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疑
    *
    秋季落日的紅, 是世間最柔和的暖光。黃昏時月升日降,火燒般的雲霞随之遍布了滿天。
    青春肆意張揚又熱烈不止。西穹星野,牆上忙碌的人影也不知為何而匆忙。
    神明俯瞰萬物, 投射出指路的天燈。
    于是,連風也有了方向。
    三十三個化合物。
    是李佚笙他們簡簡單單一周的工作, 也是餘念華他們辛辛苦苦近六年的沉澱。
    李佚笙合上樣品盒的蓋子, 小心翼翼地用幹冰包了整圈,然後連帶着标簽一起,放進了泡沫箱。
    把東西交給餘念華的時候, 她的手下不自覺用力, 眼神含滿了千萬分珍重。
    直到黑紅衣衫拉長光的痕跡, 李佚笙目送着快遞車的遠去,這次橫向課題到此也算是告一段落。
    忙碌擔心了好久的事情一下子結束,心中壓着的石子挪開之後, 沉甸甸的感覺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落寞與空虛。
    那種感覺就好像是, 煩悶許久的陰雲散開,卻發現躲藏在後的彩虹在嘲笑她杞人憂天。
    又好像是, 堅持認定的目标一下子退去,困局中的人便不知道該如何繼續。
    李佚笙悶悶轉身走進校門。
    并肩而行的餘念華注意到她的情緒,半開玩笑半打趣道:“瞧你這一臉蔫巴巴的樣子。怎麽, 是嫌雜活還不夠多,沒幹盡興?”
    “沒有。”李佚笙搖搖頭,“只是覺得,我們合出來這些化合物沒有意義。”
    “餘老師, 你看啊。”她凝望着遠處天邊将墜半落的金烏,聲音很淡:“不管針對哪種病, 世界上都根本沒有能夠徹底治愈的神藥。”
    “我們所做的工作,不過是盡可能延緩病情,或者盡可能降低痛苦的發生率而已。”李佚笙垂頭,苦笑道: “甚至大多數時候,連這一點都做不到。”
    “你這話說得悲觀。”餘年華笑:“小李,你要知道。人吃五谷雜糧,生老病死乃是常态。”
    “人間有疾,神明垂憐。古往今來,藥學這個行業,有多少名人大家身先士卒,背後又藏了多少無聞者的辛酸血淚,才一步步走到如今這般。為的,不就是個治病保命嗎?”
    “在死亡面前,人所擁有一切都會變得渺小不堪,身外之物更是不值一提。”餘念華說,“既然病魔布局邀我們執棋,那必然要拿出無畏的勇氣。他黑吾白,晝夜相對。”
    “所求,不過只為妙手一招,賭一局落子無悔。盡人事,聽天命,便是如此道理。”
    “生命存在的意義在于體驗,這個過程是苦是難是酸是甜,都不重要。那是上天的饋贈,是命運的回禮。我們活這一場,總歸是賺的。”
    “藥是武器,也是抗議。也許,确實如你所說,徹底治愈滿是空談。”
    “但你有沒有想過,正是因為這一點微妙的‘可能’存在,人才能有活下去的希望。”
    “只要活着,就有意義。”
    餘念華擡手拍了下她的肩膀,收起眉眼間的吊兒郎當,在此時此刻像極了一位嚴肅的前輩。
    光影大盛,烈焰如同燃燒的信仰,由他引燃,而後薪火相傳:“你做的每一個化合物都有意義,走的每一步路都會算數。”
    “現階段所有的失敗、困惑、痛苦與迷茫,都會成為你未來登上人生獎臺的不二勳章。”
    “也許,不會被漫漫歷史長河記住,留下濃墨重彩的史書一筆。但,一定會被某一些人記得,你也肯定會為自己驕傲。”
    “藥學,山高路遠,生命,長盛不衰。我們是平凡的,也是偉大的。”
    “而你,要堅信,雨霧之微,可增山海之輝。何況所謂英雄,本身就是平凡人而已。”
    “但那些英雄,他們倒是都有一個,區別于旁人,卻又彼此相同的特點。”
    “你知道是什麽嗎?”
