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書
    *
    記憶入海, 落款厚重,人生天地,忽然而已。
    泛黃的紙頁篆抄着書稿。青絲華發, 初起的情誼藏匿在萬盞燈火之下,悄無聲影。
    盛夏烈陽, 北辰附中的操場一角, 落了滿地的赤金紅光。
    風吹動鬓角散下的發,緊跟着跳下雙杠的兩個少女,彼時年少正好。
    季繁揪下一瓣雛菊的花片, 拉起對面人的手, 緩慢又鄭重地塞進了她的掌心之中。
    “第一個願望, 你來幫我寫一封情書。”
    扶光皓燦焱焱,炅彩璀璨輝輝。
    李佚笙的眸中星點斑駁,她眨了眨眼, 遲疑地提醒道:“情書如果代寫,會很不真誠的。”
    “沒關系。”季繁無所謂地朝她擺手, 神态恣意又随性:“也不算幫吧,你就按自己的情況寫一封, 我對照着看,然後自己寫。”
    說起這個,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主要是, 我和他很久沒有見面了,不太想破壞在他心中的才女形象。”
    李佚笙半挑了下眉:“你還有這個人設呢?”
    “哎呀!”季繁咬着唇,氣急地剁了下腳,“瞧不起誰呢, 我小時候在外婆家的鄉下,那也算能稱得上村口老人們'柳絮才高、秀外慧中'的誇贊。”
    對上李佚笙略帶質疑的眼神, 季繁聲音越來越小,支吾道:“只不過是今年,我剛來A市這邊,學習環境還沒有适應過來。”
    “你別看我現在成績不行,等我把這封信寄出去以後,我高低得在下學期認真給你露一手,讓你看看,什麽叫做有底子在的。”
    “噢。”李佚笙拉長了調子,半玩笑地問:“你還怪會安排的,先送情書撩撥,再自己努力學習。”
    她勾唇笑道:“怎麽,那個小男生是欠你錢了?還是無意間惹到你了?你非得這樣搞人家的心态?”
    “才沒有。”季繁惱羞地辯駁:“就他那副萬年不變冰山臉,誰能影響他啊?”
    “只不過是,想盡點人事。”她的聲音很輕,散在風裏,“讓他別那麽快忘記我而已。”
    李佚笙不太理解她的想法:“那你就直白一點,直接寫一句'勿忘我'不就行了嘛,簡潔又明了的。”
    “幹嘛還得為此再洋洋灑灑地寫上一封情書?”
    盯着她臉上湧起的紅暈,李佚笙老神在在地教育道:“我和你說,咱們女孩子就是得端着點兒,情書什麽的,就不是我們該考慮的事情。”
    “男孩子就不能慣着,太容易得到的東西,往往都不會珍惜。”
    李佚笙苦口婆心地勸,想讓她打消這個念頭。
    奈何季繁油鹽不進,皺眉道:“诶,你這人真是的。是誰揚言要送我兩個'阿拉丁神燈'的願望,怎麽兩分鐘不到就要改口?”
    “我這才說了一個,你就磨磨唧唧不願意。”她的視線從手中的花瓣上滑過,輕飄飄地看向李佚笙的眼睛,嘟嘴埋怨道:“到底還有沒有點誠意了?”
    四目相對,李佚笙張了張口,老實道:“好吧,我實話和你說,主要是這玩意兒我也沒寫過。”
    “任何事情都有第一次嘛。”季繁腳下蹭了一下地面,踹着石子,垂下腦袋道:“你學着寫一寫嘛。實在不行,你就多看看你同桌。對着你自己的暗戀對象,應該就會有點靈感吧?”
    “......”
    察覺到對面有所動搖,季繁趁熱打鐵,挽上她的胳膊嬌聲撒嬌道:“阿笙,我的好笙寶,你就幫我一次好不好嘛?”
