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溪流远逝 > 第八章
    天气慢慢转冷了,冷风瑟瑟刮得树叶纷纷落下,秋的凉意预示着一年即将过去。
    村外的庄稼都已经收割的差不多了,冬小麦却坚挺着,绿油油的立在荒漠的大地上,凸显着逆境生存的锐气。
    河边的青草不知不觉中变黄了,风刮过来也是直挺挺的不再弯腰,好像要告诉人们我要迎接冬天了。
    大清早,建国背着书包去镇子的学堂上学。香儿端着大木盆跟在建国的后面,大木盆的衣物堆得跟小山一样。
    香儿边走边不断地叮嘱着,建国乖巧的点着头。香儿这许多年来,把建国视如己出的养育着,她发自内心的爱着他。同样,建国也是将香儿当成自己的生母一样依偎着。
    “路上小心哦,天好像要下雨啦。”
    “下雨的话就等着娘去接你,不要急着往家跑,会冻着的。”香儿不放心的嘟囔着。
    “娘,放心吧,下雨了俺就等着娘。”建国说着笑着看着娘。
    过了小桥,建国跟娘招招手继续往前走,香儿走下了堤坝。
    “老苏家的,老爷们回来了得伺候着,这些日子累坏了吧。”一个大嗓门的婆姨满不在乎的朝着香儿喊着。
    “就是呀,爷们儿回来了,赶紧怀一个自己的种,将来好给你养老啊!”有一个婆姨回应着喊道。
    “可不嘛,香儿守了这么多年的空房,总算熬到头啦!”
    一群女人们七嘴八舌的说着、嬉嘻哈哈的笑着。
    香儿这么多年与这些姐妹在一起劳作,已经习惯了她们的说笑方式。
    香儿温柔可人,总是微笑着和大家一起做事,有时候还给那些体力弱的长者帮忙,有时候还给大家唱几支欢快的小曲。村里的人们都很喜欢她,大姑娘小媳妇总愿意拉她一起出来洗衣服玩耍。
    可是,今天姐妹们说的话,香儿听着有些不舒服。礼文虽然是回来了,但是从来没有跟他接近过,只是帮她干干家里的活儿,然后就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埋头看书了。香儿感觉到礼文并没有把自己当成他的女人,只是客客气气的保持着一种关系。
    香儿越发感觉有些窘迫,在这个家里有些不安起来。亏得建国的缠绕让她有个存在的理由。她不敢直面礼文,她感觉在礼文的眼里,自己只是一个乡下的平庸女人,她没有资格成为他喜欢的人。
    香儿这些日子一直被这种思绪缠绕着,已经没有了当年出嫁时的勇气与果敢。她甚至感觉到一丝悲哀,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的坚持是否正确,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情感了。
    天色渐渐暗淡起来,一片低沉的云压了过来。
    女人们纷纷洗完了衣服打着招呼回村了,只剩下香儿蹲在河边慢慢洗着。
    她不想尽早回家,不想每天面对礼文冷漠的脸,她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渡过接下来的日子。
    礼文坐在炕桌旁看着书,他虽然举着书,好像并没有看进去。他不时的扭头看向大门口,他在担心着出去洗衣服的香儿。
    自从看见香儿的那一刻,礼文的心里充满了愧疚。香儿美丽的面庞、温柔的性情,许多年对家人的付出,让他更觉得自己当年的决定伤害了这个姑娘。如果不是他,香儿的生活一定会过得很好。香儿这段时间无微不至的照顾更让礼文自责,礼文不知道如何面对美丽的香儿,他不想再伤害她。
    同时,在他的生活里,突然出现一个妻子的角色,又让他在情感上无法接受。
    礼文每天暗暗注视着香儿的举动,看见香儿忙碌的身影总想过去帮忙,可又有些不自在。看见香儿和建国有说有笑在一起嬉戏打闹,自己心里又暗暗窃喜,却不敢表露出来。
    他其实早就感觉出礼贵对香儿的那种关爱已超出了小叔子对嫂子的情感。他能理解这些年礼贵对香儿的那份心意。自己的回归,礼贵的出走,又让他更加自责。
    礼贵的出走让他很是悲伤,礼文觉得对不起他们俩个人。自己的失误造成了两个人的感情悲剧。
