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漫長的沉默, 付迦宜看着他坐回駕駛座,降下車窗,點燃一支煙。
車裏的熱氣絲絲抽離, 冷風灌進來,叫人頭腦清醒不少。知道今天免不了要細聊, 她沒下車, 主動打破寂靜:“我不懂你什麽意思。”
程知闕只是笑一笑, “迦迦,裝傻也該有個限度。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付迦宜沒說話。她是真不懂。一直以來都拿捏不準, 此刻也不見得真有能參透他行徑的本事, 他好像很少給她深入剖析的機會。
又是一陣沉默。
付迦宜吐出一口長氣, 嗡着嗓子說:“我不知道我該懂什麽,難道要我說我對你一點也不信任才行嗎?”
程知闕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別說賭氣的話。”
“我沒在賭氣。”
嘴上不願意承認,付迦宜不是沒意識到自己的确在生悶氣。
明明出來前心情還算不錯,在去餐廳的路上也能耐着身體的不适和他談笑風生。
抛開那場飯局, 原本今晚氛圍很好,這場僵持來得突兀又意外。
自知沒立場質問什麽, 在這之前她一直在忍着, 這段對話徹底撕開了這道負面情緒的口子。
付迦宜胸口起伏兩下,對上他的眼睛,直言不諱:“先不說這事,我其實很想知道, 你今晚為什麽把我叫去吃飯?完成前任和現任的交接儀式嗎?”
大概料到了她會問, 程知闕不覺意外, 用哄人的口吻說:“我不知道楊自霖叫了別人來。誠然我身邊有出現這類狀況,私下裏直接說清就好了, 沒必要搬到臺面上,尤其是當着你的面。”
付迦宜沒因他的解釋釋懷,胸口反而更悶了,輕聲說:“如果我不問,你是不是打算由着我按自己以為的去猜去想?”
程知闕微微挑起嘴角,“你這不是問了?”
付迦宜抿住唇,不經思考地怼一句:“我在你這,真就像個行事透明的小醜嗎?”
程知闕按開頂燈,看着她略微泛白的嘴唇,沒拿煙那只手握住她的手心,果真感受到一片涼。
他安撫道:“別把我往壞處想,無論什麽時候,我都不會用這種方式折損你的自尊。過去我有很多做得不對的地方,給我一個将功補過的機會,好不好?”
他足夠圓融,把話講得滴水不漏,無論朋友還是戀人都可以将功補過,進可攻退可守,叫人無可挑剔。
可如今的付迦宜偏不喜歡看到他這樣。
楊微雯今晚說的話不全是一吹即散的耳旁風。
程知闕這樣真正懂女人需求的男人,一旦身上沾了對誰都一樣的嫌疑,洗都洗不清,連給出的例外都顯得不足為奇。
她心髒往下沉,不管不顧抽回手,垂了垂眼,面上盡量維持平靜:“既然提到過去,我不妨翻一次舊賬。還在一起那會,我不是沒給過你機會,但我們還是走到了分開那一步,不是嗎?如果周懷淨真是我男朋友,他的的确确出軌了,可對我來說,你當初對我做的,本質上和這種行為沒區別,甚至還不如出軌。”
付迦宜清楚地知道眼下的自己并不平靜,甚至是矛盾、懊惱。
之前的事在她心裏其實早就過去了,她一直記得他足以抵消掉所有負面行為的那些好,可不知怎麽,傷人的話還是不過腦子,直接脫口而出。
或許是一朝被蛇咬的後遺症,她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本意只是想逼他退步。
時間照常流逝,每一秒都過分死寂。
程知闕嗓音微沉:“你真這麽以為嗎?”
