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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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蒙的天籠在寂涼的人世間, 萬籁俱靜。
月色凄,樹影密,晚風輕撫愁人須。
謝久辭離開後, 整場鬧劇才算徹底結束。
季繁送走了無關賓客回來,見剩下幾人還傻站着等在院內, 便連忙領他們進屋。
陳碩帶着周世新、周左然和趙嫣走在前面。
季繁與陳夢眼神在空中交錯一瞬, 自覺一左一右地半摟半拉上李佚笙的胳膊,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們身後。
“笙寶。”季繁猶疑地張口,“別難過, 謝久辭他肯定是腦子抽風, 誰知道是中什麽邪了。”
陳夢扶着她另一邊的小臂慢慢走着, 附和道:“我也覺得,他今天情緒怪怪的。”
聞言,李佚笙輕扯了下唇角, 苦笑着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幾人一路行至屋內。
轉瞬間, 燈光大亮。
一門之隔,外面是熱烈喜慶的紅, 裏面是素雅寧靜的白。所有驚喜暴露于無形,金色氣球裝點的各色禮物擺成了高塔,搖搖晃晃地堆砌在牆腳。
客廳的茶幾桌上, 草莓愛心蛋糕異常顯眼。
見李佚笙的目光聚焦于那處,季繁略顯尴尬地出言解釋:“是謝久辭定的,他前幾日特意囑咐,說你喜歡吃酸一點的草莓, 我說買菠蘿莓都不行,點名要‘淡雪’。”
陳夢也跟着開腔:“啊對, 小李,咱快去瞧瞧吧,看上去挺漂亮的。”
“不用了。”李佚笙淡淡垂眼,“今早見過。”
還是一模一樣的。
可能謝久辭當時便想要和她攤牌吧。
如此看來,事情到如今這步、應該怪不得她。
或許本就是他變了心性,才會拿自己一句玩笑話來大做文章。
李佚笙看着手上的蝴蝶蘭戒指,沉默兩秒後,慢慢褪了下來。
“陳碩、周左然。”她喊住前方的兩人。
被叫到的周左然腳下步子立即打了個轉兒,回身走過來。
陳碩卻是先引着周世新和趙嫣坐進了沙發裏,而後才不緊不慢地晃蕩到她面前。
季繁嗔怪地瞪了陳碩一眼,深呼吸兩下壓住脾氣,念在人多沒有發作。
“不好意思啊。”李佚笙擡手将項間的紅繩墜鏈解下來,同戒指一起,一手一個地塞給他們:“這兩件東西,麻煩你們交還給謝久辭和周薇吧?”
想了想,她又道:“或許戒指也應該是屬于周薇的,但總歸得由謝久辭轉交,才算正式。”
周左然緊捏着項鏈,目露無措:“姐姐......你不打算回家了嗎?”
“等等。”陳碩敏銳地抓住關鍵詞,“回家?”
他皺眉看向周左然:“你叫的這聲‘姐姐’,不會是真的姐姐吧......”
周左然沒好氣地剜了旁邊人一眼:“你是不是被謝久辭傳染了,腦子也有什麽大病?”
“......”陳碩有些詫異:“我這不是沒聽周叔說過他有私生女啊。”
“你罵誰呢!”周左然現在就跟個煤氣罐,一點就炸:“這是我親姐,懂嗎?親生的!醫院做過鑒定的!”
說完,空氣中靜滞片刻,他意識到不對,蔫巴巴地低頭看向李佚笙:“姐姐,對不起,我一時沒忍住。”
李佚笙笑着揉了下他的發頂:“沒關系,本來就已經不是什麽秘密了。”
她頓了下,朝其他愣住的幾人尴尬一笑:“其實我吧,本名應該姓周。”
似是覺得詳細說明太過麻煩,李佚笙幹脆挑了重點:“就是,大家知道就好,這是我親弟。”
陳碩:“......”
在場的幾位,周左然和趙嫣是知道實情的,自然反應平平;陳夢和周世新非常懂得分寸感,于是沒有多問;而季繁對這件事兒,顯然也不甚在意。
只有陳碩一人反應激烈:“周左然,我問你,你知不知道謝叔說要和你們家聯姻的事情。”
“知道啊。”
周左然晃了晃手裏的佛墜,嫌棄道:“早八百年前的許諾了。這個,看見沒,和謝久辭剛遞給我堂姐那條是一對,當年我們兩家的長輩特意去拜廟求的,一個給了我姐,一個給的那個人。”
陳碩:“那這麽說,昨天謝叔和阿辭關于這件事的架白吵了?”