    可是,香儿对自己的那份执着也让礼文感动。那天夜里,第一次看到香儿的时候,他忽然感觉这就是自己命中的结发妻子。这些年,在外面的漂泊终于回到了安歇的港湾,他又有了享受幸福生活的渴望。
    天空悬浮着厚重的黑云压向屋顶,礼文从思绪中猛醒过来,他转身下炕穿上鞋子,奔出屋子。
    稀稀拉拉的雨点滴了下来,洗好的衣服已经在盆子里码好了,香儿依然蹲在河边发着呆。
    她看着盆子里礼文的衣服,礼文活生生的出现让她不知所措。爱恋的情愫总让她心烦意躁,想看见礼文在屋子里的样子,又怕看见礼文严肃的脸。这个坚强美丽的小女人,第一次品尝了生活带给她的酸涩。她尽情的让细细的雨点酣淋着。
    突然,香儿觉得头上视乎有什么东西挡住了雨水。她猛然抬头,礼文站在她的身后为她撑着伞。
    礼文深情的眼神注视着她,这个眼神就像一道闪电,触动着她不安的心,让她更加慌乱的站起身子,端起木盆就要跑开。
    礼文的一只大手武断的把盆抢了过来,另一只手把伞塞到香儿的手上。香儿只好乖乖的接过伞跟在他后面,向前倾斜着身子为礼文撑着伞,自己在雨中淋着。礼文一只手把木盆夹在腰间,伸出另一只手把身后的香儿拉到身边,香儿弯着身子低着头想要挣脱礼文的手,可是礼文的手更加有力的拉着她不肯松开。
    雨中的小路上,两个人并肩依偎着朝村口走去,稀稀拉拉的小雨粘连着这对相爱的人。
    村子里一片漆黑,冬天漫长的寒夜让人们早早的熄了灯钻进了暖暖的被窝里。
    建国躺在娘和爹的中间,闭着眼睛听爹讲着故事。爹的故事真多,讲到了汉武帝又讲到了李世民,他们都是征战沙场的大英雄。建国听得不愿睡去,每天盼望着躺在被窝里听爹爹讲故事,对于建国来说,现在是他出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刻了。
    老四一个人窝在被子里翻滚着睡不着。自打娘去世以后,老四没有了那种无限依赖的感觉,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过早的承受着失去娘的痛楚。亏得香儿承担起了娘亲的责任,每天照顾他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他跟建国抢东西吃,香儿总是告诫建国让着点四叔,因为他也是孩子。建国也很乖巧,每每都是让着四叔。
    香儿每天都把东屋的炕烧得热乎乎的,她总是不让老四受一点委屈。自打礼玉也到县里做事,每月只能回来一次,这个家里变得冷清起来。亏得礼贵孜孜不倦的往家里跑,这个家才有了生机。
    礼贵家里家外忙乎着,还老叮嘱建国和老四别学自己大字不识几个,要好好学习。建国倒是听话,每天勤奋的学功课。老四却吊儿郎当的满村跑,学费没少花,也没学到什么。渐渐的老四就不去学堂了,不论香儿怎么哄,礼贵怎么骂,就是不去了。六年的时光一晃过去了,老四和建国都长大了。
    冬天来了,冷飕飕的寒风里,老四跟村里的几个一般大小的伙伴在村外的地里闲溜达。
    冬天的地里一捆一捆的玉米秸交叉着立在那里,小哥儿几个停了脚步,坐在玉米秸堆旁躲躲寒风。
    他们这个年龄没怎么出过远门,最远的也就是镇上了,所以聊起来的话题基本也是听大人们说来的。
    “俺想明年开春出去闯闯,听说有大兵来俺们这附近了,俺想当大兵。”老四信誓旦旦的说着。
    “俺也跟你去,俺在家爹老骂俺不干活。”其中一个小胖子跟腔道。
    “俺也想去,就是俺娘不能让俺去。”一个长得瘦一点的男孩子怯怯的说。
    “你就在家等着你娘给你娶媳妇抱孩子吧!”老四脸上不屑的表情说着。
    “老四!你瞧不起谁呀,你去俺就去!”男孩子被老四挤兑的马上硬气起来。
    “好啊,看谁不去谁是孙子!”老四坏笑着挤眉弄眼,忽然,他又睁大了眼睛被什么东西吸引了过去。
    大伙都随老四的目光方向望去。
    不远处的一堆玉米秸旁,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哥几个有点慌神了,大冬天的什么东西会在这里?