付迦宜忽然覺得很累,身心疲憊,她沒答話,而是說:“我努力過了,發現我們倆好像還是沒法以朋友的關系正常相處。”
她把話講到這份上,再無回旋餘地。
程知闕目光鎖住她,順她的意思往下說:“這筆舊賬我認,終究是我對不住你。如果你覺得沒有我能讓你舒心些,我尊重你的決定。”
付迦宜原以為這麽多年過去,兩人已經不會再有針鋒相對的争吵,但實際上她還是在乎,越在乎越心亂,委頓的酸楚感被無限放大。
出了酒店的地下車庫,兩人一前一後走進電梯,一言不發。
程知闕住的房間在她樓上,她站在他前面,略過了分別前的必要交流,比他先出電梯。
直到電梯發出關閉的提示音,付迦宜猛地停住腳步,突然沒了繼續往前走的力氣。
她抱住雙臂,杵在燈火通明的走廊,低頭緊盯着棕色地毯表面的細致花紋,渾身發冷,整個人被寒意籠罩。
感情博弈終究不是牌局對賭,經驗有限的賭徒即便上桌,也還是無法做到運籌帷幄。
比起那個人,你也許更愛和他有關的那些苦樂之境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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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待了一周多,付迦宜收拾好行李,臨走前沒跟程知闕打招呼,一個人回到北京。
出差回來,她正好有三天假期,趁休息主動聯系莊寧,單獨請他吃了頓飯,感謝他那天晚上臨時派人過去救急。
知道他願意幫忙絕大部分是源于程知闕的關系,可一碼歸一碼,有些人情還是要還。
生活照常在過,一晃到了四月份,已經開春。
期間,付迦宜和程知闕僅有過兩次交集,都是在微信上面。
一次是她從上海回來不久,給他發一條道謝的消息,反饋說工作上的問題已經解決了,他言簡意赅地回了句沒事;另一次是她生日那天,沈銘玉組局,喝酒喝到半夜,淩晨兩點多收到他發來的“生日快樂”,她盯着那條消息,恍惚了片刻。
生日當天下午,程知闕的司機聯系她,送來一份生日禮物。
付迦宜不知道榉木做的雕花方盒裏究竟裝了些什麽,沒接,笑說心意領了。
司機像是單純來走個過場,知道她不會收,禮貌朝她颔了颔首,帶着東西離開了。
過場終究只是過場,他們其實心照不宣,客套的交集在引導一段關系的走向,漸行漸遠大概是走向的最終結果。
清明節過後,研發部的一個重要項目有了突破性進展,周末,梁思覺帶着部門這些同事到市郊的私湯度假村團建,也算是提前開一場慶功宴。
好巧不巧,這地方她來過一次,年初到這邊找程知闕簽合同,和他在山頂那間自營餐廳吃過飯。
舊地重游,付迦宜沒心思想太多,和同事到餐廳訂餐,又沿塗逛了逛,拍兩張薄暮冥冥的風景照發朋友圈。
晚上,外送員按時把餐送到半山腰的轟趴別墅。
一群人吃喝玩樂到深夜還沒盡興,在客廳玩游戲下酒,付迦宜沒參與,端着一杯調好的雞尾酒,到院子裏賞滿堂梨花。
沒一會,梁思覺也出來了,手裏拎一條薄毯,特意給她帶的,“山上不比市裏,夜裏溫差大,當心感冒。”
付迦宜把毯子披在肩上,含笑說了句謝謝。
梁思覺笑說:“怎麽沒進去和他們一起聊天玩游戲?”
“裏面太悶了,頭有點暈,出來透透氣。”
簡單聊了兩句,梁思覺同她說起正事:“等你跟完手頭這幾個項目,我會往上報,下個季度差不多能升title。”
付迦宜有些意外,“我資歷應該還不夠吧?”
“不看資歷,主要看天賦和能力。除了你,我還真想不到誰更适合這個名額。”
付迦宜沒扭捏,笑說:“師父,謝謝你一路提攜,真心的。”
梁思覺跟着笑了笑,“跟我倒沒什麽太大關系,這是你應得的。”
抛開付迦宜本身的優秀,如果非要論私心,梁思覺不是沒有。
他對付迦宜有超出伯樂範圍外的感情。
梁思覺和付迦宜認識時還是博一,那天他在導師辦公室值班,她和同學恰巧來送文件。
付迦宜當時背對着辦公桌,他第一時間注意到的不是她的樣貌,是那口流利的法語,和從善如流的交際手段。
他主動靠過去,問她有什麽需要,簡單交流過後,發現彼此都會中文,學的又是同一個專業,能聊的話題自然多了很多。
梁思覺從最開始就對這個小師妹尤其照顧,起初自認為是作為師兄的責任,後來日益相處,有些想法已經遠超出責任之外。
臨畢業回國前,梁思覺約她出來看展,想找機會跟她聊一聊感情方面。
付迦宜見多識廣,會鑒別很多珍品,他笑着問她之前是不是特意研究過,她說沒有,只是從小跟着家裏人耳濡目染——她父親喜歡收集佛頭和十二銅首這類的藏品,平時有智囊團幫着參謀,聽久了知道得自然也就多了。
後來他無意間得知她家世不俗,文化公館和名下隸屬的博物館都姓付。
即便她再如何平易近人,兩人到底有差距,比起她那樣的家庭,他未免顯得太普通了。
梁思覺向來要強,自卑感油然而生,逛展結束後,他什麽都沒跟她聊,喪氣地回到學生公寓,專心準備回國的事宜。
付迦宜畢業前夕,他試着向她抛出研究院納新的橄榄枝,原以為她不會接受,沒想到居然同意了——從另一層面講,起碼他們對事業的版圖規劃不謀而合。
梁思覺欣喜若狂,在工作中傾情相授,但也知道,自己能做的好像只有這麽多了。
他跨越不了這座高山,連攀登的資格都沒有。
回憶中斷,梁思覺看着付迦宜的側臉,無奈一笑,轉念想起什麽,正色道:“對了,你是不是會打高爾夫?”
