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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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雲翻墨, 夏秋交換之際,暴風雨總是來得迅猛野烈。
連成一片的水線從風,驟起忽來, 如帶了雷霆怒火般地往地面砸,無數水花四處飛濺。
道路兩旁的梧桐頹樹葉落, 雷狂崩天。
夜, 将至未至。
純白色的轎車沖破遠方的暗影,一路冒雨奔馳而來。最終緩緩停在了北辰大學的正門口,鳴笛聲不絕于耳。
不遠處, 有穿着工作服的保安注意到情況, 打了傘過來, 擡手敲向車窗。
張天譯随手摁了車門旁的按鍵,将窗戶半降下來,躬身擡眼道:“師傅, 今晚這雨太大了。讓我把人送進去吧?”
保安原則性非常強:“不行咧,你這是校外的車牌, 進不成的。”
“讓她給您出示學生證還不成嗎?”張天譯皺起眉頭,手指搭在方向盤上無意識輕敲:“主要是這天氣太過糟糕, 我們都沒帶傘啊,女孩子家家的,要是淋雨回去感冒了可怎麽好?”
“不行不行, 車子肯定是不讓進的。”保安軸得像一根筋,态度很是堅決:“你們下來,她掃臉進門,把我這柄傘拿走, 明天出來還我就行。”
張天譯據理力争:“那這樣吧,我也下車, 借您的傘送她進去,然後出來的時候剛好給您帶着,也省得麻煩彼此還要一直惦記着還傘。您覺着這樣能成不?”
“可以。”問題解決後,保安的臉色好了許多:“但是得下來登記。”
“這位女同學,你得給他簽個字做擔保。”
車內,後排的李佚笙略微有些無措。
她動了動嘴唇正要說話,冷不防卻看到張天譯從後視鏡裏轉回來的憂郁眼神。
于是,到嘴邊的一句“算了”,就這麽被她生硬地改了口:“好的。”
簡單交涉結束,保安跟他們打了個招呼,先行回了門禁旁的亭子裏。
張天譯把車往後倒了點兒,到學校大門入口的檐下停住,而後側首,沖李佚笙擡了擡下巴:“你先在這兒等我,我去把車停到地鐵那邊的空車位上,等會兒就過來。”
“你不是沒傘麽?”李佚笙指着玻璃車窗上滑落的水珠,暗示意味直白又明顯:“你看這雨越下越大了,要不然我自己...…”
“阿笙。”張天譯扯了下唇,又重複一遍:“下車,在這兒等我。”
“......”李佚笙聽從照做,目送着白色的車身消失在融融夜幕裏。燈影拉長,紅色的尾光在雨中愈顯壓迫。
沿着遮雨的長廊,她擡腳往大門那邊走,自覺在登記冊上簽好了來訪人員與自己的姓名。
保安遞傘給她,這會兒倒是換上一副不正經的八卦表情,笑眯眯評價:“小姑娘,你這男朋友還挺好的嘞。看起來挺體貼,應該是個會疼人的。”
“謝謝您。”李佚笙接過傘,失笑道:“您哪看出來他像我男朋友了?我都沒敢坐副駕,還是沒逃過您這一遭‘亂點鴛鴦譜’啊。”
聞言,保安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子,撓頭道:“啊,那我猜錯了,難不成是他還沒追到手?”
“也不是。”李佚笙還是笑:“他和我吧,關系簡單也複雜,算是……我哥哥吧。”
兩人正說着,旁邊突然傳來動靜。
李佚笙轉身回眸,就見張天譯單手撐在額發上渾身濕透地朝這邊奔跑而來,身影狼狽。
她淡淡垂眼。
想起了不久前的飯桌上,他也曾自欺欺人般問自己:“難道看不出來他一點喜歡的真心嗎?”
“那我們就先進去了。”
張天譯對着保安颔首致謝:“等會兒我出來,一定會把傘還給您。”
說着,他自然摸向李佚笙手中緊握的傘骨,扯過來後撐開,低眼看向她:“走嗎?”
李佚笙長嘆了口氣,點頭。
兩人掃臉進校。
學校小道坑坑窪窪,積了不少水灘,土泥交混,看着髒兮兮的。奈何李佚笙今天穿了條及踝的白裙,于是便走得格外小心翼翼。
張天譯不經意地往旁邊瞥了眼,見她手托着裙擺,踮腳一蹦一跳的,不禁提議道:“要不要我背你一段路?”
“千萬別。”李佚笙拒絕得很幹脆:“非情侶的兩個人不适合做這個舉動。”
雨滴随風飄落進來,張天譯默了默,将傘面往她那邊斜了點,轉了另一個話題:“李家的事情,對不起啊。”
“其實,當年我知道這事兒之後,有想過告訴你。”他移開視線,看向路旁昏燈下的朦胧珠影,解釋道:“但是我怕你會因此而記恨我。你也知道,我父親在去世前常念叨着你,我估摸着,大抵是他也覺得對不住你。”
“但是大禍已經釀成,我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把真相坦白跟你講。”
“我承認,讓李亮和李百強在不告訴你真相的情況下照顧李言沐,确實是有牽制你自由的想法在。”張天譯說,“原本的計劃,就是等我接手穩定好公司以後,再和你攤牌。”
“說實在的,我也害怕這中間會出現什麽不可控制的意外。”他聲音裏聽不出情緒:“但沒想到,千防萬攔,你還是和謝久辭走到了一處。”
“如果我父親還健在,不知道要被氣成什麽樣子。”張天譯輕嗤一聲:“最開始就是顧忌你們周、謝兩家婚約,才做的這般孽,結果到頭來,還是沒改變得了結局,落得個相同的結果。”
“你說你們兩,這緣分真的是月老給栓了鋼筋嗎?”他忽地笑了下:“小時候訂親,分開幾年後機緣巧合又成了同班同學,高中轉學以後完全斷了聯系,竟然還能在彼此的研究生階段碰上。”
西面有風吹來,張天譯濕透的左肩上涼意滲入毛孔,順着血液蔓延下移,心寒了一截。
他的笑容凄慘又苦澀:“不算幼時不懂事的經歷,我和你也算是朝夕相處了五年,難道就比不上他的零碎三年嗎?”