    李佚笙被季繁這突如其來的親切稱呼喊得有些懵圈。
    太陽明晃晃地照在頭頂。李佚笙感覺到頭腦發暈,于是稀裏糊塗就答應了她。
    印象中,季繁當時的情緒很激動,當即就摘了第二朵花瓣,調侃完她以後,便耀武揚威般地自我慶祝:“我們一定會是一輩子的好朋友。”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很亮,眸中仿若盛滿了遠方天際的細碎微光。
    李佚笙擡眼撞入她的視角,猛地就在那片星火燃起的滾燙荒野之中,看到了自己驟縮的瞳孔。
    其實。
    她很久以前就明白。
    世界上的關系有很多種,友情卻是其中最奢侈的一種。
    不同于親情之間的血緣交織,區別于愛情相互的情欲纏綿。
    這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靈魂吸引,而非眷侶之間的完美契合。
    有則錦上添花,無亦不傷大雅。雪中送炭的同甘難覓,背後插刀的共苦難防。
    何況這人世間的萬千相遇,本身就像碎石掉進汪洋湖海。
    漣漪四散,水面依然風平浪靜。
    所以。
    李佚笙從未奢求。
    可這世界上高手如雲,偏生就是有那麽幾個會打水漂的。
    用盡了技巧,想要與科學界的重力定律來較量一番,而後硬碰硬地贏了一場。
    她們一人,便足以抵過無數的泛泛之交。
    得之,甚喜,何其有幸。
    李佚笙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怔神地看向季繁手中捏緊的梗葉,緩了很久以後,溫聲說了句:“你重新再換一個願望吧。”
    季繁臉上的表情漸收,無措地拉上她校服的衣角,問得小心翼翼:“是不是因為我太貪心了?”
    “那這樣好不好,情書的願望不作數了,我用兩片花瓣和你交換這一個心願,可以麽?”
    李佚笙緩緩握了拳,指肚與掌心隔着薄薄的瓣膜相貼。
    悶熱之中,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有一份獨屬的清涼正絲絲縷縷地自手中散開蔓延。
    這份涼爽通過皮膚上的毛孔深入骨髓。
    如彼此心照不宣約定好的承諾,似水流長。
    下課的鈴聲适時響起,不遠處的同學好友三兩相擁,打鬧着朝操場門口走去。
    李佚笙用空着的手攬上了季繁的肩膀。
    “說出來需要實現的,才叫願望。”她将緊握的手舉起來,掌心張開,純白的花瓣零星地染上了些淡黃舊色,“比如情書這個,我已經把許願的信物銷毀了,所以肯定會* 幫你。”
    “至于第二個願望,你不是也問我為什麽要給你留兩片花瓣嗎?”李佚笙笑,“我想你應當是知道答案的。所以這次不算,你再重新想一個。”
    “但我一時半會也沒有別的想法了啊。”季繁捏着最後一片花瓣,有些局促:“你這個......會有保質期嗎?”
    李佚笙:“當然得有啊。”
    “......”
    季繁開始在腦中瘋狂琢磨。
    “不過,只要'信物'在,'燈神'的精魂就永遠不會熄滅。”
    李佚笙收回手,慢慢悠悠地邁開步子,率先跟着人流往大門處走:“走吧,現在想不到就留着慢慢想。”
    女孩的聲音随着風從遠處飄來,空寂幽蕩。
    季繁愣愣擡頭,就聽見她說。
    “我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呢,不是麽?”
    青春紙張翻響,魂靈共鳴喧嚷。
    那日的雲朵下降,回神跟上去的季繁恍惚覺得,她們似乎一同跌入了名為“友誼”的無盡夏。
    ......
    如今又是一年夏末。
    午間的光,透過蝴蝶蘭的葉瓣,灑進休息室的窗裏。
    光影斑斓間,陳夢眼疾手快地扯過一旁的紙巾遞給她,語氣焦急:“汁水濺進眼睛裏了?趕緊擦擦。”
    “沒事。”李佚笙用手背抹了把眼淚,接過來,細細擦幹了屏幕上的淚滴,“你說圖片上這個啊。”
    “其實我也不知道,謝久辭他是從哪找出來的,這封信應該是我當時幫季繁打好的情書樣稿。”
    “季繁?”陳夢坐下來,八卦道:“那這麽說,你們高中就認識啊。啧,真沒看出來,你們個個這麽牛的,高中就遇見心動男嘉賓了?”
