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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1 章
    周一, 付迦宜勉強起個大早,頂着遮瑕都遮不住的黑眼圈去上班,強撐起精神投入到工作中。
    前段時間, 研發部和項目部正式合并成一個部門,梁思覺重新劃分了組別, 她包攬了其中兩個技術組, 能力越大責任越大, 恨不得将自己變成永動的陀螺。
    晌午,阿姨過來送餐, 都是些開胃的小菜, 看着很有食欲。
    付迦宜剛坐下歇會, 沒等吃幾口,被人事部的同事喊去,說有份簡歷需要她核對。
    部門引進的醫療項目越來越多,人手不太夠,急需擴招。
    付迦宜原本只負責二輪面試篩人, 可梁思覺這幾天要去機構參加研讨會,騰不出空, 便把三輪的面試甩給了她, 要她和另一個老員工一起決定這批新人的去留。
    顧不上吃相,付迦宜夾起菜快速吃了兩口,拿紙巾擦擦嘴,直奔樓上人事部。
    辦公室門沒關, 王靜語也在裏面, 手裏捏一份簡歷, 表情不太對。
    付迦宜掃了眼桌上那沓從三輪面試淘汰出來的簡歷,心裏多少有了數, 但沒聲張。
    這裏面有王靜語的表弟。
    王靜語如今不大敢惹她,将簡歷遞過去,面帶笑意:“你瞧瞧,這份是不是出錯了呀?”
    付迦宜沒接,微微一笑:“把錄用名單送上來之前,我和王哥反複核對過,怎麽會出錯?”
    “可是這個人很符合我們的招聘标準啊,名牌大學畢業,專業也對口。”王靜語說,“我不明白,為什麽三面的時候被砍了?”
    “空有理論知識,動手能力欠缺,這樣的員工留下來沒什麽意義。”
    王靜語顯然不太認同:“誰都是從這階段過來的,你不能一點機會都不給吧。”
    當着外人的面,付迦宜不想同她掰扯,便說:“如果你有異議,可以直接去找梁主任談。”
    王靜語咬咬牙,不好發作,帶着簡歷離開了。
    下午,等梁思覺回來,直奔辦公室,大有刨根問底的意思。
    付迦宜親眼看着王靜語進去,沒理會,叫上兩個技術組的人去會議室對接進度。
    剛開完會,梁思覺親自過來了,私下裏跟她聊起這事,商量說,要不就把人塞進來吧。
    付迦宜幾乎一愣,這話世故得不像從他嘴裏講出來的。
    王靜語的父親是城西一家三甲醫院的副院長,這兩年陸續采購了不少院裏研發的器械設備。
    從前梁思覺只專心搞研發,不會在意這些身外事,這次不知怎麽。
    付迦宜說:“能塞是能塞。只是師父,公平點講,這人真不太行,能撐到三面已經在放水了。”
    “我知道。”梁思覺說,“再給他一次機會吧。”
    “我能問下原因嗎?”
    “你和靜語都是我學生,手心手背,團隊和諧最重要。”梁思覺嘆息一聲,“靜語是不懂事了點,你別和她一般見識。”
    付迦宜當然不會和不重要的人計較,她只是不太能理解梁思覺這種和稀泥的做法。
    把體面看得過重,何嘗不是在本末倒置。
    一周後,王靜語表弟和其他幾人正式入職,晚上特意辦了場接風宴。
    付迦宜身體不太舒服,沒打算喝太多,偏同事像打了雞血一樣,在桌上以各種理由提酒。
    之前聚餐她都會配合地把表面功夫做足了,今晚的确沒那個心情,幾次三番推辭。
    酒過三巡,王靜語端酒杯過來,誠懇地說自己的确有過做得不對的地方,別往心裏去,以後大家還是好朋友。
    付迦宜挑挑眼,沒給她這面子。
    王靜語笑意一點點僵在臉上。
    兩人處事都圓滑,以往只是私底下不對付,像今晚這樣擺到臺面上還是第一次。
    梁思覺适時出來打圓場,給自己和付迦宜各倒一杯酒,笑說:“難得開心,我陪你喝一杯。”
    燈光盈亮,付迦宜盯着玻璃杯裏流動的酒液,恍惚了一下。
    下班前,瞧見她臉色不太好,梁思覺特意去藥店幫她買了藥。
    前後不過間隔幾個小時,他陌生得叫她有點抓不住頭緒。
    付迦宜扯一扯唇,眼底帶笑,仰頭飲盡這杯酒。
    整場聚會,她沒怎麽和他講過話。
    這段插曲過去沒幾天,部門一個重要項目出了意外,梁思覺的态度讓付迦宜一再失望——
    上半年院裏研發出一臺大型磁振熱理療儀,法國那邊的資方全程在跟進度,為表重視,梁思覺親自負責這項目。
    等審批下來,産品正式上市,王靜語父親所在的醫院引進了一批儀器,原本反響還不錯,前兩天突然出了醫療事故,來做治療的病人被燒傷,現在還處在昏迷中。
    之前不是沒遇到過類似狀況,按部就班解決就是,可資方盯得緊,非要梁思覺給個說法,證明不是儀器的問題,是醫院那邊操作不當。
    梁思覺給對方打完保票,帶着付迦宜先去醫院看望當事人。
    ICU病房外,梁思覺在安慰家屬,付迦宜順玻璃窗往裏看,那人身上的皮膚大面積損壞,被紗布包着,只露出五官。
    很難不感慨飛來橫禍。
    走廊裏,梁思覺說:“法國人比較看重信譽,這件事得趕緊解決,不能影響明年撥款。”
    付迦宜問他打算怎麽解決。
    “該賠償賠償,錢一分不能少。另外,晚點我去和靜語她父親見一面,看看能不能讓當天值班的護士引咎離職。”
    “事故分析報告還沒出來,就急着下定論嗎?”