    餘念華話音落下的瞬間,遠處雲動,清風攜香襲來,老鴉繞樹而歌。
    像是被點通,李佚笙眸中星光斑駁,她不自覺放低了聲音,順着他的話發問道:“什麽?”
    餘念華看向天邊,緩緩啓唇開口:“真心。”
    他低頭同她對視:“一顆雖然平凡,卻不甘平凡的,偉大真心。”
    那是秋日的風,也是落日的聲。
    橘色天邊透亮的星,在這一刻,終究是照亮了北辰大學藥學樓裏無數學生迷失在黑夜裏的夢。
    生命的意義。
    在于經歷。
    藥學的意義。
    在于,盡可能地去延長,這段,或美好或悲傷,獨一無二卻又念念不忘的,專屬回憶。
    李佚笙唇角彎了起來。
    當初自己稀裏糊塗的選擇,終于在此刻完成了完美的教育閉環。子彈,正中眉心。
    原來。
    生活是沒有标準答案的。
    李佚笙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
    假設再重來一遭,即便沒有李言沐。她想,她還是會義無反顧地選擇這條僻靜無人的小路,
    不為別的,也許就是跟周左然在醫院對着林星澤說的那些話一樣。
    她不願意接受神明施舍的丁點光環,只求握緊手中的唯一平凡。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所以,她也想用生命去點上一盞名為“希望”的燈火。
    直到走盡時間,将血肉獻供,才算稱得上一句,今生圓滿。
    人生的意義。
    得由自己賦予,不是麽?
    -
    等李佚笙和餘念華再回休息室時。
    陳夢已經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當前正和周世新湊在一起小聲密謀着什麽。
    見她推門進來,兩人立刻噤聲,眉目傳情間,頗有些做賊心虛的實感。
    李佚笙沒什麽表情地繞過他們,來到自己座位上,低眼開始收拾背包。
    餘念華雙手抱胸跟在後面,慢悠悠走進來,象征性地視察了一圈兒後,開口道:“得,今兒個我白跑一趟。”
    思索了番,他又叮囑:“工作提前結束了,你們就珍惜最後這幾天的假日時光吧。好好出去潇灑一下,也別成日裏悶在實驗室,想當年......”
    "想當年餘老師您的研究生階段,可是風光無二。"陳夢悠悠打斷他,學着他的腔調:“白天做實驗,晚上去* 爬山,精力頂頂好,甚至還能邊過柱子邊打牌,哪像現在的我們啊。”
    她老神在在地假嘆了口氣,輕輕搖頭:“科研不行,學習拉跨,就連玩兒!都玩不過您!”
    餘念華:“......”
    他有些頭疼地看向周世新:“你不管管?”
    “管什麽?”周世新扯了扯唇角,“她說的,這不都是你的詞嗎?”
    “......”餘念華無語道:“行吧,我算是看出來了,你的家庭地位也就這樣了。”
    周世新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地接受了他的評價:“謝謝誇獎。”
    頓了下,他又道:“咱兩彼此彼此吧。”
    “......”餘念華說不過他,轉身擺手:“成,我就不該多嘴。時候不早了,我老婆還在家等着呢,我就先回去了。”
    聞言,周世新和李佚笙都淺淺颔首示意。
    只有陳夢笑嘻嘻地朝他揮手。
    “餘老師再見。”
    ......
    餘念華走後,陳夢立馬坐下來刷了會兒手機。
    又過了兩分鐘。
    李佚笙提包跨在肩上,打開手機導航瞧了眼,提議道:“快五點了,我們一起打車走吧?季繁家在江原區那邊,離得比較遠,現在過去正好,再晚趕不上了。”
    陳夢從手機裏擡眼,支支吾吾道:“要不,我們兩先走,小李你還是等會兒再過去吧?”
