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
    *
    八月六日, 傍晚七點。
    許是明日夏止秋交,今夜天便黑得格外早。
    近來天氣總是陰晴不定,大概是下午五六點那會兒, A市剛剛下過一場暴雨。
    毫無征兆的,狂風驟起急湧, 悲涼呼嘯。黑暗就那麽, 一點一點地擠壓盡了白晝,而後吞噬掉無盡的昏黃日暮。
    空氣裏漫起潮濕,随風滲入屋內。
    吉安集團的辦公樓穩當地屹立在風雨夜幕之中, 遠看是一片的燈火通明。
    簾起影動, 來人步履匆忙。
    “阿辭。”周薇推開會議室的門, 面露喜色:“我們贏了。張天譯那邊已經使用企業賬號發布了‘主動退市’的公告。”
    聞言,伫立在窗前的男人施施然轉身。
    亮燈照下,他的眉目清隽, 背景是望而無際的灰蒙,面容冷然。一身穩重的深灰西裝也沒有壓住他骨子裏的傲慢狂妄。
    周薇不免怔神一瞬。
    “那就好。”謝久辭擡眼看向她, 輕扯唇角嗤了聲:“他倒是會審時度勢,也算及時止損。”
    “也是辛苦你了。”
    周薇走過去, 拍了下他的肩膀,聲音裏帶了些歉意:“和我一起在公司忙裏忙外這麽久,都沒什麽時間去陪小李。”
    “嗯。”
    謝久辭彎身, 撈起桌上的手機,淡淡道:“所幸沒拖到太晚。”
    聽他這麽說,周薇倒是好奇起來:“咱們最開始安排的可是一周時間,你這幾乎提前了一天半完成任務, 怎麽看起來還不滿意?”
    “誰跟你說是一周?”謝久辭手下敲着消息,沒擡頭:“原本的安排就是六天。”
    因為第七天, 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哦?”周薇瞧着他,打趣道:“我可是聽趙嫣說了啊,你當時找她幫着開了七天量的中藥,明明一個療程是六天,偏你多要了一副,不就是打算花七天的時間處理這堆事兒。”
    “趙醫生問我這其中的奧妙,我還說這是因為你準備跟小李玩浪漫。”對上他的視線,她擠眉弄眼地描繪:“比如,在小李喝完藥以後,深情款款地說一句,'等藥喝完的那日,就是我腳踏七彩祥雲歸來之時'。”
    “......”
    想到李佚笙當時的反應,謝久辭忽地笑了聲:“這話她倒是說過。”
    “不過——”他慢悠悠地收了手機,“她要是想見我,我什麽時候都能出現在她面前,何至于等到藥喝完。”
    周薇:“那你……”
    “我女朋友吃不得苦味。”謝久辭出聲打斷,談到關于李佚笙的事情,他的面色柔和許多:“她特別嬌氣,如果沒人陪的話,她肯定不願意喝。”
    “但她也很勇敢,答應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謝久辭垂眼,陷入了情緒:“她特別懂事,害怕我會為此分心耽誤工作。所以後來每次視頻一接通,她就會立馬主動喝藥。”
    “一口氣幹掉,然後用手抹幹淨嘴巴,姿态特別豪邁,明明苦得眉頭皺緊,但看向鏡頭的時候總是不會忘記強顏歡笑,還騙我說她現在都習慣了,已經不會覺得苦了。”
    “本來按計劃,我刻意給她說還剩六包藥,就想讓她五天之後,能夠在生日早晨發現‘不用吃苦’的驚喜。”說到這裏,謝久辭似乎有些懊惱:“但我算好的安排,全被陸恒言一杯酒給打亂了。”
    周薇好笑道:“這關他什麽事兒?前兩天他還跟我告狀,說你訛了他小十萬。”
    謝久辭沒再說話,拉出椅子坐下就開始搗鼓電腦,不想搭理的姿态很是明顯。
    “行吧。”
    周薇聳聳肩,無甚所謂地道:“你們兩之間這貓狗官司,我向來斷* 不清楚。
    過了一會兒。
    周薇看了眼表,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同他擺手再見:“那沒別的事兒,我就先回去了。中午時,你父母還說晚點要去我伯父家,我得回去作陪。”
    “我爸媽?”謝久辭愣了下,皺眉問道:“他們最近怎麽老往你家跑啊?”
    周薇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诶對,明天你沒事吧?”
    謝久辭眼睛盯着電腦屏幕,沒注意到她此刻的神色,也不打算在莫名問題上糾結:“沒事的話,正好立秋,阿笙過生日,你也一起來吧?”