周左然歪頭,目露困惑:“昨天?”
幾人談話期間,趙嫣突然站起身舉着手機走過來:“阿然,周薇姐說,她會去和謝家談清楚的。”
她指了指手機屏幕,念道:“還說讓我們告訴阿姐,婚約肯定是她和久辭哥的,讓她不要擔心。”
“......”
各路信息聚齊,知情者一點就通。
靜默須臾,陳碩右眼皮猝然不受控地猛跳了一下:“完蛋。”
下一秒,他手中握住戒指,快步朝門外走去。
“陳碩,你幹嘛?”季繁不滿地拉住他的衣袖,撇了撇嘴:“阿笙的生日還沒過完呢。”
陳碩腳步一頓。
他緩緩轉身,安撫般地輕拍了下季繁的手背。
“李佚笙。”陳碩垂眸,低聲為好友辯護道:“我覺得,阿辭剛才說的那些話,可能是受了謝周婚約的影響,你別往心裏去。”
話雖這麽說,可他也不能完全打包票,便只能先将實情全盤托出:“昨晚,他因為乳糖不耐疼暈了過去,恰好我回北辰辦事,發現之後便将他帶回了江原這邊。”
“周薇也是我特意叫過來幫忙的,他們之間什麽都沒有,不可能一下子進展到求婚的地步。”
一旁的陳夢訝異道:“原來是這麽個緣故。”
她單手摟上李佚笙的肩:“小李,警報解除,應該是我們誤會了。”
李佚笙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她張了張口,卻發現已經沒有資格再多問。
乳糖不耐......他為什麽從來都沒有告訴過她。
難道在他心裏。
她是如此的不堪嗎?
當年那包牛奶,原本算是她的賠罪。
可現在看來,站在他的視角,或許更像是一種挑釁。
陳碩皺起眉頭:“我細想了下他方才說的話,總覺得哪裏有點不對勁。如果是求婚的話,誰會說對方是自己父母中意的人。”
“李佚笙,你千萬不要被他哄住了。”
“我現在覺得那家夥狀态非常詭異,不行,我得趕緊追過去看看。”
話落,陳碩匆匆離去。
瞧李佚笙臉色依舊不太好看,季繁忙順着話題繼續說:“笙寶,你別擔心了。”
“陳碩和謝久辭狐朋狗友這麽多年,連他都這麽說,那肯定是察覺到了什麽不對的地方。”
“以我的觀感來看,謝久辭他肯定喜歡你。”
“你知道他剛回國那天還特意請了我和陳碩吃飯不?”季繁眨了下眼:“好吧,我承認自己是托兒。”
“但你不能怪我哈,實在是他給的太多了。”
李佚笙看向她:“這事兒我知道。”
“哇。”季繁邊對陳夢使了個眼色,邊故意擺出誇張的表情逗她:“那你就更不用難過了呀,他擺明就是蓄謀已久,按耐不住地想接近你。”
接受到信號的陳夢開始擺事實講道理:“是啊,我第一次和他見面就發覺不對。”
“小李,我跟你講,喜歡一個人是藏不住的,就算嘴巴裏說盡狠話,心疼也會從眼睛中跑出來,別的不談,就當時聚餐,他替你擋酒......”
"夢夢、繁繁。"李佚笙情緒低落,聲音很輕:“你們可不可以不要再提謝久辭了。”
“......”
周左然也在此時發話:“就是,別給他找補,我姐不愛聽。”
兩記橫刀飄過去,趙嫣拉了拉他的衣袖,小聲道:“阿然,別在這添油加醋了。”
周左然收起了佛墜,冷哼一聲。
客廳裏冷場半分鐘。
最後還是由靜坐在沙發裏側的周世新發話打破了僵局:“各位,這蛋糕咱還吃不吃?”