李佚笙停下來。
她看着他的眼睛,歪頭問:“你一直說喜歡我,是真心話嗎?”
張天譯笑意僵住,轉瞬便恢複如初:“不然?而且這不是我先問你的問題嗎?難道你感受不到?”
“感受到了。”李佚笙誠實道:“但我覺得,不是真心喜歡。”
她搖了搖頭,嘆息道:“我不怪你用李言沐道德綁架我依附于張家。畢竟,這本身就是我報恩該做的事情,無論是對你還是對李言沐。”
“我從始至終都很感謝,張家可以收留我,願意資助我完成學業。”李佚笙說,“雖然現在看來,這只是因為你們在彌補所做的‘孽’,但對于曾經的我而言,真是萬分感激感謝。”
“要不是你們接我離開,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會經歷什麽肮髒惡心的事情。”她繼續道,“還有,李言沐。這麽多年來,你們也是出了很多錢的,這些我都知道。”
“但是我很奇怪,你如果真的只是想要得到我,以你的手段,完全可以在整頓公司的時候,同時進行這兩件事情。可是你卻沒有這麽做,不僅不強迫,而且種種行為看上去,似乎對我也不是很在意。”李佚笙語調很慢,卻異常肯定:“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唯一的解釋就只有,你和你父親一樣,是極端的生意頭腦。”
“你在隐忍自己的喜歡,強迫自己時刻保持清醒與理智,并且想要以此獲得最大化的利益。”她笑着提出自己的猜測與想法:“包括轉學那件事,你們表面上是打着為我好的名義,實際上卻是害怕謝周兩家發現端倪。”
“你們擔心的是,他們強強聯手會對張家的生意造成毀滅性打擊。”
“所以不要說得那麽冠冕堂皇。”李佚笙準确無誤地直白戳破:“你不願意告訴我真相,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以防萬一。”
“商業場上風雲莫測變化,最好的辦法就是始終留有一條完美退路。而我,就是你關鍵時刻要挾周家的人質把柄,對嗎?”
見狀,張天譯終于撕破僞裝:“看來,阿笙确實比我想象的要聰明。”
“不錯,最開始我确實是如此安排。”
“周家近年來勢力漸弱,而我接手的公司起步艱難,用你去威脅周家,達成産業控股合并,毫無疑問是最佳捷徑。”張天譯說,“但誰也沒想到,你那個堂姐竟然不是個省油的燈,在不到半年的時間裏,硬生生是把燈盡油枯的生意給盤活了,還拉上謝久辭一起創業,對标的就是我剛開發的智能手表領域。”
說到這裏,他刻意停了會兒,挑眉道:“阿笙,你不覺得謝久辭對周薇的感情也很不一般嗎?”
“你不用跟我瞎扯別的。”李佚笙強行壓下心裏的煩躁,冷聲道:“總之就是我不怨你,但是也無法答應你。張家的錢我自會還清,但是你們家的門,往後我卻是一步都不想再踏入。”
張天譯沉默。
李佚笙率先扭頭。
仿佛怕她淋雨,張天譯忙跟了上去。
兩個人重新提步往裏走。
兩分鐘後,他們來到了學生公寓樓底。
李佚笙內心不是很想讓他知道自己搬了宿舍的事情。于是便快步走到門口,假意同他揮手告別。
張天譯握着傘柄,孤身站在雨幕之中。密密麻麻的水滴沿着傘骨砸落到他整個人的渾身各處。
這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奇怪。
他們誰都想不明白,明明是執傘的人,怎麽會落得一個“淋成落湯雞”的下場。
“阿笙。”張天譯出言輕喚,語音艱澀:“要是我們之間沒有存在過那些陰謀算計。”
他隔着漫起的霧氣望向她的眼:“在你心裏,我和謝久辭會不會就是處于同一起跑線?”
李佚笙笑:“不會。”
她視線不閃不避:“因為你只是喜歡,而他給我的是,一腔熱忱的愛。”
“他會在工作與我之間選擇我。”李佚笙的聲音很柔,落在男人的心上卻如刀般淩厲,字句近乎淩遲:“他會愛屋及烏地接受我的一切不堪,包括我那個被你嫌棄的‘假’弟弟。”
“我甚至還沒有告訴謝久辭周家的這件事兒。”
“在他認定了我此生必須要照顧一個癡傻患兒的拖累情況下,他仍然願意對我說‘等我們結婚後就接弟弟回來一起生活’。”
“而你,哪怕知道真相,也掩蓋不了對我後期家庭的嫌棄。”
“謝久辭,他有責任有擔當,他從未勉強過我任何,他的感情真誠又熱烈,純粹且幹淨。我時常覺得自己何其榮幸得此良人。”
張天譯依然在看着她。
李佚笙啓唇,吐出最後的審判。
“哦對了,還有最重要一點。”
“我也愛他。”
一句四字。
塵埃落定,讓上面的所有比較在頃刻間變成了笑話。
“你鋪墊這麽多,歸根結底還不就是只有最後一句。”張天譯攥緊傘柄的指尖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好,那我知道了。”
他轉身走入暗夜瓢潑,身姿寂寥,如漂泊無依的旅人,步履飄搖:“但願,你永遠不會為自己今天的選擇而後悔。”
傾盆突至,雨急風狂。
男人的背影逐漸匿于黑夜,無影亦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