    “虧我剛認識你的時候,還覺得你會循進空門,現在看起來,真是鹹吃蘿蔔淡操心。”
    “倒也不能這麽說。”
    李佚笙把手機還給她,淡淡道:“畢竟,我們當時都很循規蹈矩,關系可是半點沒有逾越的。”
    陳夢動了動嘴唇正要說話,卻聽到身後傳來開門的聲響。
    她扭頭就瞧見周世新抱了一堆的快遞盒進門,于是趕緊上前搭手幫忙。
    被這麽一打岔,等陳夢再回來時,便也忘記了剛剛想說的一些話。
    她喜滋滋地從自己桌面上的筆筒裏抽了把剪刀出來,等周世新跟李佚笙打了個招呼以後,便拉着他一起坐在地上開始拆快遞。
    三秒後,空調風吹起了飄揚的塵灰。
    李佚笙立即端起了紙碗,将裏面所剩不多的粥湯一口氣喝幹淨。簡單收拾好桌面後,她拿起手機站直身子。
    “需要幫你們把這些一起帶出去嗎?”李佚笙提着外賣袋,垂眼掃向地上的紙盒碎屑,随口道:“我現在正好要出去丢垃圾。”
    陳夢和周世新不好意思地搖手,異口同聲道:“沒事。”
    李佚笙點頭,沒再多說什麽,擡腳繞過他們身後,開門走了出去。
    走廊前後窗戶大敞,暖風輕柔,視線亮堂。
    曦和已至蒼穹之頂,漫長的影子拉下,這條路仿佛長得沒有了盡頭。
    手機被人不自覺摁亮,李佚笙邊走,邊低眼看向了屏幕。
    上面是她在三分鐘前剛保存下來的截圖。謝久辭在今早九點,準時發了一條朋友圈。
    內容故作刻意地想與她官宣那條隔空呼應,文案的語氣看上去傲慢又炫耀,十分欠扁。
    她說:“謝久辭愛李佚笙,只有我自己知道。”
    所以,他道:“李佚笙愛謝久辭,所有人都會知道。”
    李佚笙并攏的雙指微微打開,不斷将他底下的配圖放大。
    正是陳夢适才給她看的那張圖片。
    泛黃紙頁上到處都是暈開的墨漬。
    光陰追憶,那是女孩情窦初開時的滿腹訴語。
    【親愛的謝久辭同學】
    【啓信親安】
    【我不知道該如何描述此時的心情,又或許,這種情緒本就超脫了貧瘠的詞語。】
    【但請你相信,我沒有惡意。】
    【我想用夜幕降臨時最熱烈的篝火來形容你的眼睛,再以澎湃洶湧的海浪來比喻我的魂魄。】
    【水深火熱,便是我難以言說的少年歡喜。】
    【在暗室一片中,我點起孤燈一盞,看向遠方山野的火,燒盡了滿目枯葉瘡痍。】
    【于是,我便想借這光向神明虔誠祈禱。】
    【能否讓這個長夏。】
    【永晝不倒。】
    【2013.07.08】
    【李佚笙.致】
    那天正好是謝久辭16歲的生日,高一的他們,沒有定期聯考的煩惱,暑假便來得格外早。
    那年風起雲湧,陰差陽錯總是和遺憾常伴相随。
    季繁的書信沒有再送出去。
    而李佚笙的這封絕句的書信,終是在五年後的同一日,由另一位收信者冒雨交到了當事人手中。
    那夜,南科大學醫務室裏的病床上。
    二十一歲的謝久辭擡手捏起信紙,纏繞白布的臂腕無力顫抖。
    “活下去吧,這樣才會一直記得。”
    陳碩眼眶緋紅,啞聲輕語道:“這應該,也是她的願望。”
    話落,窗外電打雷閃。
    月色匿于星河,玫瑰一瞬開遍了骨骼。
    沉默半晌,謝久辭終是閉了閉眼。
    有一滴淚水順着眼尾滑落。
    痣。
    豔紅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