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機
    *
    燈亮。
    萬形歸蹤。
    回到公寓的李佚笙反鎖房門, 随手從電視櫃裏抽了張CD搭到了唱片機上。
    而後徑直打開冰箱,拎了罐啤酒出來。
    路過餐桌時,餘光瞥見扔在桌上的最後一包中藥。她愣了下, 這才反應過來今早因為打不通謝久辭電話,所以沒喝藥的事情。
    于是, 幹脆伸手一起拿了。
    李佚笙把易拉罐磕在了客廳小幾上, 她慢悠悠地盤腿坐到地上。
    舒緩悲涼的音樂前奏響起,李佚笙沉默地将手機倒扣在桌旁。
    “借一盞午夜街頭昏黃燈光。”
    “照亮那坎坷路上人影一雙。”
    李佚笙面無表情地拉開環扣。
    “借一段往日旋律婉轉悠揚。”
    “把這不能說的輕輕唱。”
    李佚笙手不由自主地摩挲着冰涼的瓶壁。
    “被這風吹散的人說他愛得不深。”
    “被這雨淋濕的人說他不會冷。”
    李佚笙側首望向窗外的無跡暗光。
    “無邊夜色到底還要蒙住多少人。”
    “它寫進眼裏,他不敢承認。”
    李佚笙閉了閉眼。
    “可是啊, 總有那風吹不散的認真。”
    “總有大雨也抹不去的淚痕。”
    “* 有一天太陽會升起在某個清晨。”
    “一道彩虹, 兩個人。”
    寂靜的小屋內, 尾調漫長繞梁,聲聲不息。
    李佚笙再也控制不住地顫聲嗚咽。
    她怪自己為什麽如此遲鈍。
    她恨自己為什麽那般執拗。
    原來,在這個荒唐薄情的快餐時代中, 真的會有人心甘情願與她周旋,小火慢炖, 上演了一場空于理想的路遙車馬。
    他愛她,答案就藏在名字裏。
    盛翊禮。
    李佚笙哭笑不得, 恍然察覺自己或許真是如他所言,遲鈍得可憐。
    “盛翊禮。”
    “你愛我。”
    所以,謝久辭, 別不承認。
    你想說的是。
    ——李佚笙,我愛你。
    可惜我們都沒有上帝視角,于是只能各持己見地一吵再吵。
    謝久辭,你受了很多苦對不對?
    你說謝謝我, 讓你終于得償所願。
    可是阿辭,如果真是這樣, 你當時為何會紅了眼角。
    你說祝我此後遇良人。
    可是除卻巫山,我該去往何處尋雲。
    阿辭。
    你當真要與我,此生不再相見嗎?
    李佚笙擡手抹去臉上的淚跡,端起酒瓶舉于虛空。她的手抖得不像話,對着空氣自言自語。
    “但我,不想呢。”
    “我就是要與你,生生世世糾纏不休。年複月,月複日,日複一日,複相見。”
    李佚笙心疼得難受,攥住酒杯的指節發白。
    她的嘴巴微張,努力呼吸着,試圖緩解心悸湧上的窒息感覺,可惜沒有成功。
    窗外一輪孤月皎潔透亮,可惜,竟再無往日的蟬蟲鳴嚣。
    室內白光凄凄,唱片機與CD的摩擦聲戛然而止,熱鬧退去後的平靜最是空蕩。
    白牆上倒映着是她的影子,卻也,只有她的。
    恍惚中,空氣裏仿佛有絲縷烏木沉香飄散而來,存在感異常強烈地圍繞她身旁。
    李佚笙的視線下挪,移向小幾下方。
    只一眼,便注意到了那只顯目的豔紅香囊。
    李佚笙眨了眨眼,放下手中的酒罐,伸臂去夠,拎着綁繩絲縧,就将香囊提到了眼前。
    目光劃過淺紅色的漸變流蘇,入目是一個橢圓型的錦緞布囊。
    香囊的面上用金線繡着百蝶穿花的圖案,下端墜了塊蝴蝶狀的镂雕藍玉,翅膀處的暗扣做得精巧隐匿,浮動間微開半合,真就宛如振翅翩飛的蝶,倒是極妙。
    李佚笙眼神凝在雙翅的側邊,隐約瞧着那裏似有些凹凸不平。
    她仰面将香袋再舉高了些。
    明亮刺目的白光一瞬從縫隙孔洞中透過。
    李佚笙終于看清了玉上纂刻的兩行小字。
    “久辭故裏盼君歸。”
    “佚笙長安共今朝。”
    世人笑談,所謂長安歸故裏,呢喃細語,道不盡的是癡心說夢。
    既如此,又何必要将那狠話撂下,平白給他人添了笑話。
    李佚笙苦笑着輕嘆一聲。
    她垂手下來,低眼解開香包的繩結,将裏面的物什倒在了桌上。
    囊內東西不過三樣。一袋用薄膜網紗包裹的烏木熏塊,淡香萦繞,與那送禮之人身上侵染的味道一樣。六粒散裝的檸檬糖塊,糖紙反光折射出斑斓的亮彩。還有四顆彩紙捏起來的五角星。