    “那款理療儀做出廠檢測的時候你也在場,你我都清楚,根本沒有任何問題。”頓一下,梁思覺又說,“不能因為這次的事故影響我們院的風評,總得有人出面擔責。”
    付迦宜有時會認為梁思覺遇事不怎麽變通,也是今天才發現,原來他不是不會變通,一旦涉及到自身榮譽,他有一百種妥帖的處理方式。
    付迦宜倒沒同情心泛濫,也沒阻撓他的決定,就事論事地說:“師父,你今天出門帶錯了人,應該把我換成王靜語,會事半功倍些。”
    一整天,付迦宜情緒都不太好。
    晚上下班回去,在門口瞧見程知闕的鞋子。
    知道他過來了,她丢掉拎包,摘掉亂七八糟的手飾,快步往裏走。
    這段時間,程知闕得空會來她這過夜,衣帽間裏他的衣物越來越多,兩人的洗漱用具擺在一起,時常給她一種已經成家的錯覺。
    住處不僅僅是住處,好像悄然變了性質。
    吃過晚飯,來不及歇息,她被他帶進卧室。
    在這方面她通常很被動,今晚卻過分熱情,體溫燙得驚人,稍微一碰便酥麻得不行。
    程知闕沒做太多前奏,撕開套子直奔主題,在她腰部留下幾道掐痕。
    他拉她坐起來,放緩動作,同她面對面閑聊:“心情不好?”
    付迦宜悶着喉嚨輕“嗯”一聲,實話實說:“有點。”
    程知闕了然,問她工作上是不是遇到了什麽難處,又或者,誰讓她不開心了。
    付迦宜忽略難受的飽脹感,跟他聊起最近發生的事,“我在想,要不要繼續在研究院工作。”
    她最近經常覺得,自己跟梁思覺的分歧越來越明顯。
    道不同不相為謀。
    程知闕溫聲說:“考慮好了就去做,不用顧忌後果。這不一切有我麽。”
    付迦宜有點糾結,“……可我很喜歡現在這份工作。”
    “那就不辭了。很多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什麽不好,等有能力了再連根祛除。”
    付迦宜輕聲說:“我辭職了還不好嗎?這樣你就不用經常吃飛醋了。”
    程知闕笑了,“我就這麽狹隘?”
    “嗯……我只知道,某人酸起來不管不顧。”
    程知闕勾勾嘴角,懲罰似的在她胸前拍了兩下,力道不輕,她皮膚很快泛紅。
    付迦宜感覺渾身像觸電了一樣,眼裏閃過水光,就這樣看着他,嗓音軟成一攤泥:“你幹嘛……”
    程知闕眼神沉了沉,這一刻只想死在她身上。
    中途休息,程知闕飽食得差不多了,這才同她說起梁思覺,幫忙捋順思路:“你被同事造謠那次,他不見得不知情。”
    付迦宜微頓,“你的意思是,他在裝什麽都不知道?”
    “圈子就這麽小,他能坐到如今的位置,怎麽會沒兩把刷子。”
    幾乎不用細想,付迦宜很快懂了。
    梁思覺只有她和王靜語兩個學生,各個家世不俗,他夾在中間,兩方都不想得罪,趨利避害也是人之常情。
    付迦宜說:“可在這之前,他一直都很好。”
    程知闕語重心長:“男人天生會僞裝,更別提他對你有意思。抛開老師和伯樂的那層濾鏡,你能看到什麽?”
