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稚年
臨別前小希回眸向太子又笑了一下。
她的笑容很幹淨, 滿身都是少女不谙世事的皎潔氣度。
小希很聰明,也很擅長接人待物,認得她的貴婦幾乎就沒有不喜歡她的。
但在帶着血腥氣的權力場上,她顯得是那般純真。
太子低頭為她理了一下纓帶。
他的神情又恢複了慣常的溫和, 眼中也蘊着柔情, 就仿佛剛才那一眼不過是沈霜天的錯覺。
皇家對沈家到底是個什麽看法, 沈霜天是再清楚不過的。
當年父親沈易亡故時, 他就已經瞧清楚了天家的涼薄與冷情。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 走狗烹。
越是處于權力漩渦深處的人, 就越是難以全身而退,簪纓百年的世家, 也不過權位浮沉的傀儡。
沈霜天最終沒有多言, 他将小希接了過來。
她的眸子亮亮的, 回到馬車上時還是那樣悅然。
小希在宮裏待了多年, 又曾做過許久的公主伴讀,太子對她亦是頗有照拂。
深宮九重,藏了太多腌臜事。
這個照拂到底到了什麽程度, 只怕是連沈慶臣也不知曉。
沈霜天看着小希,他沉默良久, 終于是忍不住問道:“小希, 你對太子是怎樣看的?”
他的言辭委婉, 但沈霜天剛剛才問過她心儀男子的事,小希怎麽能聽不出來他是什麽意思?
她好看的眼眸睜得大大的。
“殿下長我許多, 又待我有照拂之恩, ”小希悄聲說道,“對我來說, 他如兄如父。”
沈霜天又問道:“那倘若他有意要你做太子妃,你會作何打算?”
風将車駕的簾子吹開,有月光照到了小希的臉上。
她的朱唇輕啓,神情亦是愣怔在了原處。
話問出來以後,沈霜天似是覺得有些不妥,他揉了揉眉心,輕聲說道:“叔父開玩笑的,你別多想。”
小希點了點頭,但回到府中後卻忍不住想了好久。
她不通情愛,常年待在東宮,便是連些雜七雜八的書冊也沒看過。
太子将她看得很嚴,決不允許這種東西擺到她的跟前,就是那些轶聞也不允侍從講給她聽。
小希的世界是一片被隔絕起來的空白。
以至于她到了十四歲,還是這樣的懵懂。
太不可思議了,叔叔怎麽會想到這樣的事?
但小希思緒的重心卻不是她自己,而是太子。
在小希看來,太子跟仙人是沒什麽區別的,他用檀香,行事寬容,性子溫柔,容貌更是俊美得像是畫中人。
他是天上谪仙,不該下凡塵,也應當不會是下凡塵的。
那樣的遐念對太子來說,簡直是玷污。
叔叔的想法真的是太奇怪了。
小希将頭蒙在錦被裏,懷着滿腹的心事昏昏睡去。
*
小希的假日并不長,大部分時候太子都會令她待在宮裏,就是出去,也必須是跟在他身邊才成。
她回去的時候太子并不在。
聽侍從言說,小希才知道他是去太極宮了。
“齊王回京了,姑娘。”郎官無奈地說道,“這些天殿下應當都會忙碌,您若是悶得無聊,就去馬場吧,蔣大人近來有空,随時都能教您騎射。”
“不要,”小希有點嬌氣地說道,“最近這麽熱,我還不如在宮裏待着。”
她在東宮過得自由自在,日子并不沉悶枯燥。
太子是将她看得很嚴,但也給了她許多自由的空間。
“那您就在宮裏待着吧,”那郎官也笑了,“四鎮那邊新送來的瓜果,您要不要嘗嘗?”
小希的眼眸亮了起來。
“要的,”她笑着說道,“謝謝郎官。”
小希盤着腿坐在冰鑒邊,膝上攤着一本詩集,手裏端着盛滿瓜果的碗,她一邊看書,一邊吃瓜果。
長長的烏發往兩側分,露出一段細白的脖頸。
無一處旖旎,卻處處都透着難以說清道明的绮媚。
太子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情形,但他心裏沒有任何晦澀念頭。
他擰着眉心,将小希從地上抱了起來,低聲訓斥道:“前兩天不是剛和你說過,不可以直接坐在地上嗎?還是說你又想在來癸水的時候腹痛?”
太子沒讓人通傳,本是想給小希驚喜。
但這就苦了小孩子。
小希根本沒有想到太子竟然會這時候殺回來。
郎官先前跟她說太子今天很忙,可能得深夜才能回來,哪成想天還沒黑,他就回來了。
“我不是故意的,殿下……”小希細聲說道,“我剛剛是想找個小墊子的,但是找了好久都沒找到。”
她漂亮的眼睛含着水意的時候,很有蠱惑力。
太子知道小希今天回來,又在外面忙了很久,本就有些想她,沒多時也消了氣。
但他還是說道:“若是下次再如此,可是要罰的。”
小希當然知道。
那天她本來是要出宮的,父親都等在外面了,但突然被太子給抓到。
想起那樣的懲罰,小希的小臉就有些紅,她把手往袖裏縮了縮,小聲地應道:“我明白的,殿下。”
太子将她的手從袖中剝了出來,牽過她的小手去了膳桌。
“吃了那麽多瓜果,”他輕聲細語,“還用得下晚膳嗎?”