    李佚笙把其他東西往旁邊挪了挪,傾身半趴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拆開捋平紙條,按星星上标注的順序拼湊出信息。
    內容不多,只有寥寥幾句,字跡倒是一如既往地遒勁有力,甚至不難從中看出那人當時眉眼間慣有的飛揚跋扈。
    【阿笙。】
    【生辰快樂!】
    【知道你怕苦,六副中藥,留給你六顆糖果,夠公平麽?】
    【其實,本來應該是七副藥。】
    【但我私心。】
    【希望你從生日往後不再吃苦。】
    【所以。】
    【嫁給我吧。】
    明明是胡言亂語,牛頭不對馬嘴的幾句話。
    可李佚笙就是莫名看紅了眼眶,眼淚滴滴砸落,暈染成墨色的小花。她慌忙抽紙過來,妄圖沾幹上面的苦澀痕跡。
    “混蛋。”
    李佚笙邊哭邊擦,“謝久辭,你就是個騙子。”
    不知怎麽,她心口突然湧上一股氣,不上不下地堵在胸腔憋得難受。
    客廳裏面安安靜靜。
    李佚笙越想越氣,連帶着手上擦拭的動作也開始變得暴躁。
    憑什麽謝久辭說談就談,說分就分啊。
    她真想現在就沖到面前給他一拳。
    李佚笙憤懑地扔了紙巾,扯過桌角上放着的手機,借着沖動,看也沒看地就快速撥了電話出去。
    等待的過程格外漫長,牆上挂鐘指針走動,一寸一響,如有實質地劃在心上,她忽然有點忐忑。
    45秒後,電話接通。
    那邊的背景音聽上去似乎十分噪雜,可李佚笙此時卻來不及細聽其他,張口便喊:“謝久辭。”
    話一出口就染上了哭腔,淚眼朦胧間,手邊的棕褐藥液也逐漸模糊。
    她吸了吸鼻子,語調艱澀道:“最後這副中藥,好苦啊。”
    “你過來陪我一起喝。”
    “好不好?”
    -
    與此同時,尖銳的鳴笛聲沖破夜色,自北辰大學的校門口駛過。
    救護車上的陳碩眼眸中血絲遍布,顫抖着将電話摁了免提,抵在移動擔架上昏迷不醒的人耳邊。
    穿着急救制服的醫生護士來往匆匆,繃帶與塑料包撕裂的聲音此起彼伏,每個人都全神貫注地死盯着心電圖上跳動的曲線。
    消毒水氣味随風擴散,混着濃厚的血腥味蔓延開來,陳碩不忍地別過頭。
    “喂,謝久辭,你在聽嗎?”
    熟悉的女聲順着電流傳出,飄蕩在狹小逼仄的車內空間。
    陳碩猶豫地收了手回來,朝李佚笙解釋。
    “是我,陳碩。”
    對面顯然愣了一瞬:“啊,是我打錯電話了嗎,不好意思,我重新......”
    “沒打錯。”陳碩低眼,語氣很沉重:“這就是謝久辭的手機。”
    李佚笙呼吸紊亂一瞬:“那他人呢?”
    警笛再次響起,陳碩隔着車窗看向遠處糜爛的霓虹。沒有正面回應她的問題,只客觀冷靜地将地點播報,如同履行義務的通知一般。
    “北辰附屬醫院,速來。”
    只留下這麽一句話,他便匆匆撩斷了電話,跟随醫護人員們一起疾跑着推車進門。
    十分鐘後,手術室門關燈亮。
    醫院的走廊很長,時值夜半三更,人影零散稀疏,幽幽的綠光略顯詭異陰森。
    陳碩垂在身子兩側的手不自覺握拳。
    ……
    思緒回到兩小時以前。
    陳碩察覺不對,匆匆轉身出門去了隔壁。
    一開門,果不其然就看見謝久辭躬身坐在沙發上,手裏正倒拿着個小瓶。
    可能是沒料想到會突然有人進來,男人眉梢微皺,不悅地擡眼,望向門口的不速之客。
    “你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謝久辭擰着眉,語氣聽起來不大痛快:“那邊生日過完了?”
    他把手中東西放下,掩飾般地喝了口水:“她,現在心情好點了嗎?”
    屋裏沒開燈,暗戚戚的一片,只有玻璃水杯揚起的剎那,倒映出一點寂涼月色的餘光。
    男人應該是剛洗了澡出來,發梢上還挂着些水珠,吞咽時喉結上下滾動。面上一派雲淡風輕,好像真的就只是,随口一問。
    “哦,她是誰?”陳碩壓下開關,點亮頂燈,雙手插兜朝他那邊晃悠過去:“旁邊那麽多人,我怎麽知道你說哪個?”
    謝久辭的眼睛被強光刺得半眯起來。
    “不是我說,兄弟。”陳碩坐到對面,瞅了他一眼:“你心裏現在到底是怎麽個想法?”
    “預計什麽時候結婚啊,我也好準備準備。”
    謝久辭眼神淩厲地掃向他,一字一緩:“誰跟你說我要結婚了?”