    “快跑吧,别是碰上下山找食儿的野猪。”小胖子害怕的说。
    “去看看,好像冻得不会动了,俺们还能有肉吃呐!”老四大着胆子站起来往那边走去。
    小伙伴们战战兢兢的跟着老四,走近了一看是一个人趴在那里,好像死了一般,小伙伴们更害怕了。
    老四也惊慌了,隐约可以看出这个人穿的是灰色的长棉袍,脖子上围着红色的围巾,腿上穿着沾满土的白色长袜,背上还背了一个挎包。
    “是个…女的!”老四得得瑟瑟的说。
    “嗨!嗨!”老四突然大起胆子用力把她翻过来朝着她的脸喊着。
    这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身体还是软乎的,不知道是没死多久还是昏过去了。
    “快去村子里喊人!”老四站起来猛然疯狂的跑向村子……。
    东厢房的炕上,被救的女孩慢慢睁开了眼睛。
    “大嫂!醒了,她醒了!”老四站在炕边望着女孩儿喊着。香儿掀开门帘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汤走了进来。
    “可算醒过来了,再给她喂点面汤吧,这孩子是饿坏了。”香儿说着,俯下身子扶着女孩儿慢慢做起来,用汤匙一口一口的喂着女孩儿。
    “你是哪的人呀?你叫什么名字?”香儿温柔的问。
    “谢谢姐姐,谢谢你救了我一命!”女孩微嵌着身子要给香儿鞠躬。
    “哎呀,快好好喝汤,不要谢了,小妹妹你命大呀!”香儿心疼的说着。
    “我是从东北来的。”
    “为了躲避日本人,爹和娘领着我们往关里逃。”
    “几天前遇到一群土匪,把我和家人冲散了。”女孩用东北话哽咽着说着。
    “啊,可怜的孩子,你先在这里住下吧,等身体好了再慢慢找家人。”香儿安抚着女孩。
    “你多大了?”
    “十五岁了。”女孩回答。
    老四一直站在门口,他的眼睛盯着女孩儿上下打量着。
    女孩儿圆圆的脸有了些许红晕,单眼皮的眼睛里透着秀气,说话口音好听还文绉绉的,看着像是上学堂的人。
    礼文坐在炕边低着头,听香儿复述着女孩儿的来历,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咬着牙说到:
    “国将不国,民族待崛呀!”
    夜深了,躺在炕上的老四悄悄的爬了起来,他蹑手蹑脚的来到东厢房门口,想进去又有些迟疑。
    黑黑的夜色北风袭来,老四冻得打了个寒战,转身又跑回屋子,一骨碌钻进被窝缩成一团。
    太阳从地平线一跃而起,它好像没看见昨天发生的一切,愉快地将暖暖的红红的光束铺满了大地。
    香儿端着一碗面条往东厢房走。老四跑了出来,争着端过面碗。
    “大嫂,俺去送!”。
    香儿笑着递给了他:
    “好,你去!”
    其实女孩儿早已经起来了,她看来恢复的不错。她叠好了炕上的被子,穿上香儿已经洗干净的衣服,俨然是个俊俏的女学生。
    她掀开门帘跟端着面条进来的老四打了个碰头,老四慌乱的一抖,差点把碗里的面汤洒了出来。
    女孩抿着嘴轻轻笑了一下:“我去看看大嫂,有没有什么活需要我帮忙的。”
    “不用,不用,你还是好好躺着吧。”老四望着女孩儿背影急着说。
    “不用了,我已经好了”女孩温柔的小声回答着。
    老四端着面汤乖乖的跟在女孩儿后面来到正房。
    女孩儿进了屋子,沉静的环顾一下屋子,礼文夫妻正吃着早饭。
    女孩对着礼文夫妻深深的鞠了一躬,大大方方的用极快的东北话陈述起来:
    “我叫王秀珍,哈尔滨人。家父为了躲避日本人带着全家想回祖籍江西。”
    “我们乘坐的火车到了沈阳被日本人拦住了,全被撵下了车,爸爸只好雇了一辆马车带着我们全家往关里走。”
    “前几日被一群人拦住抢东西,还要把我带走。爸爸和妈妈拼了命的拦着,我才趁机跑进了山里。走了好几天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家人,等我醒来就到这里了。”
    “感谢大哥大嫂的救命之恩!”说完弯下腰又鞠了一躬。
    香儿和礼文全神贯注的听着,没回过神儿来,女孩的陈述就结束了。
    香儿赶紧过去扶起了女孩:
    “你身体咋样了,好点了吗?”
