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玉走的第二天晌午,建国坐在炕桌上写着字,他眼睛的余光视乎看见一个人进了院子,他朝窗户外扭头一看,立刻机灵的出溜到地上往门外跑去,边跑边喊着:
“二叔回来喽!二叔回来喽!”
建国高兴的蹦到二叔的怀里。
礼贵咧着嘴笑哈哈地背着包裹夹着建国进了屋子。
“二弟回来啦。”香儿满脸笑容迎上去,伸手摘下礼贵身上的包裹。
“建国快下来,这么大了也没个正形儿。”
“饿了吧?嫂子做碗面给你吃。”香儿边说着边拎着包裹往屋里走。
“不用了嫂子,出来的时候刚吃过。”
礼贵说着掏出一个小纸包交给香儿:“嫂子,这是工钱。”
老四从外面跑了进来,
“二哥!二哥你回来了,给俺带啥好东西没?”说着话眼睛还瞄了喵大嫂手里的小纸包,身子不由自主的奔着大包裹走过去。
“老四你给我过来!”礼贵喊着:
,“俺走之前叫你弄的烧火柴怎么没看见呐?”
“这不是正在弄嘛,天这么热晒死人呐!”老四撅着嘴扭着瘦瘦的身子想用力把包袱打开。
“嫂子来吧!”香儿柔声的说着,两手用力拽开包袱的结扣,包裹里有一个装面粉的布袋,两个包着点心的纸包,还有一块儿花布料。
老四抱起两包点心想从门边上溜出去,可被二哥像拎着小鸡一样拎了回来。
“老四你这么大了还吃独食儿,大嫂养你这么大,你就不能孝敬她吗?建国比你小六岁都比你懂事儿!”礼贵低吼的声音训斥着老四并抢下老四手里的东西。
“老二,快让老四吃吧,他还是个孩子。”香儿笑着从礼贵手里拿过来糕点包,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的打开,拿了两块点心递给老四。老四不满的哼哼着,随即又张开嘴巴吃了起来。
这些年,老四也是少年就没了娘,大嫂一手带着他就像自己的孩子,老四也把大嫂视为娘亲一般跟他撒娇耍泼。
“老二你也吃呀。”香儿说着转身又拿了点心递给礼贵。
“大嫂你吃呀!”礼贵接过来点心就往香儿嘴边送,香儿笑着躲着往东屋走了。
“娘活着时就惯着你,大嫂也一直惯着你,你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啦!”礼贵没好气的看着只顾低头大口吃东西的老四,顺手把点心递给刚迈进门的建国手里,转脸笑咪咪的望着建国:
“吃吧建国,二叔下次回来还给你买。”他转过脸又没好气的冲老四吼:
“你吃完了就去把柴火抱进来啊!这几天要下雨。”
“老二,别喊啦,老四也很能干的。”香儿掀起西屋的门帘给老四打着圆场,
“你跟俺进来一下。”礼贵顺着香儿的声音也就跟了进来。
“这次咋带回这么多钱,还有一块花布料子?”香儿问道。
“哦,花布料是给大嫂你的。”
“钱嘛…,这次拉脚的活儿干的好,东家…东家高兴赏的。”礼贵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伸手掏出红色发卡,不知怎的他犹豫了,看向香儿忙乎的背影转身出去了。
他脑子里闪念着跟大哥分手时的话:
“老二你把这些钱交给香儿,暂时先别告诉我们见面的事儿,我忙完了这阵子一定会回去给她个交待。”
香儿一向很单纯,她非常相信礼贵的话。她爬上了炕,打开一个木箱子,从里面拿出个小木盒子,盒子里装着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包裹。
“老二呀,你老大不小了,该成亲啦,嫂子积攒的钱足够你办事情的了。”香儿絮絮叨叨地说着把钱放在盒子里面,等香儿忙乎完了抬头看时,礼贵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踪影。
香儿摇着头不由自主的笑了一下,礼贵回到家总是能给她带来温暖和宽慰,香儿自己也说不明白对礼贵是一种怎样的情愫。
香儿端着大木盆走在通往河边的小路上。秋天的风儿习习吹来,轻抚着她的额头,撩动着她长长的睫毛。几经风雨的脸蛋还是嫩白里透着粉,身上穿的花布衣服虽然退了颜色却改变不了她楚楚动人的身姿。几年的劳碌没有把她压倒反而给她增添了几分成熟与健康。
自打嫁到苏家,香儿的哮喘病从来没有发作过,不知道是一种精神支撑着她,还是生活的压力不允许她倒下,香儿忙忙碌碌这些年,就这么坦然的生活着。
香儿自己知道,她活在一份期盼的情感里,是她埋在心灵深处的那份任何人都不能触及的爱。这种期盼让她每天脸上带着笑,劳累也从来没有将这个笑容抹煞。她的笑容和执着同时也感动着礼贵,礼贵也默默的分担着这份执着。
妇人们仨俩成群的蹲在小河边上洗着衣服,有的大着嗓门,有的咬着耳朵,互相议论着说笑着。她们的话题多是家里的爷们儿从外面带回来的消息,经过她们简略的修饰后再夸大的互相传播着。
“这些天土匪闹得可厉害啦,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听说一个大户人家娶的新媳妇都被人抢走了……。”
“俺听说大兵打仗呐,快打到俺们村啦!”
