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別
    *
    漆黑一片的小院裏, 只有遠處将熄未滅的天幕泛起一點微弱的暗光。
    寂靜中,所有細微的聲響都會被無限放大,斷斷續續的抽噎聲清楚傳進了每個人的耳內。
    李佚笙想不明白。
    他們到底是為什麽會變成如今這般。
    她費勁心機想要逼迫着他說一句“不愛”, 仿佛這樣,她就能繼續麻痹自我。來找一個用爛的理由, 來維持自己可笑的自尊。
    同時她也在賭, 賭謝久辭的不忍。
    而後自欺欺人般地說上一句。
    “你瞧,他還是愛我的。”
    再而後。
    他們就都能恢複到最開始的模樣。
    很久以前,李佚笙的人生觀念一直都是允許。
    既然允許有人出現, 就要允許有人離開, 更要允許一切的發生。
    正如她曾耀武揚威地警告他那樣。
    “如果你真的要走, 那我絕對不會攔你。”
    可是,現在。
    她發現自己的想法似乎變了。
    長久以來信奉的驕傲,在此刻變得不值一提。
    仿佛這個世界上, 再沒有什麽,能夠比失去他更令人難受的了。
    她的生命歲月苦難漫長。
    他攜着光走來, 帶她去往海邊。讓她看到了濃霧厚雨背後的朝陽一抹。
    在他短暫來臨的時間。
    她的世界烈焰長明。
    可他卻骨骼燃盡。
    徒留一片荒蕪。
    謝久辭确實沒有說不愛她。
    他只是在用行動告訴她,他不願意再要她了。
    自草地土壤間湧上來的濕氣, 逐漸蔓延至空氣中,濕冷陰潮。
    李佚笙蹲在地上,渾身發麻不止, 卻固執地擡頭看向他的眼睛。
    輕煙漫起,薄霭初升。
    男人的眸迷失在朦胧夜色之中。
    謝久辭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胃內抽搐,止痛藥的作用消散, 痛感不僅愈演愈烈,甚至還堂而皇之地轉移了陣地。
    他還維持着躬身的姿勢, 只不過那輪廓線條繃得死緊。像是拉至極致的弓弦,再差一點兒,就要當場斷裂嘶鳴。
    愛人的眼淚,是世界最好的武器。
    縱然穿戴一身鐵甲戰衣,它也會從無數密密麻麻的針腳縫隙中穿膛而入。
    明明這一回,李佚笙的哭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收斂許多。
    可他卻頭回迷茫到束手無策。
    你瞧。
    他總是能輕而易舉地把她惹哭。
    早上也哭,現在也哭。
    只要和他見面,她就會哭。
    她仿佛就是來專門還他眼淚的。
    恍惚間,他竟還有閑心憶及高二那年的戲言。
    彼時光影大盛,他剛玩笑逗弄了她一句“見過這個妹妹”。
    李佚笙便戲精附身地裝模作樣拭目,調侃道:“那要是如此,我也要學着人家‘林妹妹’一般,先惱了你,總歸結局不過欠淚的淚盡,淚盡而走”。
    或許是他冥頑不靈,到底是不忍心将她困于思想的囚籠。
    那就讓他來“欠淚還命”,許她往後自由峥嵘。
    謝久辭緩緩抽手,站直了身子。
    遠處邪風四入,外套被風吹得鼓起,而他長身鶴立,隐在衣衫之下的血肉顫動不已。
    “李佚笙。”
    謝久辭極力摁住了沖至喉嚨的酸苦,唇角費力勾起淺淺嘲意,居高臨下地道:“你不會真以為,我能站在原地等你這麽久吧?”
    “從最開始見面起,就是我一步步算好的。這些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他笑着說,“不過你也是真夠蠢的,僅憑一盤紅豆酥,就按耐不住地來與我談心,把自己多年的感情全盤托出。”
    “你怎麽不仔細想想,為何免單活動,偏只有你去時才說漏了嘴?不就是故意給你放點甜頭吃嗎?”
    “我說這場游戲我不想玩了,你就是不相信。還要自己來幫我找理由,你說你是不是欠的啊?”謝久辭輕笑一聲:“怎麽,當年信誓旦旦的理性主義,現在也變得如此......”
    說到這裏,他刻意停了會兒,輕“啧”了聲後,言簡意赅地點評道:“可憐。”
    謝久辭的聲音順着冷風,飄蕩在小院的上空。
    幾乎是瞬間,所有人都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
    他說自己在玩感情。
    可笑,謝久辭說他是在報複。
    別人也許不知道,可陳碩卻在心底冷笑。
    恨?他頭回聽說,有人願意把命白搭給一個所謂的“仇人”。
    謝久辭是沒有站在原地等人。
    他不過是把自己封在了回憶裏,不斷從中滋生活着的勇氣。
    可憐?
    可憐人嘆可憐,可憐至極。
    謝久辭的話還在繼續。
    他輕描淡寫地收起鏈子,随手拍了拍衣襟上并不曾沾染的塵灰:“不是你的東西,就別強求。”
    “這觀音鏈是我父母所求,自然得交給他們中意之人。”他低眼瞧向她,“就算周薇不要——”
    “也輪不到你李佚笙。”
    此話一出,立即就有細碎的嗚咽聲傳出。
    謝久辭目光定在她蹲身抖動的肩胛上,手不受控地擡起,又被強行收回。他閉了閉眼,索性大步邁出,繞開她,徑直往門口走去。
    周左然雙目通紅地攔下他:“謝久辭!”