    “谢谢大嫂,我好了。”
    “那就好,名字真好听”香儿端详着秀珍。
    “你是学生吧?”礼文问道。
    “我在女子中学读书。”香儿礼貌的回答。
    “你先在这里安顿下来,我想办法寻找你的家人。”礼文说着。
    “快吃饭吧,一会儿凉了。”香儿拉着秀珍坐下来。
    一家人静静的吃着饭。
    礼文一直皱着眉头嚼着嘴里的东西,香儿不安地看着礼文,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焦虑。
    小河边上,高志河与礼文并肩走着。
    “你修养的这段日子里,叛徒已经清除,济南省委组织开始恢复工作了。”
    “我党建立了井冈山革命根据地……。”
    “太好了,南昌起义以后,我奉命离开部队回到济南,就一直惦记着同志们呐!”礼文兴奋的握着拳头。
    “上级指示,我们继续坚持发展自己的武装。”
    “日本人侵占了东北,我们要呼应东北的同志做好政治宣传工作,发动一切抗日力量,也是对国民党反动派发动内战的一种抨击。”
    “好,我马上回去开展工作。”礼文急切的回答。
    “不急,由于前期县委组织被破环严重,你目前先把县委的工作接过来,发展地方武装,……。”
    从此后,家里出现了礼文进进出出忙碌的身影。
    香儿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又走。但是,香儿一声不吭的默默操持着这个家,她依然沉浸在幸福中。看见匆匆回来的礼文她高兴着,望着离去的礼文她惦念着,她始终坚信自己的丈夫是干大事的,她不能拖后退,她要做个不让礼文失望的好妻子。
    村外的小路上,老四和秀珍跟村子里的小伙伴们闲无聊赖的溜达着。
    秀珍穿着香儿新缝制的一套红色蓝花的棉袄棉裤,脚上穿了一双绣花棉鞋,还真看不出是个正在上学的城里孩子了。
    这个女孩子又勤快又活泼可爱,别看她文静的样子,却和村里的几个半大孩子凑在一起,玩的是昏天黑地的。
    老四像换了个人一样,也勤快起来。他怕秀珍想家人,天天带着她跟村里的小伙伴玩耍。家里没有烧火柴了,拎起砍柴刀背着绳子就上山,秀珍也会跟着一起往山里跑。每天清晨,老四会把院子清扫的没有一根杂草,还真有点礼贵的影子了。
    “秀珍这孩子看来要在这里常住了。”
    “我一直打听她家人的下落始终没有音信。我联系了县里的学校,先让秀珍去上学吧,别整天跟老四乱跑耽误了学业。”礼文边穿着外套边跟香儿交代着。
    “好,这孩子真是灵气着呐,每天帮我干活,晚上还给建国讲功课。”香儿两手不闲着的帮礼文整理着衣服,开心的说着。
    “我这几天可能回不来,你带这么一帮孩子受累了。”礼文恬爱的看着香儿。
    “你去忙吧,家里不用惦记。”香儿对视着礼文温柔的笑眼。
    三个月后。
    天气慢慢回暖了,大地喘息出春的气息。路边的野草冒出绿色的嫩芽,柳树条上鼓起了大大小小的芽孢儿。
    春节快到了。
    村里的人们开始忙碌了,老老少少互相招呼着赶集置办年货。
    香儿抚着怀着身孕的肚子,站在门口向东厢房吆喝着:
    “老四,快走啦,一会儿赶不上车啦!”