“对呀,听说乡里和村上要成立自卫队啦,管吃管喝呐!”
“嗨!好铁不捻钉,好人不当兵,俺可不让俺家爷们儿去当兵!”
……。
香儿听着也不言语,默默的洗着衣服,其实她很担心天天在外面四处跑的礼贵和礼玉,更隐隐的担心着没见过面的丈夫是否还安然无恙。
这些年她把这两兄弟当成自己的亲弟弟一般,她心里总想着,啥时候家人们不再出去奔波,平平安安热热闹闹的一起过日子该有多好!
洗好了衣服也快晌午了,女人们张罗着回家做饭了。
香儿头顶着大木盆随同着姐妹们一起回了村子。
建国趴在炕桌上写着字,认真的样子像极了他的爹。香儿斜着身子半倚在门框子上,一直眯着笑眼瞧着建国。
建国抬头望了一眼,“娘,你干啥呐?”建国说着话低头又接着写起来。
“娘想给你做身过冬的棉衣棉裤,你先写着,写完了娘给你量量尺寸。”
“娘,去年不是新做的嘛,今年俺还能穿。从来没见你自己做一身,还是给你自己做吧。”建国很认真的抬起头跟娘说。
“俺们建国长得快,去年的短了娘给你接了一段,跟新棉衣替换着穿。”香儿笑得更甜了。
“俺们建国将来一定是干大事儿的人,好好学习就成,不用操心娘的事儿。”
“娘!俺不用,还是你自己做吧!”建国干脆撂下笔不写了,跪直了身子跟娘争辩起来。
“好!好!快写吧,娘不打扰你啦。”香儿笑着转身出去了。
建国晃了晃自己的小脑袋像个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
“嗨!”
又继续伏案写字了。
东屋的织布机咔嚓咔嚓响了起来,香儿坐在织布机前织着布。嫁过来这些年,家里人穿的戴的基本都是出自她的手。那个年代的女人们,就像一部机器,生活用的纺织品都是用体力制造出来的。
老四自打爹去世以后就跟建国住到了西屋,香儿一个人搬到东屋。屋子空空荡荡的,就剩下那个久经风霜的大地柜陪伴着她。礼贵帮着香儿把西厢房的织布机搬了过来,屋子里显得有点气息了。香儿只要闲下来就上织布机没日没夜的织着,她要让家里的老老少少们穿戴整齐了,还要偷闲给自己的男人增添几件应季的衣裳,她觉着丈夫哪天突然回来了一定是要穿的。
礼贵推了满满一车柴火从山边的小路颠簸着走来。他满头的大汗顺着脖子流下来,两手握着车把也腾不开手去擦,汗水遮挡了眼睛弄得他直眨眼皮,他只好放下车停了下来,用大哥临走时送给他的已经变色的白毛巾擦着汗,坐在路边的土堆上倒着气儿。
礼贵敞开衣服露着浑厚的臂膀,让凉爽的山风尽情的吹着,他环顾一下左右,站起身找了个平坦的地方躺了下来,一眨眼的功夫打起了呼噜。
“嗨!嗨!老乡!”一个人用力的摇晃着礼贵,礼贵猛地醒来,一个翻身瞪大眼睛看着这个人,礼贵愣愣的眼神视乎还没有睡醒。
“老乡,我打听个道。”那个人微笑着问道。
“哦,打…打听哪里?”礼贵缓过神来。
“去苏格庄的路怎么走?”