    周薇納悶道:“小李也是八月七號的生日?”
    “什麽叫'也'?”謝久辭手下停了動作,側頭望過來,目光略帶審視:“難不成你還接到了別人的生日邀請?”
    “那倒沒有。”周薇朝他攤手。
    頓了下,她猶豫道:“聽你說'正好立秋',難不成這日子是她農歷生日?”
    “不是。”謝久辭視線轉回去,重新敲打鍵盤,随口道:“就是公歷的日子,她農歷在七月初五,也就是兩周後,我們到時候自己過。”
    “哦對了,你也別白來,蛋糕啊、禮物啊什麽好好準備一下吧。”他聲調欠兮兮地提醒道:“好歹是老同學一場,快九年的交情了,可別被人家新認識的朋友壓了風頭。”
    周薇氣笑了:“你倒是安排得清楚,還挺公私分明的,我和她高中一共都沒說超過十句話,虧你能面不改色說出‘交情’二字。”
    謝久辭十分淡然地接下了她的誇獎。
    話題到此結束,周薇又跟他說了一遍“再見”,而後轉身快步走到門外。
    由于擔心夜間暴雨,剛才進會議室之前,她還特意跟加班加點幹活的員工們囑咐過,讓他們早點下班,離開的時候記得關好門窗和電纜。
    結果這會兒再出來,走廊上就已然變得一片漆黑。東西兩側的窗緊閉着,純灰色的窗簾下拉,外面的月光竟是一點兒都透不進來。
    就着緊急出口提示牌的微弱綠光,周薇拖着疲憊的身軀往電梯處挪動,高跟鞋與地面磕碰發出響聲,在空寂陰森的樓道裏幽幽回蕩。
    電梯門開,她擡腳邁入,垂下眼睫摁亮了手機屏幕。
    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狹小逼仄。
    周薇視線下落,看向自家堂弟一周前發來的微信消息。
    周左然:【堂姐,我找到我姐姐了。】
    不至于,這麽巧吧......
    -
    等周薇離開以後,謝久辭又忙碌了近半小時,才将工作完全收尾。
    處理完最後一封郵件,他合上電腦。
    屋裏的光線很亮,四周靜靜悄悄。
    謝久辭身子緩緩往後倚,把腦袋靠在了皮椅的頭枕上,擡手捏着眼角。
    不遠處茶櫃上,烏木沉香燃盡,香灰不落。
    馨氣散來,男人閉着眼睛,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
    謝久辭腦海中的思緒翻滾而上,不斷浮現出那抹朝思暮想的倩影。
    原來,距離他們最近一次的真實見面,已經過去五天了。可是也,僅僅只有五天。
    那晚,圓月中天。
    謝久辭抱着李佚笙進了北辰大學的校門後,就一路不歇地趕回了自己從陳碩那兒換來的那套老破公寓。
    樹縫夜影透窗而映,李佚笙睡得毫無負擔,只有嘴巴裏哼哼唧唧說着難受。
    謝久辭本想先轉身去廚房,給她煮碗醒酒湯來喝。不料起身時,他卻被人猛地拽住了領帶。
    月色朦胧。
    李佚笙的面容恬靜安寧,臉上布滿了酒精引起的紅暈,長睫又黑又密,整個人乖巧得不像話。
    謝久辭沒忍住,暫時擱置了離開的想法。
    他慢慢俯身,将唇瓣貼向她的額頭。
    明明是不夾雜任何情欲的一個吻,卻引來了身下人的胡拱亂蹭。
    李佚笙深陷潮膩,好不容易感受到一絲清涼。于是便本能地挺起身子往上貼,像是想要不斷從中尋找安撫。
    她被縱容着胡作非為了好一會兒,直到觸及某處,謝久辭眸色驀然一暗。
    他眼疾手快地拉住她作亂的手,喉嚨幹澀而沙啞:“別亂鬧,要不然吃虧的是你。”
    “謝久辭。”
    也不知道李佚笙有聽沒聽到他上一句話。
    她的眼睛依然緊閉着,眉頭擰起,頭發因粘了點汗漬貼在臉側,看上去竟然還有點可憐:“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別的狗了?”
    謝久辭愣住。
    “我們談戀愛才多久啊,你就敢一周不見面了,還有今天,我等了整整五個小時都沒有見你給我發消息。”她自顧自地咕哝,聲音很輕,還隐約帶着幾分哭腔:“我覺得你沒說錯,我們在一起就是太過随意了,所以你才會不珍惜。”
    被扣了好大一口鍋的謝久辭氣樂了,他伸手捏了把她的臉:“喂,小醉鬼。你有沒有點良心啊,我有你一個還不夠折騰的嗎?”
