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別重逢, 千般歡喜,那夜夫妻二人共枕青絲絮語至天明。
賀綸說朝局動蕩, 他可能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陪在她身邊。
湯媛問會打仗嗎?
他回會打。
徐子厚早有不臣之心, 怎甘心昔日龐然大族在明宗手中熄滅。這些年他在山西頗得民心,集結兵力屢次騷擾河北邊防, 妄圖控制遼東以外的局勢。而那些與徐家沈家有着盤根錯節利益關系的人也在觀望,甚至站隊,這一仗非打不可。
賀綸側身支肘注視她, “外面是男人的事,有我在無須擔憂什麽。阿媛回遼東孝敬母後,撫育阿蜜,安心等着我回去便是。”
“好。”湯媛也在看着他,雙眸如夜幕星辰, 明亮又深邃。
“阿媛此去便是皇後了, 有信心做一個皇後嗎?”他問。
“我在宮裏長大, 沒有什麽勝任不了的。”她私下裏甚少自稱臣妾,賀綸也不在意,二人以乳名呼喚對方有種溫暖的親密。
阿媛性情溫和, 有賢德之儀,一旦動怒又頗沉得住氣。一個能完美控制自己情緒的人, 通常不是什麽單純之人。盡管男人都不喜歡心機深的女子, 可是心機不深又如何在那樣的高位俯視六宮?
賀綸很欣慰。
湯媛被他盯着喉嚨癢癢的,許是太久未見,竟有些莫名的羞澀。
她害羞時紅痕爬上眉梢眼角, 仿若墜了一片三月的花瓣,美極了。
賀綸忍不住笑,湊近了,在她強裝鎮定的目光裏看見了微微的躲閃。
“你,怎地突然這麽的近?”湯媛怕忍不住親他一口。
“近一點才看的清,方不辜負愛後這般動人的好顏色。”他道。
湯媛心跳亂了好一會。他這是在撩她吧……
短暫相聚,又是別離。
賀綸排除重重艱難,來錦州與她相會,給了她最大的尊重與保護,後來的路她要自己走回去。
不過他到底是貼心的,将從小到大都不離身的馮鑫指給她,伺候她回遼東潛邸,如此堵住悠悠衆口。
馮鑫之于賀綸的意義,湯媛很清楚,那是敵人通過重重關卡靠近賀綸時的最後一道屏障。這樣的內侍只要不犯謀逆大罪,一般會跟皇子一輩子的。
他對她,确實是極好的。
于是少年時的種種争執都變得淡了,已過雙十年華的她心湖很寧靜,寧靜下是寬廣的包容,包容好的和不好的,心髒也為他失衡跳過。
她應是也動了情。
願未來兩不辜負,共享人間光陰。
數日後山西邊防震動,隸屬徐子厚的一名指揮使無故暴斃,丢了虎符,亂成一片。京城與遼東各方勢力風起雲湧,坐在上頭的賀綸與賀緘對帝位勢在必得,坐在下頭的文臣武将也對自己手裏的利益勢在必得,争的不可開交。
曾經的潛邸現已改做臨時宮殿,雖不能與京城比拟,倒也是五髒俱全,再者此時六宮只湯媛一人,日子過得倒也格外清靜簡單。
不知不覺間,一年的光陰悄然溜走。這一年間她每日給章太後晨昏定省,規矩禮儀拿捏的無可挑剔。打理宮務更是盡心竭力,遇到不懂的問題亦是殷勤來章太後宮殿請教。
章太後很喜歡阿蜜,又挑不出湯媛錯漏,漸漸的也就放下戒心,婆媳二人相處的還算融洽。
每月十五湯媛都會給賀綸寄一封家書,常常一寫便是兩三頁紙。相比而言,賀綸的話就不多,有時甚至寥寥幾行。不過他給她的回信從未遲到過。
第二年夏末,就有好消息傳到了遼東。坊間百姓奔走相告,韋都督打了大勝仗,生擒徐子厚。
外命婦将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傳到湯媛耳中時,湯媛一點兒也不意外。徐家在明宗時期已經敗落,倘若沒有韋勝春一切還好說。當賀綸以及身後的外戚翻開最後的底牌——韋勝春,這場帝位之争已然極大的偏向了賀綸。
只是那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徐家和沈家沒有退路而已。
湯媛緩緩擱下手中湖筆,凝眸看向窗外,心裏歡喜,喜丈夫平安,喜亂世結束,當然她還有一些的愁緒,不過現在的歡喜更重要。
接下來的日子捷報連連,這年冬日她收到了賀綸從京城寄來的家書,塵埃落定。
天下初定,賀綸改國號為齊。齊光宗賀綸甫一登基便減免稅賦,論功行賞,并親自修訂了歷代遺留下來的諸多陳舊制度,頗有□□治世之才。一時間民心穩定,百官臣服。
一年半後,湯媛陪伴章太後,攜着一家老小乘坐鳳攆銮駕重回紫禁城。
皇後的冊封儀式繁冗而莊嚴。
第一天,她着鳳冠帏衣于景仁宮面南而立,正、副冊立使者奉皇命分別随冊随寶,在掌節者的引領下前來參拜,一路儀仗鼓樂不停。參拜結束,鼓樂方停,受冊大禮才正式開始。百官進表箋儀。翌日吉時再舉行谒廟禮,祭告列祖列宗。禮畢,她在衆尚宮和宮女內侍的簇擁下浩浩蕩蕩的前去叩謝皇恩。
這一年,她二十五歲,做了他的皇後。
“朕,終于等到這一日。”他朝跪在腳下的她伸出手。
湯媛借着賀綸這一手的力量端莊起身,身形不見一絲搖晃。
“臣妾也等到了。”