    “来啦!来啦!”老四跑了出来,后面跟着秀珍。
    “记得买一包糖果回来,别忘了多买些盐巴。”
    “秀珍,到嫂子这儿来一下。”
    香儿迈着大步,挺着肚子边嘱咐着边朝秀珍走过去。
    在那个封建的年代,女人们从孩儿提时就开始裹小脚了,脚趾弯曲在脚掌心起不到支撑的作用,整个身子的重心都集中在脚跟上,走起路来非常吃力。女人们一生要用裹脚布把脚趾裹起来,不让它们肆意伸展。当女人们怀孕的时候是最苦的,她们踩着小脚拖着重重的身子还要操持着家务活。
    自打礼文与香儿在一起,礼文鼓励香儿放开裹脚布,不再受封建礼制的折磨,香儿顺从的不再裹脚了,走起路慢慢的开始自如了,她也不计较乡亲们的眼光,礼文是她的主心骨,她就信礼文的。
    秀珍蹦蹦哒哒的跑过来:
    “嫂子在家好好养胎,放心吧。”
    “把这些拿着,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香儿往秀珍手里塞着钱。
    “不可以,不可以。嫂子我不能拿,我什么都不需要。”秀珍拒绝着摆着手。
    “嫂子给你就拿着嘛。”老四过来从大嫂手里拿了钱,拉着秀珍就往外跑。
    香儿看着这两个金童玉女般的少年,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她双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低着头甜美的嘟囔着:
    “建国要有小弟弟小妹妹喽。”
    通往镇子的路上,毛驴撩开蹄子跑着,脖子上的铃铛发出清脆欢快的叮铃叮铃声。
    小车上坐满了老老少少,他们有说有笑的一路颠簸着奔向镇子。
    老四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包,身旁跟着秀珍,他们在集市上逛着。
    秀珍的头上多了一只绿色的花发卡。她手里捧着一快烤地瓜,自己吃一口再举起地瓜往老四的嘴里塞一口。两个人香香的吃着,转而又对视着笑着。老四笑起来像个大人了,现在看他越发英俊了起来,不再像个毛头小子了。
    秀珍漫不经心的看着小摊上的各色各样的东西,老四跟在她的后面。
    秀珍在一个小摊前停下了脚步,她探着头眯起眼睛看着。老四也随着她的方向好奇的瞅着。
    一个妇人躬着身子蹲在地上捡着菜叶,她边检着边朝向摊主点着头,表示道谢的样子。
    秀珍慢慢走近妇人,弯下腰伸着脖子向她的脸部望去,她瞪大眼睛直盯着那个人的背影,突然拼命大叫起来:
    “妈妈!妈妈!妈妈!”
    老四站在一个矮小破陋的棚子里,秀珍趴在躺在木板上的爸爸身上哭着,妈妈在一边劝着,身边还站着十岁大小的弟弟和一个更小的妹妹。
    原来这一家遭遇了土匪后,值钱的物件荡然无存。本来想去江苏投奔亲属,可是一点盘缠也没有了。家人们还惦记着找秀珍,所以就在此地找了个安身的窝棚住了下来。时间过去了三个多月,秀珍没有找到,爸爸一股火又病倒了。
    秀珍的爸爸本是个教书的文人,平时斯斯文文的。四口人就靠着妈妈每天出去给人家帮工挣点零用钱勉强度日。
    妈妈走到老四跟前,流着眼泪拉着老四的手:
    “谢谢你呀小伙子,谢谢你救了秀珍。”
    老四看着这一家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感觉秀珍妈妈的手像亲妈妈一样温暖。
    “没…没关系的。”老四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里不是住人的地方,你们还是去俺家吧,俺家有闲房子可以住。”老四果断的说着。
    “那可怎么行,使不得。”秀珍的爸爸说话了。
    “咋使不得,俺大哥和大嫂人可好了,一定会答应的。就这么办吧,叔叔你就答应吧。”老四急切的阐述着自己的想法。
    秀珍的爸爸摇着头。
    次日的午间,老四领着大哥带着一辆毛驴车再次来到秀珍一家住的窝棚前。
    礼文弯着腰走进了低矮的窝棚,秀珍的爸爸依然躺在那里,秀珍蹲在爸爸身边,拿着毛巾给爸爸檫着手。
    夜色中,一行人坐在毛驴车上奔苏格庄的路上行驶而去。
    秀珍的爸爸吃了郎中开的药睡下了。