“啊,俺就是苏格庄的,你找谁家呀?”
“苏格庄有家姓苏的人家。”
“苏格庄都姓苏,你找谁家呀?”礼贵回道。
“哦,我找苏礼贵。”
“俺,俺…就是呀。”礼贵忽然又变得迷惑了,
“你是谁呀?找俺干啥?”。
这个人年纪看着十八九岁,穿着黑蓝色的学生制服,身上挂满了尘土,裤脚上还沾了几颗茅草。他斜背着黑色挎包,文绉绉的脸上充满稚嫩,一看就是一介书生。
这个书生像是从深山里爬出来的,呼哧带喘的站都站不稳。
“礼贵哥!我可找到你啦!”
书生突然扯着脖子,声音里带着哭腔喊起来:
“苏老师让我来找你,昨天晚上我迷路了,一直在山里绕。”
“谁是苏老师呀?”礼贵还是很疑惑的问,
“你大哥呀!你叫苏礼贵,还有两个弟弟叫礼玉和礼成,对了,还有个小侄子叫苏建国!”书生像背书一般呼哧呼哧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说得礼贵直点头:“对!对!”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俺大哥有什么事吗?”
礼贵这一问书生也不大声喘息了,脸色忽然又淡定了下来。
他环顾一下四周,立刻变成很小的声音说到:
“苏老师受伤了,躲在山里面。”
“啊!俺大哥受伤了!”
“嘘,小点声,别让人听见。”书生用手比划着制止礼贵,
“是这样的,苏老师腿部受了伤,准备回家休养。但是,白天行动不便只好叫我先来找你,准备晚上接他回家。”
“啊,啊…,好,好!俺现在需要干什么?”
“你先跟我去跟苏老师他们会合,天黑我们再行动。”书生认真的吩咐着。
礼贵麻利地卸下车上的柴火,推着车跟着书生急急的又进山了。
夜色渐渐深了,村子里只有窗户纸透过的零星烛光,整个村落安静的依偎在大山旁,秋风息止,万籁俱寂。
建国和老四在西屋睡着了。
香儿点了油灯端到东屋,她把油灯放在炕桌上,爬上炕拿起没做完的衣服,将缝衣针往自己的发髻上磨了磨,然后挥舞起灵巧的小手,上下穿梭,一针一针的缝起来。香儿缝的针码手艺是又均匀又细仔,也是全村出了名的巧手。
香儿一边做着手里的活儿,一边等着礼贵。往常天黑之前礼贵是肯定要到家的,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晚了还没有见到他的人影。香儿想着有些着急起来,嘴里不由的念叨着:
“这么晚了老二怎么还不回来?”她嘴里嘟囔着还下意识的抬头望望窗外。
夜很深了,香儿一直做着活儿等着礼贵回家。屋外的锅里还热着留给礼贵的晚饭。
“大嫂!大嫂!快开门呐!”礼贵趴在东屋窗户外悄声喊着,香儿闻听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起身下地,她一手端着油灯一手拉开门闩,门猛地被礼贵推开,就见礼贵身上背着一个人不由分说冲了进来。
“大嫂,俺们去东屋吧。”
礼贵嘴里的话音没落就奔进了东屋。
香儿拿着油灯慌张的跟在后面,礼贵把背上的人慢慢放在炕上,大口呼着气,回头跟香儿压低着粗粗的嗓音悄声说:
“大嫂快铺被子,俺大哥回来啦!”
香儿一直尾随着礼贵后面显得有点慌张,不知道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拿着油灯的手开始发抖,暗黑的屋子里油灯晃着香儿的眼睛,让她看不清楚躺在炕上的人。
香儿的反应有些呆滞,她看向礼贵,视乎用眼睛在问,你说的什么?