    男人淡淡擡眼。
    “如果你不愛她,有的是人會愛。你為什麽非要讓她當衆難堪?”
    少年語調憤懑激昂,怒目而視:“你知不知道姐姐她......”
    “姐姐?”謝久辭垂頭,略帶玩味地咬牙重複,“我倒是好奇,你親堂姐跑出去的時候,你怎麽不說攔上一攔。”
    “現在卻要當衆,為了這個不同姓氏的‘姐姐’,義憤填膺地同我理論?”
    “也是啊。”他油腔滑調地嗤笑了聲,懶懶掀起眼皮:“說起來,你确實得好好感謝我。如果不是我不想玩了,看樣子,你還真沒什麽機會呢。”
    謝久辭說這話時,眉稍微挑,半真半假地多少帶了些挑釁的意味。周左然的情緒被他點燃,火氣上湧間,便揚拳揍了上去。
    寂若無人的氛圍中,骨頭碰撞的聲音沉悶卻明顯,所有人的注意力移向門外。
    天際處風動雲散,月影昏黃。
    畫面定格須臾,謝久辭被打偏了頭,不怒反笑:“你倒是真心護着她。”
    “如此也好,你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顧她。”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周左然的眸中血絲遍布,來不及聽清,腦內嗡鳴間,擡手就又是一拳。
    這一次比之前更加用力,謝久辭幾乎聽到了自己颚骨碎裂的聲音。
    嘴巴中血腥味擴散,黏膩又難受。可他卻感受不到肉.體的疼,甚至恰恰相反,竟莫名覺得痛快。
    不是都說身上痛了,心就不會痛了嗎。
    但為什麽他的心還是好疼,他快要疼死了。
    謝久辭也算是看透了自己。
    說的再什麽冠冕堂皇,希望她能快樂無憂,可他就是見不得別人觊望于她。
    哪怕,他已經沒有資格。
    但只要想到她和別人相伴一生,他還是會嫉妒地發瘋。
    陳碩眯眼瞧着門口的情況。
    他看得分明,那少年的拳頭落下時,謝久辭這厮壓根就沒想躲,不僅沒想避,還不動聲色地往上湊,是典型的受虐傾向。
    聯想到昨夜的情況,陳碩心下猝然一驚,暗道糟糕。眼瞅着少年餘怒未消,他再也無法如此袖手旁觀下去。
    陳碩往前走了幾步,張口準備出聲阻止,不料卻被人搶先一步。
    “夠了!”
    李佚笙不知道何時站起了身子,“全部住手。”
    她背對着大門,沒有回頭,聲音又輕又飄,卻帶着難以言說的堅定。
    “謝久辭,你走吧。”
    謝久辭猛地甩開周左然的手,踉跄回頭。
    他隔着動作間帶起的塵埃灰霧,望向她瘦弱挺直的脊背。
    “我決定,放過你了。”她說,“其實你說的蠻有道理,但我從來都沒有覺得,你會在原地等我。”
    “所以,我回了北辰,來找你。”
    “人啊,總是貪得無厭。”
    “以前我的想法就是,只要你好好的,就好。”
    “我從未奢望過要與你再續前緣,不管你信與不信,我一直都對你問心有愧。”
    “我們在一起後,我總是時常覺得,我怎麽會,那麽幸運吶。”
    “這種突如其來的運氣,讓我從開始的惶恐不安,慢慢變得恃寵而驕。”
    “我曾經也是真的以為,你永遠不會離開。”
    “但現在看來。”
    “我錯了。”
    李佚笙用手背揩了眼淚轉身,笑着對上他的目光:“這場游戲,我輸啦。”
    “可是我不後悔。”
    “愛不愛的,都沒那麽重要。”
    “我愛你,人盡皆知。”
    “而我告訴你這件事,也只是想讓你知道。”
    “至于留不留,都是你自己的選擇。”
    “還是那句話,你想走,那我就不攔你啦。”
    她盡力維持着最後的體面:“但是作為老同學來講,你今天,是不是,還欠我一句‘生日快樂’?”
    謝久辭直勾勾地盯着她。
    這一刻,他從她的眸中窺見了一輪,無與倫比的明月。
    美得。
    快要讓人窒息。
    良久後,謝久辭扯了扯唇角,拖着異常疲憊的身軀,挪步來到餐桌旁端了杯酒,仰面一飲而盡。
    “第一杯,是致歉。”
    “對不起,搞砸了你的生日宴。”
    話落,他将高腳杯磕在桌面上,又端了另外一杯酒,一口氣灌下。
    “第二杯,是致謝。”
    “謝謝你,終于讓我得償所願。”
    聲畢,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周圍一圈人,哪怕只是在旁聽着,也能感受到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苦。
    陳碩皺起眉頭,厲聲阻止。
    可是謝久辭卻不以為然,自顧自地,幹盡了手邊最後一杯紅酒。
    “第三杯,是致願。”
    “我祝你,往後遇良人。”
    “與我這個混蛋,此生不再,複相見。”
    “李佚笙,生日快樂啊。”
    他笑,少年嚣張一如往昔。
    “老同學,你穿紅裙是真得漂亮,就是可惜妝有點花。”謝久辭回身離開,恰逢天氣急轉直下,于是他後面的聲音就散在了風裏。
    “所以,別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