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大地上,爬着一条一条行人组成的线,有气无力地向前移动着,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断胫残臂的也并不少见。每个人的脸都是昏蒙的,灰败的,有着巨大惊恐悲伤过后的麻木,有时在路边雪下踢到尸体,都像没有看到,唯一还能够让人眼中浮现波动的,是食物、衣服、鞋子……
赵蘅和玉行也走在其中一行人里,身上都穿着不属于自己的棉袍和毛皮,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而死的那个人也不知是从谁身上扒下来的。有一次遇到的尸体大概是个渔民,傅玉行从他身上找到一只鱼镖,将绳索拆了,把那金属制的鱼镖打磨干净,收在赵蘅身上,可以割草切肉,也让她防身。这种逃难路上,有危险的不仅是敌兵,拦路抢劫的、谋财害命的……哪怕一小块馕饼也足以成为杀人的理由。
入夜后,许多人就躲在高处雪洞里休息。玉行基本是不睡的,只坐在石头上歇神放风,赵蘅倚在他腿边,枕着石头睡着,睡得也不安稳,黑夜里不知是什么鸟还是婴儿,在风里呱呱啼哭着。这天半夜她又醒了,眼皮未抬时就已感觉到一种晃眼的光亮。她迅速直起身来往外望去,却没有什么,只是月光分外明亮。
玉行以为她注意到危险,马上拿手虚虚笼在她肩上,低头问:“怎么了?”
赵蘅不期然看到洞外的雪夜,一时说不出话。皓月当空,满地银雪,山川树木被月光映照出一种不真实的清辉。天尽头,洋洋万缕柔软的新雪花,在这个冬夜无声落下。这景色,几乎让人忘记他们正处在一条饥寒交迫、乱世流离的路上。
赵蘅回过头,不知怎么在这种情况下还笑得出来,“傅玉行,你记不记得我们有一年冬天到山里采药,也遇到这样的大雪,那晚的月色跟今晚是不是一模一样?”
玉行怔住,看着被雪映得透亮的她的眼睛,心软成一片。他俯下身,望着她,慢慢道:“阿蘅,如果这次,我们——”
可是话一旦出口,触到了空气中的寒意,就连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想说什么。
第六十八章 邓州
冬日渐深,要从积雪下找到食物就越难了,灾民穿着褴褛单薄的衣裳,一日比一日更绝望。雪地是无穷无尽的,走不完的白惨惨雪地。
在倒下的前夕,终于有人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之下看到了一座巨大城楼,石额上写着“邓州”二字。
玉行将赵蘅从地上扶起,高兴也没有力气高兴了,只知道至少到了一个可以求生的地方。然而等他们爬上雪坡,发现此地官兵早已列队等候,个个披坚执锐,头盔高耸,冰冷威严。地上用绳索、拒马桩、蒺藜、枪矛等布置出一道围线,还设有来回巡视的哨棚,以防漏网之鱼。
为首的都侯骑在马上,道:“指挥使大人有令,不允许流民进城!”
一地灰黑色的灾民仰着脸,嗡嗡哀求着:“行行好吧大人,我们这么多人都快要饿死了。”
“十万个人就多十万张嘴,难道让邓州也变成一座灾城吗?”都侯表情没有丝毫松动,不知是被严寒的天冻住还是仅仅出于冷酷厌烦,直接抽出刀道,“敢上前一步,就地杀了。”
然而灾民身后哪还有路,无人敢上前,但也无人后退。一个健壮男人站上石头大喊:“燕勒人马上就要来了,你们不去打贼兵,反倒把普通百姓拒之城外,你们算什么兵,让我们过去!”说着劈手夺过面前的一只长矛就往前冲。他这样一喊,空气中本就不安的氛围瞬间成鼎沸之势,饥饿让人双眼发绿,往前冲是死,在外等着也是死,一时满地灾民也浩浩漫漫朝城门压去。
高处的守城军拿擂石、弓箭来对付他们,骑兵也在人群当中驱驰追赶。几万灾民,若有个组织部署,未必没有破城的办法,只是这样毫无方向乱冲乱撞,面对大批甲坚兵利的马步兵,自然不是对手任人围剿,一时不知多少人在马蹄下被踏死。
赵蘅和玉行也知道这是唯一能够进城的机会,在人群当中且伏且逃,玉行拉着赵蘅往一旁壕沟里跑去,不料背后冲来一个被箭射着眼睛的人,一路嚎叫一路双手在半空乱抓,把两人冲开了,赵蘅也摔倒在地,玉行回头想去拉她,却又有一块火石砸下。
赵蘅伏在地上,刚抬起头,便发现身后一匹黑马四脚抬高朝她压来,玉行冲过去将她拉到怀里,两个险险从马蹄下滚开。
那都侯被惊了马,气愤地回头就是一刀落下,被护在身下的赵蘅看到寒光闪过,紧张地高喊了一声:“傅玉行!”
都侯听到了,收刀抽身,将马勒着在原地转了个旋。此时其他灾民也多数被军队控制住,防线前倒下了大片尸体,后面的人便一点点被成排的枪尖逼退,重新退回茫茫的雪地当中去,像一缕一缕淡色的幽魂。这些幽魂要漂到哪里去,没有人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