    “這不是你自己當衆求的婚麽?”陳碩挑眉,“是不是你對着人家周薇說自己爸媽缺個女兒?”
    謝久辭抿唇:“你們把這句話理解為求婚?”
    “不然?”陳碩傾身拿過他擱在桌上的小瓶:“除了婚姻這條路,你還能有什麽別的辦法讓你爸媽憑空多出一個和你年齡相似的閨女?”
    謝久辭沒再說話。
    瞧他沒表現出什麽異常,陳碩百無聊賴地把玩小瓶,卻在看清上面的字樣時,猛地一頓。
    “你TM腦子又犯渾?”陳碩暴躁地站起身,甩手将謝久辭剛倒出來的藥片一把推到地上:“怎麽,之前的疼沒受夠是嗎?”
    他怒及反笑,話說得惡劣:“是不是昨晚我就不該把你拉回來,索性任你自生自滅,免得髒了我睡覺的地兒。”
    謝久辭眸色漆黑,看不出來情緒,嘴唇動了動,卻沒能發出聲音。
    陳碩睨着他,胸膛劇烈起伏,雙眼紅得可怖:“你到底在矯情什麽啊?”
    “這個世界上那麽多的美好,難道就沒有一種值得你留戀的嗎?”
    “你去街上看一看,誰不是在努力地活着,誰沒有個煩心事,怎麽就你一天要死要活的,你錢也不缺,臉也不差,也沒缺胳膊少腿的,到底裝得哪門子抑郁?”
    “連死都不怕,還怕活着嗎?”陳碩說:“難道你不覺得遺憾嗎?”
    良久,不知道是從哪裏傳來了水滴的聲音,似眼淚墜落,于空寂中幽響。
    發上的水滴墜落到手背,謝久辭擡指抹去,勾唇笑了下:“我已經沒什麽可遺憾的了。”
    陳碩被他的話震在原地。
    “也許你們都認為,為了愛情尋死覓活特別沒有出息。”他說,“也是,人性自私,誰都知道好死不如賴活着。”
    “可我總是覺得,人活一世,不過是圖個念想。而對我來說,所求所願,不過一個李佚笙。”
    “就是很沒有道理,我見她第一面的時候就知道,我會無可救藥地愛上她。”
    “陳碩,你知道嗎?她就站在那兒,什麽都不用做,我就自願為她獻上我的全部,包括生命。”
    “我承認,這種想法很極端。”
    “但我抵抗不住。”
    “我愛她,愛她的眼睛,愛她的靈魂,愛她的一切,好的壞的,我照單全收,并且樂在其中。”
    “她離開以後,我也曾想過,不就是又回到一個人的狀态嗎,有什麽大不了的。”
    “我努力嘗試着去正常生活,卻發現,到處都是她的影子。我想她,發了瘋一樣地想她。”
    “我試圖割舍掉這份糟糕的感情,用盡所能想到的所有辦法。”
    “痛苦不堪。”
    “可結果就是,我沒有辦法,不去愛她。”
    “我如同一個固執偏激的囚徒,困在思想的絕境裏。掙不開,也逃不掉。”
    “而死亡,是我最後的抵抗。”
    “可笑的是,後來德國那年深夜裏血液流淌,幻覺中,我最後一眼見到的竟然還是她。”
    “她說,她希望我‘歲歲平安’。”
    “就這麽一句話,我堅持到了現在。”
    “然而我所崇尚标榜的忠貞不渝,卻讓現實給了一記重創,你說我還有什麽資格再陪着她。”
    “我不怕背負不孝的罵名,可是她呢,她憑什麽要無端忍受莫須有的罪症?人言可畏,就算她願意,我也舍不得。”
    “可笑的是,謝周兩家的婚約,我有過印象,但一直以來也只當玩笑罷了。畢竟我幼時,确實是真心把周家女兒當作妹妹。不過,她後來走丢了。”
    “至于周薇,我也只是看在那位妹妹的面子上幫了一把,誰讓她也姓周呢?”
    “只是我沒想到,事情自此變得愈加離譜,逐漸超脫控制。我父母亂點鴛鴦,僅憑我送周薇的一尊佛像,就認定了這樁‘金玉良緣’。既然他們如此說,那我便把觀音一同贈予她,好許他們一個女兒,以享天年。”
    “何況,周薇她本身命苦,父母早逝,如此也稱得上是,兩全其美。”
    謝久辭聲音很淡:“就當麻煩她幫我盡孝。”
    到這裏,陳碩終于算是聽明白了,他遲疑着開口:“阿辭,或許這件事……”
    “叮叮叮——”
    連續不斷的手機爆鳴音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謝久辭瞥了眼屏幕。
    下一秒,他倏地站起,就要往門口走。
    陳碩攔住他:“你幹嘛去?”
    “手表定位偏離常規範圍。”謝久辭側身,眸中醞釀着風暴:“陳碩,你去報警,我先過去看看。”
    陳碩不明所以:“什麽?”
    “現在不是細說的時間。”謝久辭扯開他,步履匆匆地破門而出:“李佚笙的弟弟,出事了。”
    男人後面的話順着狂風吹進來。
    “報警!”
    “還有,不許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