    “我走之前是誰告訴我,沒事不要亂發消息,怪影響各自工作效率的,嗯?”
    李佚笙仍然嗚嗚咽咽。
    謝久辭嘆了口氣,用指腹蹭幹了她眼尾的淚珠:“為了讓你安睡戒酒,我一個大老爺們,天天都在身上熏這麽重的烏木香,哪怕被陸恒言那家夥嘲笑娘裏娘氣,都沒改過。”
    “你可倒好,自己在外面想喝就喝,還不學一點好,直接一口悶。”謝久辭的指尖上移,劃至她的眉眼處輕按慢壓,“李佚笙,你可真是越來越有本事了啊。虧我當初剛見面就沒繃住,巴巴地在聚餐上幫你擋酒。如今看起來,恐怕你那會兒不僅沒感動,說不準還要在心底嫌棄我多管閑事吧?”
    “嗯?”他的聲音低沉,染上點怒氣,卻又放得極輕,像是怕把她吵醒:“我都不敢想,要是哪天我沒在的情況下,你喝醉成這樣。萬一遇上點什麽不好的情況,那可怎麽辦?”
    李佚笙醉得迷糊,根本聽不進去他的話,眼淚繼續一滴滴地往下落,抽噎道:“我都聽見了,你剛是和周薇在一起,一定是因為她,你才不理我的。”
    “你看你們多般配啊,從高中開始就是,要不你還是去找她吧,我......”
    後面的話被謝久辭以吻封聲。
    他發了狠,單手扣住她的雙手,十指交纏就往頭頂上的床頭板處壓。
    順着這個姿勢,李佚笙上半身便不由自主地挺起。謝久辭插空用另一只手摟上她的腰,而後用勁把她往懷裏扯,力道之重,仿佛要将她融進胸腔。
    李佚笙呼吸不暢,“唔唔”讨饒地往後躲,卻無奈被謝久辭摁的死緊,竟是一分一毫都動彈不得。
    愛人的吻,濕熱、暴戾又綿長。
    五分鐘後,似乎終于注意到她快要把自己給硬生生憋死。謝久辭緩神,稍稍撤開了點距離。
    涼白月光隔窗而照,牽起的水絲略帶色氣。
    男人睇着懷中人喘息的動作,滿腔氣悶無處發洩,只好無奈地叼上她頸間的軟肉。但他最終也沒狠下心去咬破,淺磨一番後,便慢慢松了口。
    窗外的天幕時值深夜,時光漫長而安靜。
    謝久辭遲緩起身坐到了床邊,順着她握緊的姿勢,将領帶扯開褪下。然後他拉起她的另一只手,伸展掰直了無名指,以其為繩,就往指節上纏繞。
    “你說在一起太随便了?”謝久辭邊測量着她的指圈大小,邊撥開她黏在臉頰上的長發,神色專注又認真:“那我就給你補一個儀式感好不好。”
    “你快過生日了。”他摩挲描募着她的眉眼,“本來想等你農歷的時候再說,但我真的等不及了。”
    “只要你願意告訴我。”不知道想起來了什麽,謝久辭苦笑了下,“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
    靜寂裏,他的聲音低不可聞:“但你可不可以,不要把我推給別人。”
    “如果某天,你不需要我再記得了。”
    “就直接告訴我,我自然舍不得讓你為難。”
    “我這輩子。”
    “從很早以前,就認定了你。”
    “如果最後不是我們。”
    “那現在的一切,都将沒有任何意義。”
    “阿笙,你不能那麽自私。”
    “不要我,還要自作主張地把我丢給別人。”
    黑夜裏,有庸人自擾,自說自話。
    床上的人,呼吸平緩而規律。
    誰也不知道的角落裏。
    暖風速起,帶走了夏日裏最炙熱的情人蜜語。
    ……
    靜谧無比的會議室內,短信消息的通知聲突兀響起。
    窗外,亮藍色的閃電劃破天際。
    白光刺過,謝久辭徐徐睜眼。
    他擡手摸向自己的西裝口袋,指尖卻在碰到硬質的四方小盒時一頓,兩秒後又若無其事地抽了旁邊擱置的手機出來。
    屏幕亮起的瞬間,雷聲震響轟鳴。
    謝久辭一個沒拿穩。
    手機便反扣着掉到了地上,玻璃渣四分五裂,飛濺而起。
    這一回。
    屏幕竟然如此輕易地,就這麽,碎了個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