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禦書房內, 薛慎還在值守。
李通懋在大朝會前求見,鄭重叩拜,将那頂戴了數十年的烏紗帽, 輕輕放在葉聿铮手邊。
昨夜, 他收到了葉聿铮身邊內侍官送來的一箱物件, 裏頭全是他任相位這些年頒布過的政令, 以及經手過的人事調動記錄,甚至還有親筆書信。
葉聿铮瞥了一眼烏紗帽:“老師這是何意?”
李通懋道:“老臣曾經說過,巫寶山是我得意門生, 是我一手舉薦至中樞高位,若他犯下了更嚴重的罪責, 将引咎請辭。今日是時候兌現承諾。”
他已近耄耋,眼皮有些耷拉,擡眼看人時,依舊神采充沛, 洞明雪亮。
他靜靜地注視了葉聿铮片刻, 沒有聽到挽留:“老臣想在離去前提醒陛下。陛下盛年将至, 如初升朝陽, 誠然是銳意進取時,切不可過于急躁,叫朝堂新舊兩派平衡未定,又起那蕭牆之禍。”
那蕭牆之禍是誰,葉聿铮心裏清楚。
他颔首,最後一次虛心聽取這位老師的建言。
李通懋的決定惹得群臣皆驚。
兩派你死我活掐了這麽些天,這位歷經兩朝的重臣還是帶着他濃墨重彩的功績與非議, 退出了廟堂。
李通懋在百官注視下,一步步走出大殿, 聽見已至中層文官的左右門生惋惜地哀聲嘆息。
“老師留步。”
“老師……”
一聲聲師長裏,沒有他想聽見的聲音。
李通懋回首看向了禦座的葉聿铮。
巫寶山一案水落石出之際,他的這位學生,将他與太後在其中的痕跡完完全全隐去,卻在公布案情之時,冷厲風行地斬首曹州刺史一幹人等。
這是葉聿铮的警示,他若依然把持着朝堂不放,葉聿铮就不會顧及舊日師生情誼,把那些證據,甚至是更多證據都擺到天下人的眼前。
這些年,無論是為了吏治革新,還是收攏權柄,他手底并不幹淨。此時請辭,李通懋尚算衣錦還鄉,留得天下士林中的一片贊譽清名。
葉聿铮着玄朱衣袍,朝他鄭重行最後的師生禮。
昔日軟弱地跟在他身後的小國君,一直隐忍,竟不知不覺長出了鋒利爪牙,也算是出師了。李通懋颔首,迎着旭日東升,告別了他傾注了大半生的朝堂。
大朝會散了,一直等着禀告的金吾衛跑來。
“頭兒,黃福來清晨離宮,我們的人在跟了。”
“繼續跟。”
薛慎腳步匆匆,先将葉聿铮送至禦書房,再連同刑部和大理寺官員,将巫寶山一案的涉案罪犯轉移到刑場。李相致仕一事塵埃落定,巫寶山留不得了。
等再收到俞知光被太後召進宮侍疾的消息,已是日上中天,薛慎頓步,他同俞知光說過,不必怕開罪紫宸宮,只管拒絕那邊的所有邀約。
“俞少尹夫人一同進宮了?”
“薛将軍如何料到?”
屬下一驚,這正是他要禀告的第二件事,“将軍夫人進入紫宸宮沒多久,俞少尹夫人就被黃內監送出來了,眼下應該已安全回到了俞府。”
薛慎有點煩躁,佩刀在手中掂了一下。
想也想得到,家人就是俞知光最大的軟肋。他慣了獨來獨往,只考慮俞知光的安危,把這點忽略了。
紫宸宮的偏殿內無風,悶得陽光都仿佛凝固。
俞知光手握一只纖巧狼毫,在抄五千多字的《金剛經》,初夏已見熱氣,她所在的殿內偏偏擺放了三只炭爐,烘得悶熱不堪,一滴清汗順着她鬓角,滑過下颔,滴落到正在抄寫的經文中,暈開了一個字。
她案上的經文一下子被駐足的嬷嬷抽走。
“将軍夫人抄經是為太後娘娘祈福,不得錯漏,不得有污跡,”嬷嬷鋪開一張新的宣紙,“只能辛苦将軍夫人再重新抄寫一遍了。”
俞知光拿出繡帕,印印自己額頭和眼睫被悶出來的汗珠,瞧見監督她的嬷嬷褂子背面都已濕透了。
“嬷嬷,這炭爐就不能熄幾個嗎?你看,你也跟着我受罪,大家都熱一塊兒了。”
“太醫說了,太後娘娘是風寒才惹起來的頭疾。将軍夫人一片心意來侍疾,紫宸宮怎好叫你染了病,炭火就得燒得足足的,将風邪驅趕。”
嬷嬷木着一張臉,正是上次宮宴傳俞知光去雅苑的那位鄭嬷嬷,俞知光說不動她。
嫂嫂裴辛慧先她一步被召進紫宸宮裏頭。
黃福來在将軍府裏說“将軍夫人何時到紫宸宮,俞少尹夫人就何時出來,回府照顧小女郎。”俞知光只好進宮來,關關還那麽小,離了親娘一日都不行。
薛慎知道她進宮的消息,會找來的。
她撚了撚狼毫上岔開的一根毛,再落筆。
鄭嬷嬷看着時辰催促:“國師算過太後娘娘的生辰八字,九是吉數,将軍夫人抄完九份才算是完成了祈福,可要抓緊時間了。”
俞知光從正午抄到日頭西墜,不過抄了《金剛經》的三分之二,九份沒有十日八日是抄不完的,更別提太後還每隔一兩時辰就讓她去侍疾照料。
俞知光又想了個借口。
“嬷嬷,既要抄這麽久,我可否回将軍府一趟,收拾些慣用的衣衫物件,再回來紫宸宮?”