    “大妹子,你还怀着身孕快坐下来吧。”秀珍的妈妈流着眼泪握着香儿的手。
    秀珍的弟弟和妹妹跟建国围坐在东屋的炕上,几个孩子玩的很欢实。
    老四和秀珍在院子里摸黑儿码着草垛,这是他俩前几日割的毛草。
    “现在你就不用惦记出去找家人了,以后就在这里安心住下吧。”老四开心的说。
    “嗯,这回更给你家找麻烦了。”秀珍难为情的说。
    “麻烦什么呀,多好呀!有爹有娘还有一群弟弟妹妹,多热闹呀。”
    老四低沉了情绪又说道:
    “俺家以前很热闹的,俺爹俺娘没了以后,二哥又走了,三哥也不怎么回来,就剩俺和建国了,一点意思也没有。”
    “现在好了,俺们一大家子在一起多好呀!”老四越说越起劲,虽然天很黑,在窗户里透过的微光,隐约能看见老四兴奋的拨愣着脑袋。
    秀珍的一家子在苏家的东厢房里安顿了下来。
    日子终于顺着老四的话儿,热热闹闹的过起来了。
    建国正是假期,他和秀珍的弟弟云涛差不多大,看来建国也找到了自己的伙伴。
    秀珍的爸爸也能下地溜达溜达了,虽然值钱的东西没有了,可还剩下一堆书,秀珍的爸爸每天捧着书。他平时不爱说话,但是,对孩子们却很和蔼。
    秀珍的妈妈出身书香门第,很懂规矩。她担当起全家的活计,不让香儿碰一点家务,弄得劳碌习惯的香儿不知道怎样才好了。
    老四跟秀珍还是依然忙忙乎乎的,他俩像大人一样承接了家里的户外劳动。老四成熟的更快了,这个家又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礼文看着家里一群人热热闹闹的过日子,心里也很踏实。他没有过多的时间照顾香儿,外出工作时,对家里的老少一直悬着心放不下。现在,有秀珍妈妈帮着料理家务,有秀珍爸爸看管孩子们,礼文安心把精力投在了工作上。
    夜深了,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孩子们都入睡了。
    “她爸,你看出点什么了吗?”秀珍的妈妈躺在炕上悄悄说。
    “看出什么?”秀珍爸爸疑惑的问。
    “秀珍和老四天天形影不离,进进出出的。”
    “他俩年龄上也老大不小了,村子里的人怎么看我们这一家人呐?”
    “唉!”秀珍的妈妈说完还叹了一口气。
    秀珍的爸爸典型的书呆子,不太理会人情理短这些事。
    “你说咋整?”秀珍的爸爸反问道。
    “我就知道你得这么说,唉!”她叹了一口气转过身睡觉去了。
    春光暖暖照的玉米秸堆像火炕一样。
    秀珍躺在上面眯着眼睛,享受着柔柔的春光。老四拎着柴刀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秀珍旁边,
    “不晒吗?”
    “当然,享受阳光多好。”秀珍惬意的笑着。
    “你们城里人说话总是跟俺们不一样,太阳照得人直冒汗,有什么好的,哼!”老四不屑的说。
    “对了,你的名字叫什么呀?”秀珍好奇的转过身问老四。
    “哎呀,都没人叫我名字,我都快忘了。”老四笑着。
    “叫…,叫苏礼成!”
    “真好听的名字呀,以后我叫你礼成好吗?”秀珍兴奋起来。
    “随便怎么叫吧,你高兴就行。”老四不好意思了,偷偷斜眼瞄了一下秀珍。
    香儿是个闲不住的人,她不能没有事儿做。
    她翻开箱子盖,拿出几块布料。这些布料是礼文和礼贵哥俩买给她的,本意是想让她给自己做几件衣服穿。她可不舍得给自己做。礼贵决绝的走了,礼玉撇家踪影不见,转过这年老四就十七岁了,眼看着快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她这会儿心里想着,老四天天和秀珍腻在一起早晚会有些响动,是该给老四娶亲置办家当的时候了。
    公公在临终前嘱咐她料理好这个家,香儿一直铭记着。这也是哥几个为什么那么呵护香儿,他们不忍心让香儿一个人为自己的家人过度的操劳。
    香儿挺着肚子身子有些笨拙的上了炕,她准备坐下来缝制衣服,秀珍的妈妈这时候走了进来。
    “这个布料真好,摸着细腻厚实,花色也好看。”秀珍妈妈说着。
    “嗯,给老四未来的媳妇做的,穿上一定好看。”香儿歪着头看着秀珍妈妈有点兴奋又有点诡异的笑着。
    “香儿,你连弟媳妇的衣服也给准备呀?”
