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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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回到八月七日的淩晨兩點, 此時恰逢驟雨停歇,只剩狂風怒聲震天。
月色溶溶,星河悠悠。秋日的第一個夜晚總是比舊時更加靜谧, 竟然連蟬蟲也停止了喧嚣。
江原區緊挨着的兩棟別墅,氛圍天差地壤, 暗紅與亮白兩色相撞, 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荒誕詭異。
亮燈的這家屋內,三兩醫者腳步慌亂。
主卧門外。
現今這間屋子的主人陳碩正倚靠在牆上,皺眉打量着面前的人:“我說, 你到底幾個意思?”
“什麽?”
周薇不明所以地擡頭:“你不會以為, 是我導致了他抑郁複發自虐吧?”
“不然?要不是謝叔給他打電話說訂親的事情, 他至于和父母吵架嗎?”陳碩話說得毫不客氣:“你知不知道,要不是我今天剛好有事,要回北辰大學的教師公寓找東西。”
他手往裏屋指了指:“這個人, 指不定後面還會幹出什麽事。”
周薇眼神不躲不避地對上他的:“那是他自己的選擇,跟我有什麽關系, 你以為我想他這樣嗎?”
“得了吧。”陳碩輕嗤一聲:“這件事歸根結底不都是你一手造成的嗎?圈子裏誰不知道,在謝久辭去德國那段時間, 你隔三岔五就往謝家跑。”
“原先我是覺得,要是你能讓他走出那段痛苦的感情也好,所以才沒打算攔你。”
“誠然, 你确實是有點本事。後來謝叔飯局上也承認了,說自家的兒媳姓‘周’這件事。”頓了下,他說:“這就差沒把你的名字直接印戶口本上了吧?”
周薇動了動嘴唇。
“也是在那不久,謝久辭突然回國陪你組建了樂隊。”沒給她辯解的機會, 陳碩緊接着說道:“你當時跟我說,是你把人喊回來的。”
“本來呢, 如果你們真的是兩情相悅,我們這些作為朋友的,自然是尊重祝福。”
“可是随着時間推移,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家夥眼高于頂,腦袋一根筋,軸得要死。心裏除了北辰大學那位以外,根本就是誰都沒有,你又何必想來繼續插上一腳?”
陳碩眼眶泛紅,喉結滾動兩下:“你說阿辭他好不容易苦盡甘來,最近幾日裏興致勃勃地籌謀着求婚,幹嘛非要在這個時候讓謝叔把玩笑話重提?難道你就非得把他逼至“不仁不孝”的絕境才罷休嗎?”
“也是,當年他把自己折騰的不成人樣時,你還在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給予的利益,安心在國外讀書。”越說越起勁,陳碩口無遮攔:“我記得前幾日我也有明确問過你對謝久辭的感情,你并未承認過有喜歡的成分。”
“既然如此,你大費周章做出這些事情,難道就只是因為舍不得‘謝少夫人’頭銜所帶來的好處嗎?”
陳碩眸色沉下來:“周薇,我發現,我是真的看不懂你了。”
卧室裏的窗戶半敞着,初秋的急風吹進來,帶着涼意不斷蔓延滲透。
時光仿佛在此刻倒退重塑。
幾個小時前。
A市,傾盆暴雨驟然而至。
周薇從公司離開,打的回家。
夜色濃厚,司機把車停在了院門口,她掃碼付款後,踩着高跟鞋下來,一步步往裏面走,心裏沉甸甸地壓着事情。
剛在車上的時候,周左然發來消息說,他明晚要去參加朋友的生日派對,不打算回家。
希望她回去的時候能順便捎句話。
周薇當即便回了條語音,叫他注意安全。
周左然對她道謝,這次卻沒有如以往那般笑嘻嘻地喚她一聲“姐姐”。
從小院外到屋門口,不過幾十米的距離,周薇沒有打傘。
眼前燈火氤氲,冰涼的雨點打在她的皮膚上,刺骨寒意滲入毛孔,絲絲入縫。
姐姐嗎?