    “為什麽呀?”李佚笙疑惑道:“你們還有什麽別的事情嗎?”
    陳夢下意識“啊”了聲:“這不是好歹你生日,我們準備了驚喜,不想讓你提前知道嗎?壽星總是要最後出場的。”
    “噢。”李佚笙側身,手撐在背後桌面上,明知故問道:“什麽驚喜?讓我來猜一猜,是不是謝久辭收買你們幹了什麽?”
    對上她震驚的目光,李佚笙慢條斯理地把左手亮出來。太陽的餘晖自窗邊灑下來,她中指圈着的蝴蝶蘭造型戒指上,紅寶石折射出耀眼的強光。
    刺得那排水培蝴蝶蘭,花苞蔫萎。
    陳夢被晃了眼,沒顧得上看周世新拼命遞來的眼色,讷讷道:“你、你都知道了?”
    “不就是求婚嗎?”李佚笙笑着詐她的話:“有什麽需要藏着掖着的?”
    老實的陳夢義憤填膺:“靠,謝久辭到底在搞什麽鬼!讓我們憋了近一周,他自己狼人自爆?!”
    “怪不得今天一整天給他發消息都不回!”想到他昨晚的那通電話,陳夢破罐子破摔:“所以現在,蝦餃還帶不帶了!”
    李佚笙一愣:“什麽蝦餃。”
    “就咱們學校新開的那家店。”陳夢沒好氣道:“也不知道這人抽什麽瘋,昨天晚上半夜三更給我打電話。”
    “我還以為是有什麽急事,結果接了以後,他張口就問你前幾日特別喜歡吃的那款蝦餃,餡料到底是三鮮的還是玉米的!”
    “......”
    陳夢的語氣十分不痛快:“淩晨三點诶,誰家好人這個點兒去吃餃子。”
    “要不是聽見他當時聲音虛弱,我都要忍不住罵他了!”
    李佚笙心情很複雜:“聲音很虛弱嗎?”
    “差不多吧,聽上去一直在斷斷續續地抽氣,還帶着點啞。”陳夢撇了撇嘴,像是于心不忍:“不過最後他好像沒去,因為我聽見——”
    說到這兒,她猛地止聲,看向旁邊的人。
    陳夢吞了下口水,試探性問道:“等會兒,你不知道這件事?”
    “我為什麽會知道?”李佚笙皺眉,覺得蹊跷:“你怎麽突然扯開話題啊?你聽見什麽了?”
    “......”陳夢默了兩秒,不死心地問:“你再想想呢,那個點,你确定你沒有和他在一起?而且,他難道不是想買回來給你當早點吃嗎?”
    憶及昨晚兩人的不歡而散,李佚笙垂下眼,長睫顫了顫:“我們約好了今天下午六點見面的,昨天他臨時在淩晨十二點過來陪我吃了蛋糕之後,應該就回公司了吧。”
    聞言,陳夢松了口氣,但下一秒又警鈴大作。
    她無不擔憂地提醒道:“小李,可能我下面說的說話冒昧啊。雖然暫時是主觀猜測,但是,咱們沒有最好,有的話現在注意也不算晚。”
    李佚笙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陳夢面色很沉重,嘴巴張張合合幾回都沒能發出聲音。看樣子,似乎有什麽很難說出口的東西。
    “诶,夢夢。你要說這個事情的話。”周世新适時插話,“我倒是想起來,昨晚周薇也有問我關于蝦餃的餡料問題。”
    陳夢反應很大:“她也問了?幾點?”
    周世新從兜裏掏出手機看了眼,客觀道:“淩晨兩點二十分。”
    “啊這,不會真是我猜的那樣吧。”嘟囔了這麽一句話,陳夢遲鈍轉頭,看向呆滞在原地的李佚笙,目露悲涼:“小李,我覺得——”
    李佚笙擡頭與她對視。
    陳夢咬了下唇,硬着頭皮把憋在心裏的話說了出來:“小李,可能啊,我是說可能啊。”
    “你會不會……被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