    “谁要是摊上你这个大嫂,真是福分呀!”秀珍妈妈感慨着说。
    “俺过门的时候老四才十岁,也算是俺一手带大的。俺想着,老四过门的媳妇穿上俺做的衣服,开开心心的,老四的日子就一定好过了。”香儿边说着边埋头做着手里的针线活,线脚缝的细细的像机器码的一样。
    秀珍妈妈看着香儿缝衣服的巧手上下挥舞,心里佩服她的慧智与勤奋,而且被香儿的善良感动着,她内心里不知道怎样感谢香儿,感谢这一家人给予的帮助。
    苏家每到开饭的时候,两家的孩子加上大人挤在一张桌子上,大大小小的样子着实热闹。建国和文涛自然是挨着坐的,秀珍的妹妹秀彩依着妈妈悄无声息的乖巧,老四弄个木板凳坐在桌尾,秀珍则挨着秀彩邻着老四。两家的大人们坐在桌子的两侧两两相对,打眼看去就是揉合在一起的两家人。
    香儿嚼着嘴里的东西侧头看着礼文想要说什么,她嚼着嚼着又把话咽了回去。礼文瞅瞅妻子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夹了一口菜到香儿的碗里小声说到:“好好吃饭。”
    秀珍妈妈看着两个小夫妻恩爱的样子会心的笑了。那个年代,农村的女人是不可以上桌跟外人一起吃饭的,礼文开放的思想佑护着妻子,让香儿感觉自己被浸在蜜罐里了,在每天的劳劳碌碌中她总是不知不觉的哼唱几句小曲以抒发自己心中的喜悦。
    原来,香儿是惦记礼玉了。礼玉平时每个月开了工钱才回家,这段时间一直没有回来了,香儿开始着急起来,礼文安慰着她:
    “没事儿的,可能行上忙吧。礼玉大小伙子了,能有什么事儿。”
    这天夜幕即将降临的时候,礼文回到家里,好巧的是礼玉也回来了。
    时隔三个月,礼玉终于回家了。
    礼玉一进门儿就围着香儿,嫂子长嫂子短的叮嘱着,嘴里还嚷嚷着急看小外甥。香儿觉得礼玉此次回家有点异样,一定是有什么事儿在瞒着她。
    两大家子人又团团围坐在饭桌旁,真是一个少有的团聚。
    孩子们认真的埋头吃着,礼玉边吃边观望着大哥的表情。
    秀珍爸爸吃着吃着放下手里的筷子也看向礼文,
    “大兄弟呀,我们一家在府上打扰多时,你看我的身体养的也差不多了,我想…我们还是启程回南方老家去。”秀珍爸爸开口说话了。
    “王大哥,”礼文咽下一口馍馍,跟秀珍爸爸说道:
    “你们一家在这里安心的住下吧。”
    “东北目前全线沦陷,出逃的人与退败的部队混杂在一起,路上非常混乱。”
    “国民党还在发动内战自己人打自己人。你们要投奔的地方也是战火纷飞的。”礼文跟秀珍的爸爸说着。
    “什么世道呀,我一介读书人,没想到晚年成了一介废物,不然,我一定回东北参加抗日去!”一向不太说话的秀珍爸爸激动的满脸涨红。
    老四和秀珍对视一下,又默默的低头继续吃着。
    礼玉端起碗往嘴里倒着面汤,侧着眼瞄着大哥。
    建国和弟弟妹妹们依然认真的吃着。对于小孩子来说,还不明白战火纷飞预示着什么。
    香儿则不安的看向自己的丈夫,她一直隐隐的担心,哪一天他再次离开这个家。
    夜深了,礼文和礼玉坐在东屋的炕上,哥倆对坐着谁也没吭声。
    在前不久的一次秘密聚会上,礼文代表县党委主持会议。他讲话时,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个光线较暗的地方坐着礼玉。
    “我说你怎么好久不回家,你什么时候加入的?”礼文讲完话悄悄走到礼玉旁边。
    礼玉小声答着:“大哥,我刚刚加入,我要去江西!”