是夜,皇後在景仁宮接受公主皇子以及內外命婦的參拜,皇上則于謹身殿設宴招待群臣。
從冊封開始至今,足足用了三日,闊別三年之久的帝後才真正的走到一起,于乾清宮中傾訴藏了許久的思念之情。
二十五歲,在這樣的朝代已不算女子最為動人的年華,賀綸卻瞧着湯媛妍麗更甚從前許多。也終于明白前朝為何有女子三十尚寵冠後宮,且多年不衰。
真正的美人,在每一段歲月都能美出不同的驚心動魄。
他嘴角微微上揚。
直到亥時,宮人內侍方才被允入殿內送熱水,服侍帝後重新沐浴更衣。
如此盛寵,數日不衰。
徐太嫔居住過的壽安宮,經過翻修布置已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雖說比不上慈寧宮,匹配章太後如今的身份卻也是不差的。
做了太後,再也不用操心宮務,以及千方百計的争寵,更不必似遼東那段歲月,為了兒子擔心受怕。現在的章太後特別閑,閑的想抱孫子。說起孫子又不由得操心空虛的後宮。偌大一個紫禁城,就皇後一個人服侍皇上,也太寒碜了點,于規矩和道理都說不通的。
然而距離祖宗制定的選秀之日還有數月,且皇上也不着急,甚至連個宮女也沒臨幸過。章太後只好含蓄的提醒皇上,可惜收效甚微,只得暫且作罷。
夏日的養心殿內清涼靜谧,賀綸凝神批閱奏折,自從登基,他就沒睡過一日午覺。每每此刻,伴在他身畔研墨紅袖添香的阿媛,總能令他身心愉悅,放松許多。
謀逆之罪誅殺九族也不為過,然殺人太多必然留下殘暴的惡名。惡名多了又多多少少影響帝王在子民心中的形象。于是哪些人該死,哪些人不适合立刻死,皆需仔細權衡。
牽涉其中的世家大族免不了抄家沒入奴籍,當然入了奴籍也并非萬全,生死依然處在帝王的一念之間。
賀綸擱筆,接過湯媛遞來的濕毛巾擦手,“你的人情,朕替你還了。”
他暗示刑部的人為沈珠求情,順勢免了沈珠的姨娘與胞弟發配邊疆之苦,得以繼續留在京城。
發配,說白了不過是死的比砍腦袋慢個把月。邊疆苦寒,莫說嬌生慣養的貴族在那裏好不好活,便是發配的路途,十之□□也熬不過。如今留在京城,一條命無疑是保住了。
這種掌控別人生死的感覺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湯媛并非聖母,但也沒甚好得意。回宮後,她比從前主動很多,讓賀綸飽嘗溫柔小意。每每濃情蜜意之時,整個人溫柔的仿佛變了一個似的,待她百依百順。
譬如前幾日,她只是稍稍提醒沈珠當年暗中相助之事,今日便收到了想要的結果。
“阿蘊待我真好。”她神色歡愉,轉而又欲語還休。
後宮不得幹政,湯媛還沒傻到詢問賀緘現在身在何處,将來如何處置。也更不可能将手伸到前朝,拐個彎的去打聽。所以她在等機會,等一個合适的機會試探賀綸的态度。
“了卻一個沈珠,阿媛是不是又在想怎樣還徐太嫔的大恩?”賀綸輕輕啜了口茶。
“太嫔娘娘的大恩,阿媛這一生恐是沒機會還清的。”
“那你想不想見見賀緘?”賀綸似笑非笑。
“不想。”
“哦。我相信阿媛。”
“謝……”
賀綸擡手打斷她的謝意,“以阿媛的身份,他看見了必然更痛苦。不見也好。我的阿媛還不至于這麽壞。”
湯媛輕輕反握住賀綸的手,“我的阿蘊也不壞。”
他挑眉看她。
“太嫔娘娘在阿媛心中猶如生身母親。她給阿媛很多很多的愛,還教阿媛生活的道理。除了阿媛,娘娘最疼愛的孩子便是賀緘了。阿媛無法做到對賀緘的生死置之不理,亦無顏面開口祈求阿蘊……”她微微垂眸,很是動人。
賀綸想了想,“倘若如了阿媛的心意,阿媛該怎麽謝我呢?”
湯媛愣了下,看着漫不經心的賀綸,“阿蘊想要怎麽謝……”
他想要怎麽謝?這個問題問的好。
賀綸揚眉,低聲慢慢道,“我要你為我柔腸百轉,芳心怦動。不管聽見了看見了什麽,始終如我今日待你一般相信我。”
“我心悅阿蘊,作為夫妻自然也最信任阿蘊。”
“那麽身為六宮之主,秋日選秀的事你怎麽看呢?”賀綸忽然轉了話題。
選秀?湯媛腦子嗡的一聲,不提這茬她險些忘的一幹二淨!
這個她還能怎麽看?不都是祖宗規定的,按照流程走一遭,選中的少女再送去慈寧宮。太皇太後,太後以及皇後她本人再篩選一遍,完了送賀綸那裏,請他放心食用……
“選秀事宜已經安排各尚宮前去準備,我和母後盡量挑合你胃口的。如果你要非問我怎麽看吧,我也實話實說,請您酌情挑兩三個,全都要就很過分。”
這事挺膈應人的。然而她早已過了為愛偏執的年紀。倘若生活在現代自是容不下小三小四,大不了離婚拍屁股走人。可封建社會的男人都這樣啊,那做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原配也不錯,有錢有權有女兒,丈夫還格外的俊美年輕,睡一次賺一次。于是那點子膈應也不是不能忍。
賀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