小希點點頭,彎起眉眼道:“用得下的,殿下。”
“四鎮的瓜果真好吃,多謝您,”她臉上的笑容真摯,“我還跟侍女姐姐學了冰碗的做法,您要是想吃,我也給您做一份吧。”
因年少時多病,太子的口味一直都很寡淡。
他很多東西都不吃,偏愛的就那麽幾樣菜色。
但東宮裏的大廚卻是最多的,說是集百家之精秀也不為過。
畢竟若是連吃食都不好,怎麽能讓小希每日心甘情願地待在宮裏呢?
太子撫了撫小希的頭,輕聲應道:“好。”
她這兩年個子長得很快,身姿也娉婷袅娜起來,只是和太子相比,還是小小的一團。
*
給齊王接風的宴席盛大。
他是皇帝的弟弟,常年待在遼東,很擅長用兵打仗。
燕趙那一片常被突厥觊觎的土地,在齊王的打理下也穩妥了下來,便是連之前軍将中常有的騷亂亦是再無聲息。
他的聲名很盛,尤其是在燕地和遼東。
連小希這樣被養在深宮的女郎都聽說過齊王的大名。
但她不知道的是,如今的燕地已經荒唐到只知齊王,而不知中央了。
小希只知道,齊王和她父親的關系似是不大好。
沈慶臣對着齊王冷嘲熱諷:“殿下的陣仗真是不小,叫陛下都久候了。”
“此事不勞沈相挂心。”齊王冷冷一笑,深黑色的眼底沒什麽情緒,充斥寒意,像是中央洄流的淵水。
小希站在太子和樂平公主的身邊,還是被他那一眼給吓到了。
皇帝的神色倒是溫和,他緩場道:“好了,都別争了,沈卿有所不知,朕這皇弟鎮守邊關,最是一絲不茍,就是此番入京,還要忙于軍務,是有急事才會稍遲。”
小希看不懂這暗裏的交鋒。
太子也不想讓她多看。
齊王和沈慶臣這番作态倒是不錯,若不是他早先就留心,恐怕也要些時間才能發覺他們二人暗處的勾結。
不過太子也說不清——
是齊王的野心更大一些,還是沈慶臣這個宰相的野心更大一些。
“樂平,帶小希休息片刻,”他輕聲吩咐道,“她前幾日受了涼,不能久站。”
太子的言辭很敷衍,他也懶得尋理由,小希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樂平公主牽着一起退下了。
她的眼神那樣懵懂天真,就像是一只稚雀。
太子看着小希離開,直到宴席開始後将令人将她給帶了回來。
她有點生氣,又有點傷心。
但宴席結束後小希才将小脾氣發了出來。
“我沒有看到煙火,殿下,”她悶聲說道,“郎官之前專門跟我說,今天的煙火特別好看。”
“也就尋常的煙火罷了,”太子溫聲哄她,“而且下次還有更好看的。”
小希歪着頭問道:“真的嗎?”
“當然了,”太子柔聲說道,“是不是走得有點累了,要我抱你回去嗎?”
小希自覺已經是大孩子了,但聞言眸光仍是動了一下,太子便沒有任何猶疑,直接将她給抱了起來。
他低笑一聲,繼續哄她:“再過些時候,你就能見到了。”
再有半年小希就要及笄,到那時他會讓她見到這世上最明麗的煙火。
“您要說話算話哦。”小希帶着點小脾氣,“不能再騙我了。”
太子低笑一聲,說道:“不騙你。”
他哄了她片刻,但小希或許是真的累了,沒多時她就靠在他的肩頭昏昏地睡了過去。
太子凝視着小希的面容,無聲息地看了她許久。
圍繞權力的争鬥是沒有止境的。
當初登上帝位的時候,父親或許曾經動過往後可以安生的心念,但向他撲面而來的是臣屬的不忠、世家的桀骜、兄弟的忤逆。
那遠比儲位之争要更加血腥、殘酷。
生于此,長于此,人的心就不可能不冷、不黑暗。
太子心裏很清楚被權力腐蝕後的人是什麽模樣,胸膛裏是空蕩蕩的,與皇權的行屍走肉沒有半分區別。
因為他的父親就是那樣。
還好他有小希,這個他一手養大的孩子,這個全心全意都信賴着他的孩子。
她會止住他走向瘋狂,成為他的錨點。
而作為回報,他也會保護好他的小姑娘。
守護她的稚年,守護她的天真,守護她的懵懂,守護她的善良。
月光落在長階上,将太子的衣上也鍍了一層銀色的輝光,他抱着小希向長樂殿走去,一如過往的許多年。
平靜,平靜,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