她苦笑着搖頭,內心暗道自己何時變得如此咬文嚼字。
雨勢猛烈,發絲浸濕後沾在了臉頰上,水珠沿着尾梢滴滴垂落。
直到身上泛起黏膩,周薇才堪堪回神,快步往前走了段路行至檐下。她站在門口,擡手輕拍着衣擺處沾染的露水。
木制的宅門沒有完全閉攏。
大抵是覺得這瓢潑雨幕足夠盛大,屋內的談話便也沒再收斂。
“唉,親家,倒也不是我不願意。”沙啞的男聲輕飄飄落地:“只不過,右安到現在都沒個着落,我們這約定再繼續下去,對小謝也是耽誤。不如,就這麽算了吧。”
“這說的什麽話。”蘇佩媛的聲音極具辨識,“我和阿婉當年可是指腹為婚,說得好好的,哪能就這麽輕易變卦了。”
謝允安也适時接茬:“确實,關于右安,我們誰都沒有料到。”
“不過,謝周聯姻板上釘釘,當年可是敬過祖先,奉過神靈,自然是變不得的。”
下一秒,他直接捅破了“窗戶紙”:“要我看,我兒子和周薇是有感情的,不然這幾日也不必如此費心竭力幫她。總歸她算得上周家的半個女兒,所以我們思來想去,還是得先來問問你們的意思。”
話落,周薇的動作短暫停了一瞬。
很快她緩過神,摁下扶手,準備推門進去與他們坦明心意,順帶還想提一下關于“周右安”下落的猜測。
可惜門剛開了一半,周薇就被自家伯父的聲音打亂了思緒,腳下的步子再也沒能邁出去。
“原來你們是想把改約啊。這就是你們口中所說的,只認‘周家女兒’?”
周薇的視線穿過門縫望進去,就見周雲澤扯唇笑了聲:“罷了,随你們。只怪我們右安,無福享您兩位公婆的恩澤。”
霎那間,屋外雷閃電鳴。
聞言,一直坐在周雲澤身邊沒有說話的林妙婉,淡淡啓唇。
幾乎是同一時刻,周圍一片水柱激昂,風聲雨聲雷電聲糅合交雜。
那是周薇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自己的聽力竟然這般靈敏。
明明伯母的聲音輕如飄羽,卻還是清清楚楚地鑽進了周薇的耳朵。
她說:“你們這話說得奇怪,我竟不知,自己何時生過第二個女兒。”
......
扶搖長飚入戶,裹挾誰人細語哀嘆。
思緒歸零,周薇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蜷起來。
她緩了很久,才艱難地說出口:“陳碩,不管你信不信。從始至終,我都沒有觊觎過謝家兒媳的身份。我不屑去和他人争風吃醋,何況,是為了一個本就不屬于我的男人。”
“我出身是不好,但我有自己的節氣,偏要破陣高歌,傲于高牆而綻放。”說到這裏,她笑了下:“這世界上,男女之事不止有愛情。謝久辭對我而言,是師亦是友,我們始終保持着密切卻不越界的聯系,我認為這樣沒錯。”
“我對他,有傾佩、有仰慕、有感激、有榮幸,卻唯獨沒有愛情。”
陳碩掀起眼皮上下打量着她,似在判斷她說這話的真假程度。
“你倒也不用如此質疑。”周薇彎唇,“你也知道,我向來對搶別人的東西沒興趣。而且我懷疑,李佚笙她......”
“阿笙。”正說着,卧室內傳來幾陣低喃,“我好像還差一份承諾沒有給你兌現。”
周薇後面的話被打斷。
她與陳碩對視一眼,匆忙來到床邊。
幾位醫生收拾好藥箱,簡單叮囑了幾件“注意事項”後,便作勢要離開。
陳碩颔首,起身相送。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離開。
房門關上後,滿室寂靜,熱鬧一下子消退,風吹簾動,反倒落了個無端的凄涼落寞。
周薇緩緩蹲下身子,平視謝久辭緊閉的眉眼。
“阿笙,蝦餃好吃嗎?”他陷入混沌的夢境當中,呢喃道:“不好吃對不對?”
“可是,我想吃的。”
周薇附耳聽了會兒,好笑道:“一盤餃子而已,至于惦記成這樣嗎?”
想了想,她掏出手機,給周世新發了條微信。
兩分鐘後,周薇的手機震了一下。
她點開看到陳碩發來的消息:【抱歉,剛才說話情緒激動,我沒有別的意思。】
陳碩:【我今晚還有事,謝久辭就拜托你照看一下,等他醒了記得給我發微信。】
周薇眼睛眨了下,慢吞吞地回了句:【好。】
窗外的天越來越黑,牆上的指針一秒一動。
也許是止疼藥生效的緣故,謝久辭擰起的眉頭逐漸舒展。許久之後,呼吸也慢慢變得平緩,總算是止了沒頭沒腦的夢呓。
周薇困意襲來,竟然趴到床邊睡了過去。
不知究竟過了多久,恍惚中,她仿佛聽到了謝久辭幹澀暗啞的聲音響起。
“嗯,我就是想問問。”
“她喜歡的蝦餃裏混的蔬菜是什麽?”