“吃的。”
季繁轉頭應聲,深深地看了李佚笙一眼,“好啦,笙寶,我們不亂想了。”
“走吧,咱先好好過個生日,你不是說想吃雞蛋糕嗎?我怕冷了,就一直溫在廚房裏,你先過去歇着等會兒,我去給你拿哈。”
等她走後,陳夢便開始拉着李佚笙往沙發處挪,周左然和趙嫣自然地跟在後頭。
幾人剛剛坐好沒一會兒,季繁就端着個瓷碗出來,将熱氣騰騰的香油芝麻雞蛋糕擺到了茶幾的正中央。
陳夢估摸着時候差不多了,俯身拿過蛋糕盒旁的袋子,翻出蠟燭和火柴,輕輕滑動。
“诶,別急。”
季繁飛速跑去玄關摁下開關,“我來關個燈。”
就在頂燈熄滅的同時,陳夢手中動作,摩擦起火,星點的燭苗撲朔不已。
暗黑一片中,丁點昏黃的微亮肆意舞動,猶如新生的精靈。
恍惚間,時間好像在這一刻,回到了今晨的夜半子時。
只不過那個時候,窗外可沒有如此美的月光。
季繁慢悠悠地從遠處走來,嘴裏哼着曲調,聲音溫婉又柔和。
“祝你生日快樂。”
陳夢正對着站在光前,對上李佚笙的眼眸,意有所指地接唱。
“祝你‘笙’日快樂。”
周左然側首,聲音幹淨帶磁,上揚了尾調。
“祝你‘笙’‘笙’快樂。”
趙嫣拉住李佚笙的手,将腦袋靠在她肩上,輕聲和樂。
“祝你日日快樂。”
四句詞,他們改動了兩句,歌聲随風入耳。
李佚笙淚眼朦胧,只覺連光都改了型。眸中星斑菱點漸大,她甚至看不清面前站起的人影。
直到周世新熟悉含笑的嗓音響起,她墜聚在長睫上的豆大淚滴才悄然掉地砸落。
“師妹,生日快樂!”
李佚笙出神地盯着蛋糕上的那抹光,她覺得自己似乎得到了黑暗中的救贖。
因為隔得近,李佚笙甚至能感受到那團火焰帶來的溫暖,熱得足以融化掉她心中結起的堅冰。
那抹光,似鍍金的灰塵,如蒙霧的黃煙。
帶着無限美好的希望降落。
驅散掉她荒蕪世界裏的嚴寒。
卻也只是一晃而逝。
畢竟,塵是夠不着的,煙是握不住的。
所以光,自然也是抓不住的。
李佚笙閉了閉眼,任由淚珠不斷淌落。
思緒翻滾間,她的腦海閃過謝久辭那些淩厲如刀的話。
李佚笙忽然不敢确定。
她不知道自己該信哪一個。
到底是他太會僞裝,連眼睛都學會了撒謊。
還是真如陳碩所說,他有着無可奈何的心結。
真是。
難以判斷的問題。
“笙寶,快許願啊。”
季繁的催促自頭頂傳來,李佚笙堪堪回神,雙手合十交叉指節,默念了心願後吹滅蠟燭。
火苗随之熄滅,季繁抹黑去門口開了燈回來,開始切分蛋糕。
李佚笙不動聲色地斂下悲傷,用手背擦去臉上冰涼的淚漬,垂頭,小口吃着雞蛋糕。
季繁推了一塊帶着居多草莓的奶油蛋糕過去,随口問:“許的什麽願望啊?”
“沒什麽。”李佚笙頭也沒擡,嘟囔道:“說出來就不靈了。”
陳夢眼珠子一轉,提了個主意:“那你就反着說出來啊,這樣不就靈了?”
“你這是個什麽說法?”周世新接過季繁遞來的蛋糕紙盤,“怎麽反,是單純的整句倒着來,還是連意思也要變過來?”
“啊,兩者有區別嗎?”陳夢叉了一大塊蛋糕,抿進嘴裏,含糊道:“舉個例子聽聽。”
“當然不一樣。”周世新說:“如果要變意思的話,就得上點難度,比如:你愛我,反過來就是我愛你,兩者的主語颠倒,含義自然會改變。”
陳夢點頭:“嗯,我知道你愛我,你不用刻意再說一遍。”
衆人:“......”
“要是不上難度呢?”陳夢貼心道:“我覺得小李許的願望可能也沒那麽高級,達不到這個境界。”
“那就簡單啊。”周世新笑,視線環繞一圈,最終決定拿“壽星”本人來舉例:“例如,李佚笙這三個字,直接倒着念,就只說笙佚李好了。”
李佚笙舀香油湯的動作停住。
“笙佚李。”陳夢嘴裏琢磨着這三個字,暗自嘀咕道:“怎麽聽上去這麽耳熟呢?”
“诶對,我想起來了!”她用力拍向腦袋,“小李,你是不是有個朋友叫做盛翊禮!上次劇本殺之後的大冒險,我好像看你在微信上......”
陳夢後面的話堵在了喉嚨裏。
偌大的客廳裏,所有人目光統一地望向了,沙發C位上笑着流淚的“女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