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異夢
嘉應二十六年初的雪, 是沈希此生見過最大的一場暴雪。
有人跟她言說,就是燕遼那等極北的地方,也鮮有這樣大的雪。
雪實在是太大了,将人的骨頭都凍得發寒。
沈希披着鬥篷走在宮牆之下, 入眼盡是蒼茫茫的白, 天地的界限都變得不那麽分明。
真是冷。胸膛裏都仿佛有深冰在作祟。
侍從小心地上前問詢沈希是否要乘轎辇時, 她卻輕輕搖了搖頭。
衆人不敢再問, 就那樣看着她在暴雪中一路走回了長樂殿。
蕭渡玄還在與屬官議事,他的神情有些冷, 言辭亦帶着些寒意。
但在沈希走進後, 他的容色瞬時就和柔了下來——至少在沒看見沈希滿身雪的時候。
她在殿門前解下披風,柔美的側顏帶着些清冷, 像是也染上了雪意。
整個京城都沒有比沈希更矜貴的女郎。
她懂禮識儀, 又是太子一手養大的人, 受盡恩寵與溺愛。
那滿身的氣度無人能敵, 就是昔日風頭頗盛的宮妃在她跟前也會黯然失色。
但或許是寵得太過了。
這人越大性子也越倔強了。
尤其是在及笄後,翅膀好像一夜之間就硬了起來。
蕭渡玄冷冷地看了沈希一眼,便收回了視線, 他好整以暇地和屬官繼續商談事務,仿佛沒有看到她回來一樣。
或許是想跟他較勁, 她也沒有過來。
姑娘家性子柔軟的時候很柔軟, 剛硬起來倒也是真的剛硬。
沈希垂着眸子, 一邊看手裏的書冊,一邊安靜地等待着, 最終到底是蕭渡玄耐心告竭。
她倒也不亢不卑, 靜默地走到他的身邊。
低頭,行禮, 問候。
這一套動作宛若行雲流水,只是看着就叫人賞心悅目。
少女原先半長的頭發在及笄後挽了起來,少了份稚氣,多了份清美,好像在一夜之間就長成大孩子了。
李韶是東宮官,知道沈希的底細。
不過他先前有事在外,有段時間沒見到她了。
從前還承歡太子膝下的小孩子,今日神态怎麽這樣冷淡?難道和殿下鬧脾氣了嗎?
旋即李韶又想到,沈慶臣如今風雨飄搖,沈希對太子有些怨氣也是應該的。
盡管誰都知道這樁事其實和太子無關。
一心想将沈慶臣往死裏逼的從來都是皇帝和陸家。
但是太子和此間的事,又是撇不開關系的。
蕭渡玄的指節叩在桌案上,他看了眼李韶,輕聲說道:“已經不早了,你先去太極宮複命吧。”
李韶起身,行禮應是。
他離開後殿裏就只剩下了沈希和蕭渡玄。
長樂殿溫暖如春,但籠着的是比外面凜冬暴雪還要更寒冷的壓迫感。
男人坐在太師椅上,姿态随意,眉眼裏甚至帶着少許的倦意。
沈希卻再難像稚嫩時那樣在他面前撒嬌讨巧。
她在東宮待了将近整整八年,但也是在父親出事後,沈希方才知道她待的是什麽地方,她又是一個怎樣荒唐的存在。
蕭渡玄性子冷,更是有些天然的傲慢。
在人前他就是言說再寬容話語的時候,也沒人敢真的以為他是個溫和男人。
但在此刻,卻是他率先擡眸,向着沈希開了口:“淋了滿身的雪,你不覺得冷嗎?”
她站了許久,姿态卻仍是那樣矜持端莊,完美得令教習嬷嬷都挑不出錯處。
“臣女無事,殿下。”沈希輕聲說道。
蕭渡玄的眼是深色的,透不進光,像是沉沉的深淵,只是被他那樣看着,就會令人心生懼意。
但沈希不會,她被他給寵壞了,慣得不知分寸。
蕭渡玄眸光暗沉地掃過沈希。
“既是看過了你父親,近來就不要再出去了,”他冷淡地說道,“你自己喜歡淋雪就罷了,叫侍從們也一并受累,未免有些太不懂事。”
正月裏,天是那樣的寒。
但現今更寒的是沈希的心。
“殿下,我父親當真是清白的……”她咬住了唇瓣,“是有人故意羅織罪名,谮誣他抹黑他,臣女求您明鑒。”
少女生得清美,柔膝跪在地上的時候,更是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意味。
她的眸裏盡是水意,眼眶亦是泛着紅。
但沈希将這話說出後,蕭渡玄的耐心才算是徹底告竭了。
“你若是覺得他有冤屈,就講予皇帝,”他的聲音冰冷,“在孤的跟前這幅作态,又有何意義呢?”
蕭渡玄起身,眉眼間沒有半分柔情。
他離開後侍女小心地上前,将沈希給扶了起來:“姑娘,地上寒涼,您又淋了雪,先休息片刻吧。”
沈希低着頭,漂亮的眼眸裏是一片死寂。
朱唇被咬得發白,一絲血色也沒有。
但侍女剛剛使力,沈希的身子便前傾,直直地昏了過去。
侍女尖叫一聲:“姑娘!”