    礼文沉默了一会,
    “大哥不是不支持你,老二走了一直没有音讯,你又不回家,老四还小,家里我也照顾不上。你再考虑一下,留下来也一样和敌人斗争。”礼文诚恳的看着礼玉,礼玉的眼神还是那么坚定。礼文看出来,他跟自己当年离家时是一个样子的。
    炕桌上的油灯燃烧的太久,灯捻子开始摇晃,礼文拿起一根铁针拨弄着灯捻儿。
    “三弟,你有文化,队伍上其实是需要你这样的人,”
    “可是,在哪里都是革命工作。”
    礼文艰难的说着每一字,他不知道怎么劝说自己的弟弟。
    礼玉迫不及待的打断大哥的话:
    “大哥,我已经考虑好了,我一定要去根据地,我盼望这个日子已经很久了!”
    礼玉正是血气方刚之年,礼文知道,自己是拦不住他的。
    礼文不再说什么了,他只能目视着自己的弟弟,内心里期盼他安然无事。
    清晨,香儿拖着渐渐大起来的肚子早早起来了。昨天晚上她没有回到自己炕上在西屋睡了一宿,因为礼玉只要回家碰上大哥就身影随行,缠着大哥给他讲外面的故事。她知道哥俩有话要说,而且哥俩总是聊到很晚。
    因为大哥离开家以后,礼玉也不能继续读书了,他很小就离家在外面挣钱养家了,礼玉虽然在家的日子很少,但是他只要一回来,大嫂总是满腔热情招待这个归来的小叔子,尤其是爹和娘久病卧床,嫂子对二老的辛勤照顾也让他觉得这个家有了无限的温暖,所以,礼玉不管多累,每个月必定要回家一趟。
    自从公婆去世,香儿更心疼这个小弟弟,所以,只要礼玉一回家,香儿一定把家里最好的食材拿出来做给礼玉吃。还精打细算的为礼玉积攒将来结婚的费用。
    这次礼玉回来,香儿看他消瘦了很多,想着今天杀一只鸡给礼玉补补。
    “礼玉,出来吃饭啦!”香儿敲着门喊着礼玉。
    “香儿,别喊了!”礼文走出来拉着香儿进了东屋。屋子里没有礼玉的踪影,只看见小炕桌上燃尽的小油灯。
    “怎么了,老三哪去了嘛?”香儿紧张的问。
    “老三…,老三走了。”礼文抚摸着香儿的额头,他怕香儿再次承受离别的悲伤,可是又不能不告诉她。
    “老三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实现自己的理想。我没办法拦住他。”礼文有点不敢对视香儿的眼睛。
    “啊?”
    “怎么?走啦…!像你当年一样吗?”香儿惊慌的望着自己的丈夫。
    “嗯!”礼文低下头,更不敢直视香儿瞪得大大的那双美丽的杏仁眼。
    香儿沉默了。她知道,自己不懂得这哥俩儿的什么理想,她只知道,当年礼文走了,一走就是六年;礼贵也走了,一去没有了音讯;现在,礼玉也走了。
    她担心,未来有一天,礼文会再次离开她。
    想到这些,她的心里隐隐的作痛,转身走出了房间,她不想让礼文看见自己的样子,怕礼文因为自己而感到负担。
    礼文注视着妻子的背影,怜惜与酸楚充斥着他的心。礼文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与香儿的息息相伴渐渐开始消磨了他的斗志。
    那个年代,战火燃燃,抱负和理想激愤着每一个有志青年。
    苏家的哥仨相继奔向各自的战场,直到新中国诞生后,政府发来慰问苏家人才知道,礼玉在江西反围剿中壮烈牺牲了。礼贵一直杳无音讯,成了香儿的一个心念,不知道他是否活在这个世上。苏家的后人也只能讲到哥俩孝家奉老的那段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