礼贵看香儿呆在那里不动,急得拉了香儿一把又用他低沉粗哑的声音说了一遍:
“大嫂,快铺被子呀,俺大哥回来了!”
香儿如梦游般放下油灯,身不由己的爬上炕,拿了褥子铺上,协同礼贵将他口中的“大哥”拖到褥子上。
香儿只是配合礼贵做着,大脑还是浑将起来,香儿是被眼前的一幕惊诧的不知所以了。她不相信日日盼望的爱人突然会降临到这个屋子里,而且就躺在自己面前。
“大嫂快去拿被子呀!”礼贵低声的催促着。
“啊,…啊,俺去拿。”香儿应着,转身跑西屋去了。
香儿急匆匆跑回西屋,建国和老四睡得很沉,她轻轻的打开炕上的箱子。这个箱子里的东西有她结婚时带来的嫁妆也有日后置办的,都是给礼文准备的衣服、鞋子、被褥……。
香儿翻着箱子,这是她盼望已久想做的事儿。她一直以来,多么想有一天打开箱子,把里面的东西拿给礼文。
香儿抱着东西返回东屋,灯光昏暗看不清礼文的脸,但是,她能觉察出礼文昏睡的样子。
她爬上炕,给礼文盖上软软的崭新的被子,犹豫了一下,伸手摸了摸礼文滚烫的额头。
“大嫂,大哥中了枪,伤口没及时医治,说是溃烂了。”
香儿听着闷着头一声没吱,下了炕出去了。礼贵在屋子里就听香儿呼啦呼啦地拉起风箱,他随后跟出了屋子。
“大嫂,你要烧炕吗?”礼贵也赶忙蹲下来,忙着往灶坑里填柴火。
“嗯,先给你大哥喝点东西,再烧点开水清洗一下伤口。”
“明天早上你去镇上,给大哥抓几付枪伤药来。”香儿现在看着平静了很多,大脑思路也清晰了。
香儿端着热腾腾的面汤,礼贵跟在后面端着盆热水进了屋子。
礼文这时清醒了一些,他半睁着眼睛看着。
“老二你扶着你大哥的头,俺给他喂点东西。”香儿指使着礼贵,礼贵也顺从的扶起大哥。
礼文只有微张着嘴的力气了,香儿小心翼翼的一汤匙一汤的喂起来。
礼贵端着油灯凑近了大哥受伤的地方,香儿面色紧张却很果敢,她用剪子剪开沾满血渍的裤脚,缠着伤口的布带和血液黏在一起结成一团硬结。香儿用毛巾沾了热腾腾的盐水,轻轻的将布带润湿,再一层一层的拆下来露出了伤口。
香儿看着糜烂的伤口有些胆怯开始迟疑了,礼文微微的声音说到:
“不用怕,大胆弄吧。”
礼文磁性般的声音给香儿增加了胆量,她颤抖着手用崭新的白布沾了盐水轻轻擦试着礼文溃烂的伤口,边擦边斜眼看向礼文,礼文闭着眼睛咬着唇一声不吭。香儿大着胆子继续清理着伤口。
由于是贯通伤,小腿前后各有一个洞,血水脓水混在一起模模糊糊的。香儿的脸上开始泛起了汗珠,紧紧抿着小嘴,她知道礼文一定很疼很疼。
苏家的烟筒一直冒着青烟,是香儿热炕煮饭的烟火。
天大亮了,香儿端着一碗卧了鸡蛋的面条汤,轻轻走进礼文的房间。礼文正熟睡着,面色比昨天晚上好了很多。香儿把面汤放在炕桌上,细细端详起眼前这个日思夜想的男人。
过去几年里,她心中思念的影子总是迷离恍惚,眼前这个男人虽然紧闭着眼睛,但还是那么清秀英俊,这就是自己梦绕情牵的男人吗?香儿看着即陌生又一见如故的男人,傻傻的立在那儿看着,好像自己的目光只要一离开,他就要飞走了。
礼文终于睁开了眼睛,两人四目相对,香儿羞怯的腾的一下红了脸,转身就想跑开,礼文又发出那般磁性的低音说:
“香儿,谢谢你!”