“紫宸宮生活所需,應有盡有,簇新的衣衫鞋襪多得是,俞娘子何必着急呢?”
一道諷刺的聲音不等鄭嬷嬷答話,突兀插進來。
俞知光擡眸,望見個裙裳華麗的小娘子。
她才及笄的年紀,發上已是婦人發髻,正是最近嫁給了右骁衛将軍的明盈郡主。
鄭嬷嬷木然的臉,見了昔日小主子,露出喜色:“郡主可曾去看望太後娘娘了?”太後想要磋磨俞知光洩憤是真,因為侄兒喪命而悲痛病倒也是真的。
“剛從外祖母的養心堂出來,聽聞俞娘子也在,我過來看看。”明盈環顧一圈,“你們先退出去。”
鄭嬷嬷知她心性,眸中有不贊同的神色,“太後娘娘特地叮囑我,在此陪薛将軍夫人抄經。”俞知光在衆目睽睽入了紫宸宮,場面不好弄得太過難看。
“嬷嬷,我還能不懂外祖母的心意不成……”
明盈聲音軟了下來,用幼時撒嬌的口吻說道。
鄭嬷嬷耐不住她央求,朝宮女遞眼色,幾人退出偏殿去,将門也阖上了。
明盈施施然走近幾步,近距離地端詳俞知光。
就是這樣狼狽,眼前人依然清水出芙蓉般俏麗,定然是這張臉,都怪這張花容月貌的臉。
她生來驕矜尊貴,習慣了但凡看上的人和物都要得到,唯獨在婚姻大事上踢到了鐵板。
明盈咬咬牙,在本就悶熱的殿內生起怒火。
“俞娘子抄經許久,渴了吧?”她拿起案上半天放不涼的裝着熱茶水的瓷盞,朝俞知光潑去。
俞知光正提防她刁難,手上摸着金剛經的硬紙模板,快快退開了一步,拿它去擋熱水。
明盈手腕一痛,熱氣騰騰的茶盞沒潑到俞知光身上,半道掉在書案上,反倒濺了自己一身,華麗昂貴的衣裙霎時間水跡斑斑。
她氣惱地叫了一聲:“你竟敢偷襲我!”
俞知光退出一丈開外,也懵了片刻,她沒有啊。
她恨不得離這尊佛遠遠的,當初搬來皇都,最是苦惱貴女圈裏的暗流湧動,芝麻綠豆的扯頭花莫名能演變成比父兄官場争鬥都複雜的爾虞我詐。
她寧願抄多一份金剛經,都不想同明盈說話。
明盈沖過去,朝她揚起手——“皇上駕到,皇後娘娘駕到t。”內侍官尖尖細細的聲音闖入,偏殿門被打開,外頭鄭嬷嬷同宮女已呼啦啦跪倒一片。
明盈收回手,心虛地行禮,“皇舅舅”。
她遲遲沒等到葉聿铮的“平身”,餘光看見皇帝略過她,朝着俞知光的方向走去。
盧若音跟在葉聿铮身後,目露不忍。
俞知光一張小臉瓷白,鬓發濕漉漉貼面,領口都暈濕了一片。她看着看着,自己跟着熱了幾分,為保持威儀,皇後的衣裳層層疊疊全是密實挺括的料子。
鄭嬷嬷跪着,大膽擡頭看了一眼,見內裏茶水和碎瓷片狼藉,暗道不妙,便聽見葉聿铮冷聲道:“盛州鬧蝗蟲災害,幾近顆粒無收。朕從私庫撥款赈災,連皇後都自行裁減了春裝用度。皇太後紫宸宮的銀絲碳,當省則省,都搬去養心堂給皇太後用吧。”
葉聿铮話畢,随行幾個小黃門即刻端走了炭盆。
鄭嬷嬷欲言又止,後宮争鬥那些裝點門面的鬼扯理由,她是萬萬不敢拿到葉聿铮面前說的。
葉聿铮在俞知光抄書案臺正對的玫瑰椅坐下:“朕和皇後有幾句話想同薛将軍夫人說,其餘人等退下,明盈回千牛衛指揮府,沒事別來打擾你祖母。”
葉聿铮自親政後,說一不二。
明淨門流的血遠遠不止曹州刺史一家,明盈也畏懼這位只大她幾歲,從不顯山露水的皇舅,心中就算再不忿,還是提着被茶水弄濕的裙擺退出去了。
殿內鴉雀無聲,人轉眼散了幹淨。
侍奉盧若音的小內監在離去時,推開了所有窗。傍晚時分的涼風灌入,送來陣陣清涼。
俞知光呼出一口氣,揉了揉酸脹的手腕,杏眼在殿內橫梁直柱上轉了一圈,又去看桌椅臺凳,最後看葉聿铮身後帶來的一群随從。
“陛下,薛慎他……怎麽還不出來呀?”