付迦宜點點頭,“會,怎麽了嗎?”
梁思覺說:“項目部主任和我說,這裏的老板對醫療科技方面感興趣,趁這次團建可以約見一下,萬一對方有意向往裏投錢,研發經費能更寬泛些。”
付迦宜秒懂,“所以,我們又要幫他們部門‘出征’是嗎?”
梁思覺安慰說:“幫他們其實也是在幫我們自己。”
“師父,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事事都靠技術人員出面,那留着項目部那群人還有什麽意義?”
“是沒意義。”
付迦宜隐隐明白過來,大膽猜測:“大領導準備裁人了?”
梁思覺笑而不語,片刻才出聲:“不是裁人,是合并部門,減少不必要財政支出。”
隔天下午,付迦宜跟着梁思覺到露天球場去見度假村的幕後老板,對方比預想中年輕得多,看模樣大概三十歲出頭。
她總覺得這人有點眼熟,像是在哪見過。
事情談得格外順利,球打到一半,對方把戰略部的負責人喊來,叫他負責跟進。
陪着在球場繞了小半圈,付迦宜又渴又熱,等人離開後,扯過一把折疊椅,坐在休息室門口的臺檐下面喝水。
梁思覺站到向陽位置,替她遮擋陽光,“熱嗎?這樣有沒有好點?”
付迦宜笑說:“好多了。原來功臣是這種待遇,我有點受寵若驚。”
梁思覺笑說:“晚點還有更好的待遇。”
“總不是請吃飯?”
“恭喜你,猜對了。今天想吃什麽都行,滿北京城随便挑,多貴我都請客。”
付迦宜正要回應些什麽,下意識往遠處瞥了眼,笑意凝在嘴角。
程知闕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球場,朝這邊走過來,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她和梁思覺身上。
她腦子裏閃過打招呼的措辭,也想過該怎麽跟梁思覺介紹他,卻始終沒派上用場。
他收回目光,沒什麽表情地越過他們,徑自推門進去。
門上挂了盞水晶風鈴,發出清脆響動,付迦宜覺得耳膜好像被刺了一下。
她沒轉頭去看,定了定神,繼續跟梁思覺有說有笑,說晚飯就不吃了,不想讓他破費太多。
後面梁思覺又說了些什麽,她沒太往心裏去,将水瓶一股腦放到桌上,起身去上洗手間。
程知闕在休息室大廳,對面坐着一個男人,看穿着風格有點像楊自霖。
她只用餘光掃了眼,沒細瞧,看向洗手間頂上挂着的熒綠色燈牌,心裏亂得不是一星半點,面上卻出奇平靜。
付迦宜在裏面待了好一會才出來。
走到洗手池旁邊,擰開水龍頭涮幾下手,擡了擡眼,透過鏡子突然看到程知闕倚在門框旁,像是候在那有一段時間了。
她吓了一跳,關上水龍頭,轉身看他,低聲提醒:“……這是女洗手間。”
程知闕顯然不在意,徐緩開口:“有一點我很好奇,過來解個疑。”
付迦宜抿唇不語,等他把話說完。
程知闕掀了掀眼皮,注視她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長,好整以暇地問:“自打成年以後,是不是只要給你當過老師的男人,你就會喜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