其实,昨天晚上礼文一直暗暗地看着这个为他擦洗伤口的女人。灯光照着伤口也映亮了香儿的脸,礼文端详着她,努力看清香儿的脸庞。他真不敢相信,什么样的小女子竟然等了他六年,而且把这个家料理的如此之好。
香儿听着这个声音臊的脸通红,更不知道如何应对,
“该…该逮(吃)饭啦”香儿勉强的吞吐出一句话。
礼文看着香儿害羞的样子,微微笑了。随后,他又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辜负了她。他没有见过香儿,不知道香儿是个这么美丽而且可爱的姑娘。
香儿帮助礼文脱下带血的衣服,她动作很娴熟。因为,当年就是这么伺候公公婆婆的。
礼文换上了崭新的布褂,看着整个人有了精神气儿。
礼文被香儿的存在触动着。他意识到,这些年里,家里有位妻子一直真实的存在着。
礼文费解疑虑着,不管是长辈们的安排还是命运的唆使,今后他该如何接受和弥补对她的愧疚之情。
建国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靠在西屋的门边童声童气笑嘻嘻地喊着:
“娘,俺刚才做梦都闻到香味了,是给俺做好吃的了吗?”
香儿看见建国起床了,笑逐颜开地从灶台边站起来,走到建国身边。锅里炖的母鸡香气四溢,这是她家唯一的一只下蛋母鸡。
香儿趴在他耳边小声说:“小馋猫,你去东屋看看谁回来啦!”
建国视乎还没醒过神儿,扭过头怏怏的问:
“娘,谁回来了呀?三叔吗?”
“去看看不就知道啦!”香儿笑得更甜了。
建国看着娘欢喜的样子,伸了一下懒,带着疑惑的表情向东屋走去。
稍稍片刻间,就听得建国在东屋惊喜地大喊声:
“爹!爹!是你嘛!?”
听着爷俩的欢笑声,香儿的嘴角笑得弯弯的像个月牙,满脸荡漾着幸福。
天大亮了,礼贵近乎一路小跑,脸上的汗珠子顺着脖子淌,衣服被汗水沁透了。他天不亮就去镇上抓药了,回到家太阳才一仗多高。
老四被建国的叫声惊醒了,爬起身去了茅厕。他蓬蓬着头发,肩膀上搭着衣服,提着裤子晃晃荡荡的从茅厕走出来。看见急匆匆走进来的二哥,赶忙迎上去问道:
“二哥,真是大哥回来了吗?”
“嘘,你别叫唤,小点声!”礼贵严厉的低声训斥老四。
“真是大哥回来啦?”老四也没理会二哥,兴奋的跟在二哥后面进了屋子。
“大哥!大哥啊!”老四就像六年前没长大一样,搂着大哥的脖子依依呜呜的哭述起来:
“大哥,你走了咋就不回来了呐,俺可想死你啦!”
“叫唤什么,大哥身上有伤,你别碰着了。”礼贵不耐烦的扒拉老四。
“大哥你咋样了?俺给你抓药来了,嫂子正煎着呐。”
“郎中说啦,吃上药很快就会好的。”礼贵坐在炕沿上,看着大哥不停地说着。
“老四长这么高啦?”礼文像父亲那般上下打量着老四,“今年十六岁了吧?”
“嗯,大哥。”
“俺闲在家里吃白食,二哥和三哥老训俺。”
“这回好了!大哥最疼俺啦,大哥以后你走哪儿带上俺吧。”他又朝礼贵努了努嘴。
“你还有理啦,整天啥也不干,就知道吃!”