她伸手比劃了一下,指指地板磚上無端冒出的一顆小石,“小石頭剛才嗖的一下,打到了郡主手臂,不是薛慎弄的嗎?”
“我有任務交給薛将軍,他尚抽不開身,俞夫人方才說的,應當是朕的影衛,但影衛面目不能輕易示人。”
葉聿铮喊了一聲:“影三。”
“啪嗒”一下,虛空中又擲來一顆小石子,落在地板磚上。俞知光擦了擦眼睛,仰頭去看頭頂橫梁,奇了,竟然連影子都看不到,“他是何時進來的?”
葉聿铮笑得微妙:“從薛将軍吵醒我歇晌後。”
他慣了在午膳後,閉目養神兩刻鐘,普天之下,大概只有薛慎敢這種時候求見,還要問他借影衛。
薛慎是北州都督,即先帝心腹推薦過來的武将,多少人曾經試過拉攏攀附,偏生他油鹽不入,財、色、名、利幾乎沒有一樣沉迷的。
人無欲則剛,是好事,也是壞事。
沒有哪個君王喜歡沒有弱點的臣子。現在好了,葉聿铮看得清楚,眼前這位俞夫人對他的分量。
葉聿铮走過來,抽走了俞知光抄過的金剛經其中一頁紙,“朕來是想越過薛将軍,問問俞夫人。”
俞知光一靜:“陛下請講。”
“俞夫人願意繼續留在紫宸宮侍疾嗎?”
“陛下的意思是,我可以不願意……”
“你不願意,朕設法讓你離去。但俞夫人留在這裏,于大局有利,我會讓影二留下來護衛你。”
俞知光被炭火烘得渾身黏膩,手腕酸脹,垂眸盯那疊蠅頭小字抄的經文,只想回到将軍府的湯泉間好好泡一泡。
她思索了一會兒,聽見自己的聲音問:“陛下所說的那個大局裏,包括他嗎?”
這個他是誰,無需言明。
葉俞铮颔首,他已經得到了俞知光的答案。柔弱的人變得勇敢,剛強的人有了軟肋,情之一字,當真如此讓人沉迷嗎?
入夜了,紫宸宮靜得人心惶惶。
範太醫來了一趟給太後針灸,太後睡得安穩,無心叫她去侍疾。俞知光在廂房裏踱步,肚子餓得叽裏咕嚕響,桌上飯菜擺涼了,都不想動筷。應當不至于毒死她,就怕放點什麽亂七八糟的藥。
她還記着在硯正山那一回,渾身無力的感覺。
皇後娘娘說明日過來看她。
就再餓一夜,翌日請皇後想法子送來能夠久放的點心吃食就好了。俞知光打定主意,立刻在床上躺平保存體力,閉目了,聞到一股濃烈的香氣,是肉類經過炙烤,撒上調料的香氣。
好像福滿樓的薄皮烤鴨。
她一定是太餓了。
俞知光拿被子蒙住腦袋,有什麽東西在她的枕邊砸了一下,發出悶響,伴随着越來越強烈鮮明的烤鴨香味。她拉下被子,愣怔地看枕頭邊冒出的油紙包,還溫熱着,打開果真是烤鴨,她當即撕下一只鴨腿。
“是影二嗎?”
“影什麽二,是我。”
薛慎的聲音透着愠怒,大手伸過窗臺,把半阖的窗完全打上去,人随之翻了過來,一把拽她入懷裏。
“為何答應陛下,他怎麽騙你的……”
“你別亂講。”
俞知光一只鴨腿堵住了他的嘴,指指窗外,雖然這是她的房間,但陛下的影衛沒準還在牆外守着呢。
薛慎不管,擡手揉亂她的發,鴨腿塞回她手裏,一下子把她扛起來,“現在就跟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