蕭渡玄已經快走出殿外,聞聲瞳孔緊縮,俊美的臉上血色盡失。
*
來給沈希看診的還是江禦醫。
他委婉地言說:“殿下,姑娘身子雖然康健,但也不能過度操勞費心。”
“這次沒什麽大礙,”江禦醫繼續說道,“可若如果一直這樣,很可能會生出病症的,到那時再想要根治就難了。”
沈希的臉色是那樣白,眼睫也似是凝了一層霜雪。
她在夢裏也不得安生,黛眉颦蹙,像是十分的不安恐懼。
蕭渡玄輕摟着她,心底有情緒在流動,他抿了抿唇,輕輕“嗯”了一聲。
太子雖然瞧着心不在焉,但江禦醫知道,有關沈希的事他是一定能聽得進去的。
眼下沈家危機,他早就覺得沈希難以一直支撐,哪成想這一發作就是這樣兇險的氣血攻心。
聽聞她先前還去尋了陸恪,那真不知是怎樣的走投無路。
好在太子将她養得精細,再休養個幾日,應當就不會有什麽事。
江禦醫離開很久,蕭渡玄也沒有将沈希放開。
他将她抱在懷裏,輕輕地将她被冷汗浸濕的發絲撥開,然後用帕子擦淨她的臉龐。
有時候蕭渡玄是真的不知道沈希在怕什麽。
別說沈家倒臺,就是沈家被誅九族,他也能将她護得好好的,一縷塵埃都不必沾染。
沈希和沈家的衆人并不十分相熟,她一年到頭回不了幾次家。
家裏人待她呢,說實話也挺冷淡的。
她沒什麽親人,也沒什麽故舊,母親是後來的,叔伯也沒有幾個,同胞的弟弟遠在雲中。
唯有一個父親還算親近些,可沈慶臣不僅當年那樣放縱繼室亂來,對沈希也向來沒什麽感情,逢年過節也不會給沈希傳個信。
蕭渡玄知道沈希對他有怨、有恨。
所以他更感到奇異,沈慶臣現在都這樣落魄了,她為什麽不跟他趕快撇清關系,反倒還天真地妄圖救他呢?
沈慶臣養過沈希幾日?
蕭渡玄的心緒像流水一樣,有些亂,有些紛雜,但最終這些情緒都彙聚到了一個出口。
憐惜。
他輕輕地撫了撫沈希的額頭,低聲說道:“趕快好起來,孤什麽都答應你。”
昏沉中的沈希聽不見蕭渡玄的話語,或許聽見了,也已經不敢再多信一個字。
她被他騙得太可憐了。
在夢幻中渾渾噩噩地活了多年,臨到頭方才知道一切都不過是黃粱一夢,蕭渡玄寵她縱她,卻從未有一日對她放下過戒心。
沈希白日裏在監牢待了很久,那裏血氣重,本就容易受沖撞。
她昏沉了許久,夜色深重時方才蘇醒。
蕭渡玄一直陪在她的身邊,連文書也是在她榻邊看完的。
見沈希醒了,他擡手撫上她的額頭,輕聲傳醫官進來,少女的手腕細瘦,那一截蒼白的腕骨纖美得近乎伶仃。
她一生病就會乖順許多,醒來後也不跟他鬧脾氣了。
沈希靠在蕭渡玄的懷裏,眼簾低低地垂着,皓腕搭在脈枕上,如羊脂玉般柔白,泛着瑩瑩的光。
那樣的一種美麗,不能多看,否則會令人産生摧折的惡欲。
蕭渡玄掀起眼皮,将視線無聲地移開。
診過脈後一切安然,他便也放下了心。
但沈希那雙漂亮的眸裏,依然沒什麽神采,只盛着一泓脆弱的薄光。
蕭渡玄的心有些軟。
他撫了撫沈希的臉龐,柔聲說道:“別跟我鬧脾氣了,好不好?跟我一起先用個晚膳吧。”
蕭渡玄的聲音清越好聽,他放軟聲調說話的時候,很少有人能夠抵禦。
但沈希覺察到的卻不是這虛僞的溫柔,而是那話音下潛藏的脅迫意味。
有些事,是不能多想的。
有些人,是不能拒絕的。
沈希用了将近八年的光陰,才終于明白這個道理,她的頭顱垂着,頸骨快要低入塵埃裏:“我都聽您的,殿下。”
她這個軟服得很是時候。
蕭渡玄這一整日的暗怒,到了此刻全都消逝得無影無蹤。
他唇邊含笑,輕聲說道:“小希得快些好起來,不然後日的上元宮宴,可就沒法去領略美味了。”
蕭渡玄很自然地将沈希抱起,指腹掠過她的細腰時,帶着陣陣過電般的酥麻癢意,她忍不住輕輕地顫了一下。
一聲帶着甘意的悶哼就那樣洩了出來。
他神情微怔,手指忽然頓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