“大哥!自从大嫂进门就惯着他,他以为自己是大少爷咧!”礼贵白愣着眼睛看着老四。
礼文微笑着,看着哥俩你一句我一句的吵着,也不言语。
建国坐在炕上紧贴着爹爹,也笑着看着两位叔叔,这一家子视乎忘却了离别的苦楚,尽情沉浸在团聚的喜悦中。
几天后,礼文拄着棍子在院子里一瘸一拐的溜达着,香儿依然忙碌着,她好像有干不完的活。
她蹲在灶台边上掐指算着,礼文走进屋子她都没有察觉。礼文把伤腿困难地伸直了坐在香儿边上的小板凳上。
“算什么呐?”礼文的朝脸向香儿微笑着问。
“没…没算什么,就是算算你吃几副药了。”香儿丝毫没发觉到坐下来的礼文,害羞的回答完马上低下头。
“哦,我好的差不多了,不用吃了。”
“那怎么行!郎中说了得吃10天呐!”香儿急了,也顾不得害羞了,对着礼文喊道。
礼文笑了:“好,听你的。”
礼文这一笑,让香儿又不好意思起来。
礼文伸手拉起风箱,看样子他要帮香儿烧火。
香儿又急了起来:“怎么可以让你干这种活呐,再说你还有伤!”
“没关系的,我躺的太久了,也得活动活动呀。”礼文笑着看着香儿。
香儿的脸腾的又红了,这个装扮成妇人的女孩子,没经历过爱人的这般呵护,幸福的躁动搅得她心神不定,掀开的锅盖拿在手里也不知道放哪儿好了。
礼文赶紧努力地站起来,帮她放好锅盖:
“烫着了吗?小心点。”礼文温柔的说着。
“你可小心点,别抻着啦!”香儿也急得不行,赶紧扶着礼文。
扫着院子的礼贵,看着两夫妻亲昵的样子,有些不太自在。他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有些多余了,他悄悄从内衣兜里掏出红色的发卡看了看,又默默的装了回去,他想还是不给香儿的好。
夜深了,礼文坐在炕上的小桌旁看书,建国坐在爹爹旁写着字。香儿在西屋给建国铺好被子,过来招呼建国回屋睡觉。建国放下手里的笔,收拾好书本跟爹爹打着招呼,就回西屋了。
西厢房自从香儿搬出来就好久没人住了,炕上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香儿草草的收拾出一块能躺人的地方。礼文回来的这些日子,香儿简单地铺了被褥就在西厢房住下了,她感觉还是回到西厢房住比较好,那是她嫁过来的新房。
“砰!砰!砰!”外面响起了敲门声,礼贵应着声从东厢房走了出来,香儿也披了衣服走到院子里张望着。
谁会这么晚来呐?香儿迟疑着。
“礼贵,你大哥在吗?”进来的是高志河。
高志河在礼贵的引领下快速的进了礼文的屋子。香儿也自觉的躲到了西厢房,她知道男人们在干大事情。
“高书记,你可回来啦!”苏礼文和高志河的两双大手紧紧的握在一起。礼文很激动,高志河也兴奋的频频点着头。礼文拉着高志河的手一起上了炕。
“伤怎么样了?”高志河边说着,边往礼文身上打量。
“没事啦,好多啦!”礼文张开双手比划着拍着。
“我一回来就听说你的事啦!”
“由于叛徒的出卖,现在组织损失很大,你先在家里养伤,正好也躲避一阵子。”
“好久没有你们的动静,真是急人呀!叫我就这么等着吗?”礼文着急的说。
“是的,目前必须保存实力,等待组织重建,一切都会好的。”高志河目光坚定的说。
俩人一直不停的聊着,直到天要亮了,才一起躺在炕上睡着了。
香儿清早起来,悄悄的烧着火做着饭,火光映在她泛着红晕的脸上。
香儿知道高志河跟礼文的关系不一般,因为娘家村子早就有传言,当年礼文和高志河是一起跑的。
香儿心里想着自己的男人是个见过世面干大事的人,净不由得笑了。她笑着笑着又不好意思起来,窃窃地扭头看看四周,确定一下有没有人发现自己的样子。
锅里的水烧开了,地瓜面掺了麦子面做的馍馍,散发出满屋子的香气。
“嫂子做什么呐,这么香呀?”