餃子......
“蝦餃”兩個字讓周薇驀地恢複清明。
周薇有點迷糊:“阿辭,你醒了?”
她低眼摁亮手機瞧了眼時間,三點過五分。
男人的聲音戛然而止。
周薇覺得奇怪,擡頭往上看去。
淩晨月色未眠,光亮得異常皎潔,映過玻璃窗照進來,驚碎了一地的癡人癡夢。
謝久辭半躬着身子坐在床上,手邊就是為吊水而搬來的衣架。
清澈的藥液在月光照耀下,閃着星點的碎光。
當下正順着輸液管,一點一點地砸落入血。
安靜的空氣裏,所有的聲響都會被無限放大。
似是終于有所察覺,謝久辭淡淡收回手,貼在耳側的手機随之墜落。
“你想吃餃子啊?”周薇尴尬地撓了撓頭:“蝦餃是吧?你等會兒,我這就給你點外賣。”
她兀自嘟囔:“也不知道你現在這個身體狀況還能不能亂吃東西,一口的話應該沒事吧?”
“不用。”謝久辭擡手抽走手機,阻止了她的舉動,“我不想吃。”
“周薇,阿笙下午六點的生日宴,就在隔壁,你應該會去吧?”
周薇愣了瞬,反應過來後回應:“當然,不是你特意跟我說,讓我準備好禮物嗎?”
她彎唇道:“放心,我絕對不會給你丢面兒。兩只飄紫和田玉手镯,怎麽樣,夠不夠闊氣?”
謝久辭眼神稍黯,垂下腦袋“嗯”了聲,擡指輕觸了一下手機屏幕。
可惜在那亮起的強光裏,他卻沒有找見自己心心念念的笑眼。
他這才想起來。
原來,那只手機已經壞掉了。
話題到此結束。
屋內的氣氛再一次凝滞下來。
周薇悄悄摸了手機過來,先按約定跟陳碩彙報了情況,接着又起身給他倒了杯清水回來。
緩了會兒,她才猶豫着開口:“阿辭,其實我有件事想和你說,關于謝伯父說我們......”
“對了。”謝久辭接過她遞來的水,卻沒喝,徑直把玻璃杯磕在床邊的小櫃上,打斷了她的話:“四月份時,我送你的那條翡翠佛像金鏈,還在嗎?”
他問:“貌似很久沒有見你戴過了。”
“你拉倒吧,還很久沒見我戴,那是你眼瞎。這個世界上除了小李以外,估計大家在你眼睛裏都跟打了馬賽克一樣吧?”周薇嫌棄地瞅他一眼,伸手把墜子從領口拉出來:“我一直戴着啊。”
謝久辭沒反駁她的話。
“再說了,這哪算你送我的東西。”周薇提起這事就來氣,她撇了撇嘴,“別以為我不知道啊,這個翡翠還是你當年想高價去購買藍玉佛的時候,人家白送的一個。要不是前幾日鄭之舟恰好說漏嘴,估計我到現在還得感動呢。”
“嘶,你該不會在這點我吧。”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什麽,她了然道:“我就說,今年你怎麽突發奇想要送我生日禮物,敢情是等我給小李還禮呢?”
周薇佯裝氣惱:“你就說你這人吧,真是不做虧本買賣。得,我再加一份項鏈禮,這下滿意了嗎?”
謝久辭唇角小幅度地拉開,笑意不達眼底。
他沒再說話。
陳碩接到消息後,很快就從隔壁趕了過來。
三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又瞎聊了會兒。
但更多的時候,都是周薇和陳碩在說,期間周薇有無數次想解釋婚約的事情,可總被陳碩打岔帶過,最後只好堪堪作罷,順着他的話題東扯西拉。
往日嘴毒舌貧的謝久辭反倒成了背景板。
他猶如失去了所有的情緒。
只知道笑。
輕笑着點頭,淺笑着搖頭。
好像是在事無巨細地回應好友的每一句話,但實際上,卻再也沒有開口講過任何的話。
不知不覺間,遠處天邊東方既白,薄霧萦繞,晝日徐徐拉開帷幕。
這個夏天,似乎,真的快要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