    一點即通,付迦宜抿唇不語。
    見她遲遲不出聲,只頓在那發呆,程知闕摸摸她的後腦勺,笑問:“怎麽了?”
    付迦宜搖搖頭,問他:“你之前為什麽不告訴我這些?”
    “早點告訴你,你會以為我在說情敵的不是。那多勝之不武。”
    也是湊巧,他們正聊到這,梁思覺一通電話打過來。
    以為工作上有什麽急事,付迦宜指腹滑向接聽鍵,剛“喂”了聲,腳踝被攥住,程知闕在這種時候攪弄進來。
    她眉心猛地一跳,用眼神示意他先出去。
    程知闕分明是故意,俯身,吻她發燙的眼角。
    察覺出她今天情緒不太對,梁思覺有意關心,付迦宜心不在焉地應對幾句,強忍着才沒發出奇怪的聲音。
    聊到一半,程知闕忽然奪過她的手機,丢到枕頭旁邊,低聲說:“讓他聽着。”
    付迦宜憋得眼梢發紅,沒忍住,還是止不住地嬌呼一聲。
    這一瞬間,她恨不得從這世上消失。
    程知闕低頭看她,很輕地笑出來,“騙你的,早就挂了。”
    付迦宜氣極,一口咬在他肩膀。
    程知闕眼神一度柔和,由着她随便咬,折騰她卻不留餘力。
    隔天早晨,付迦宜不确定程知闕是不是故意,趕在她和梁思覺去醫院前,叫司機送來一個骨戒,說上次落在車裏了,這會才想起來給她。
    從錦園回來那晚,付迦宜确實丢過這麽一個小東西,想着不是特別貴重,也就沒找。
    她沒去看梁思覺什麽表情,泰然自若地接過,跟對方說了聲謝謝,辛苦跑這一趟。
    司機禮貌回以一笑,直接離開了。
    -
    八月末,大暑出伏,醫院的事終于告一段落。
    涉事的護士和相關負責人主動離職了;醫院給出一筆巨額賠償金,病患家屬鬧都沒鬧,大筆一揮,在和解書上簽了字。
    在現實面前,所有傷春悲秋都不值一提,對受害者來說,這也許是最好的處理結果。
    至于那份事故分析報告,除了梁思覺和幾個高層,恐怕沒人看過。
    趁梁思覺沒那麽焦頭爛額了,付迦宜在下班前把他約到樓下咖啡廳,閑聊一樣提出離職,提醒他提前找人補上她的空缺。
    院裏在人事任免上有審批時限,即便她想離職,短期內不是說走就能走的。
    她不急這一時,可有些話早晚得說出口。
    梁思覺聽後,似是很驚訝,“是因為靜語嗎?”
    “不是,她還不至于影響到我。”付迦宜委婉地說,“我只是覺得,不能一直靠師父庇護,想自己出去闖一闖。”
    梁思覺留她:“當初是我把你請來北京的,我以為我們會一直共事下去。”
    付迦宜突然想起梁思覺博士畢業準備回國那晚,他笑着跟她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眼下,她把這句話原封不動還給他。
    梁思覺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金絲邊眼鏡,自顧自說:“等再過個兩三年,我的位置大概率是你的。你有很多機會施展拳腳。短期內過不去的坎,不代表以後過不去。”
    付迦宜笑笑,不知該回應些什麽。
    說到底,梁思覺還是不夠了解她。
    她當初能義無反顧地說來就來,如今也能摒棄掉唾手可得的職位說走就走。
    撥開看似柔和的內裏,本質離不開被嬌養出來的有恃無恐。
    知道她去意已決,梁思覺沒再挽留,用平和語氣維持兩人之間的體面:“以後有什麽打算嗎?”