高志河爽朗的声音在香儿背后传了过来。
虽然,嫂子这个称呼,在礼贵他们哥几个嘴里叫了很多年,可是,今天高志河的叫声让香儿不知所措了。她害羞的像个小姑娘一样,不敢回头,只是侧着身子微微点着头招呼着。
香儿的样子使得高志河哈哈大笑起来。跟在后面的礼文看着香儿紧张的样子,赶紧把高志河按在凳子上,自己去灶台帮着香儿盛菜汤。
两个人弯着腰一起忙乎起来,呈现出恩爱夫妻的样子,高志河看着这一幕不知道是该祝福他们还是更担忧他们的未来。
香儿去东厢房招呼礼贵和老四哥俩过来吃饭。
自打礼文回来以后,建国跟爹爹去睡了,老四就跑到礼贵的东厢房去凑热闹了。
老四还在呼呼的睡着,香儿拨拉一下老四的头,喊到:
“起来了,小懒蛋儿,太阳都照屁股了,你二哥呐?”
“二哥昨天晚上就没回来睡。”老四懒洋洋半睁着眼睛哼哼着说。
“你二哥去哪了?”香儿边忙乎边问着。
“俺哪知道呀,他一天到晚的哪儿不去呀?”老四半睁着眼睛嘟囔着。
“老二这些天怎么了,不回来也不说一声呐?”香儿自言自语的着收拾着炕上的东西。
她视乎也感觉出老二这些天哪里有些不对劲儿。
她环顾一下这个狭小的房间,这些年都是香儿给哥俩收拾屋子。平日里,炕角的木箱子上面,礼贵总是摞着一些衣物。可是今天,上面空空荡荡的,什么东西都不见了。
此时的礼贵背着一个包袱,正大踏步地在山里的林荫小路上走着。
他走着走着,还不时的低头看一眼手里握着的红色发卡,他始终没有将它送给香儿。
是因为羞涩还是因为大哥回来的缘故,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些天,他忙着给大哥到镇上抓药,忙着备好家里过冬的烧火柴,忙着把地里的庄稼收回来储藏好……,总之,在这个家里,他总是忙碌着。他以硕大的身板和坚强的意志,支撑着这个家。他心疼香儿,他用辛勤的忙碌,表达着对香儿的怜惜,他很享受这种生活,一转眼就是六年的时光。
他知道香儿一直深爱着大哥,这也愈发让他放不下香儿,他不舍得让香儿一个人承担孤独的等待。时间久了,礼贵顺其自然的成了香儿的守护者。但是,终于大哥的出现,打破了他似梦似真的意念,他幡然醒悟了过来,香儿终究不应该是自己守护一生的人。
大哥回来的这些日子,礼贵看着香儿就像陷入爱河的小女孩,多年期盼的爱人终于回归到这个院子里,让香儿无限的幸福。她的眼里都是礼文——那个多年前抛开她的英俊男人。
礼贵看着香儿,心里也为她高兴,毕竟许多年没看见过香儿这么美丽的笑容。尤其天色黑下来的时候,礼贵站在院子里,看着屋里的灯光,映衬着大哥和香儿的影子,礼贵感觉自己的使命该终结了,是离开的时候了。
他悄无声息的安置好家里过冬需要的物资,默默的离开了这个让他无限依恋的家。
礼贵走了,跟大哥当年一样,趁着黑夜离开了。
许多年过去了,人们一直没有见过礼贵的踪影,只有村子里的人一直流传着几个说法,有的说他加入了自卫团,也有的说他上山当了土匪,还有的说闯了关东了,还有的说他跟大队伍从军了……。
自那天以后,香儿再也没见到礼贵。
高志河走了,礼文一个人低着头坐在炕沿上不言声,他默默的流着泪,他知道礼贵的出走是因为什么。
香儿蹲在灶台边上偷偷的哭泣。她这些年依赖着礼贵,接受着礼贵的呵护,她把礼贵当成哥哥,她是知道礼贵的心思的。她对礼文的执念熬过了六年,但是,没有礼贵的存在,她真的不知道怎么过来的。
这些年来,她也养成了依赖礼贵的习惯,家里大小的事情都等着礼贵来处理。但是,她也一直没有放弃给礼贵找个好婆姨的想法,她想给礼贵一个交代,内心里希望礼贵将来过的幸福。
礼贵的突然离开,给这个刚充满快乐的家,又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
香儿依旧每天忙碌着家务,礼贵的走在她心底打了一个死结儿。
礼文闷着头在屋里看着书,时常给建国讲讲书本上的东西。
老四溜溜达达的到处闲逛,礼贵走了,也没有人教训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