    付迦宜笑說:“應該不準備轉行,不過可能不會在這種科研機構工作了,有太多限制。”
    梁思覺以咖啡代酒,笑說:“祝你日後一切都好。”
    “謝謝師父。”
    沒在這待太久,看到手機屏幕亮了一下,付迦宜起身告辭。
    梁思覺遲遲沒離開,透過窗戶看她奔向另一個男人,對方擁住她,繞過車身,替她打開車門。
    那輛車很快駛離。
    梁思覺定睛看着,無端記起在巴黎上學的時候,有次學院組織了一場以學術交流為目的的露營,他和室友都參加了,付迦宜也在場。
    寒冬臘月,她躲在帳篷裏取暖,帶來的筆記本沒電了,問他借。
    梁思覺到現在都還記得。
    當時她打開搜索引擎,搜了條國內的熱點新聞,在互聯網論壇大會的照片素材裏翻來覆去地看。
    他很好奇,問她在看什麽。
    付迦宜沒第一時間搭腔,盯着電腦屏幕裏一張單人的參會照,驚喜道:找到了,還真有。
    她原本只打算碰碰運氣,想看一眼那個人的現狀,僅此而已。
    那是梁思覺第一次知道程知闕的存在。
    在這之前他一直以為,陪在付迦宜身邊那個姓周的男生是她感情上的最大可能。
    上次一起吃飯,程知闕突然出現,一開始梁思覺沒認出來,直到聽對方提起付迦宜的喜好,他才意識到眼前這個人的特殊。
    席間,他們無意間對視,默契十足的一眼,将其餘人襯托成了背景板。
    梁思覺自嘲地想,無論他出不出場,落入的都是一個盤根錯節的死局。
    感情向來不存在先來後到,可如果她的心自始至終都在同一人身上,他拿什麽去比,又拿什麽去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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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末最後一個星期一剛好趕上農歷的七月初七。
    上午,付迦宜去了趟合作醫院,忙完工作上的事,中途開了小差,和沈銘玉到鐘課新投資的一家Omakase模式的日料店吃午飯。
    自從新媒體這行盛起,但凡實體店開業,總要找幾個博主過去探店,微博、ins、公衆號提前一發,營銷做到位,開業當天的客流量絕不會差。
    路上,沈銘玉說,這店的地理位置提前找大師看過,就在王府井那條步行街上,坐北朝南,是處絕佳的風水寶地。
    付迦宜倒意外,沒想到鐘課這樣的人還信玄學。
    沈銘玉說:“不是他信,是跟他合夥開店的朋友信,那些網紅博主也都是那人找來的。”
    付迦宜順藤摸瓜,大致過一遍這話,腦子裏不自覺地浮現出楊自霖的臉。
    這像是他能幹出來的事。
    今天店裏節日酬賓,取消了預約制,她們趕到現場時,一群年輕男女在門口排起長龍,等着進去拍照打卡。
    門口一個穿米色和服的女人走過來,躬身作請,領她們從側門進。
    店外看起來平平無奇,裏面卻別有洞天。
    一起盤下來的四間店鋪被打通了,圍成一處方形庭院,用來銜接的原木花廊挂幾個日式燈籠。
    付迦宜邊走邊說:“占地面積這麽大,不算違章搭建嗎?”
    沈銘玉聳聳肩,露出一副“你懂的”的表情。
    拐角處有間雅閣,擡頭能賞院子裏的石窟噴泉,付迦宜喜歡這,沒再繼續向前走,拉着沈銘玉進屋。
    落座後,沈銘玉問:“今天七夕,我小叔不陪你嗎?”
    付迦宜說:“我們約了晚上一起吃飯。”
    沈銘玉擠眉弄眼地笑,“光吃飯就完了?不做點別的?”
    付迦宜當然不會回答,轉移話題:“你和鐘老板呢,打算怎麽過?”
    “他家裏人今天忌日,沒法過節,我就不過去惹他不痛快了。”
    “又吵架了?”
    “也不算,只是覺得經常看不透他這個人,可我又沒法直說,畢竟我們倆一開始就說好了的,不過問對方私事。”
    付迦宜猶豫一下,試探地說:“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有些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你會怎麽看?”
    沈銘玉說:“那得分是什麽人。如果是重要的,我開心都來不及——近在眼前的意思不就是觸手可及麽?”
    付迦宜夾在她和程知闕中間,鐘課的事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難免為難。
    飯吃到一半,聽說有個朋友今天也來這邊了,沈銘玉撂下筷子,過去打聲招呼。
    屋裏只剩付迦宜一個人。
    那一刻或許是陰差陽錯的命定,她臨時起意,想去院子裏逛逛。
    噴泉裏的水自地底引出,清得像一捧澄碧的冰,付迦宜聞到一股梅香,才發現隔壁有間叫昆侖尋梅的雅閣。
    屏風半遮半掩,程知闕坐在塌上,手裏擺弄一只白瓷青紋的清酒杯。
    他背對門口,看不見表情。
    對面坐着穿青綠色格子裙的許悠,正托腮看着他,眉飛色舞,像在抱怨什麽,神情鮮活又自然。
    預料之中的一幕,付迦宜心裏其實沒太大波瀾,轉身進了屋。
    白衣送酒,鵲橋相會,她只是很自然地,對這節日沒了任何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