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證明
天氣轉暖後的第一場雨。
下了一整天, 不算大也不算小。
路面被洗得黝黑反光,濕漉漉的落葉沾在地面上,風吹不動。
路燈的橙黃色光線灑在積水裏,支離破碎, 像是剛銷毀了一批假冒僞劣的太陽。
……
祁糾從窗外收回視線。
走廊盡頭, 靜音室的門緩緩打開, 光跟着滲進去。
被鎖在角落的人影擡頭——哪怕早有準備, 負責開門的哨兵還是悚然一驚。
畢竟鎖在這裏面的人,眼睛被嚴嚴實實蒙着、耳朵被封住, 戴着電子鐐铐和止咬器, 渾身上下都被束縛衣捆緊。
在這樣一個人身上,唯一能感知外界的, 大概也只剩下喉嚨處的一小塊皮膚。
靠着這麽一小塊皮膚……居然能知道門開了。
哨兵咽了下唾沫,握緊手裏的電|棍,不着痕跡向後退。
“……079號,極高危,無原因失控193次, 傷人28次, 被判定有嚴重故意傷人傾向, 被單獨關押。”
哨兵低頭看了看資料,再次核對編號:“您确定要保釋他嗎?”
祁糾把保釋令遞過去:“我是他的向導。”
哨兵實在半信半疑,回頭看了一眼靜音室內深重的暗影,又看了看眼前斯斯文文的向導。
保釋令白紙黑字, 雖然不知道是怎麽批下來的, 但蓋着最高塔的印章, 到了下面就只有照做服從。
“一段時間內,我們還需要保持對他的監視。”哨兵提前說明, “可能會對您的生活有一定打擾。”
祁糾點了點頭:“理解。”
“您不能私自解開他的禁制。”哨兵說,“否則我們會立刻重新将他收監,您也會遭到相應處罰。”
祁糾點頭。
哨兵沒想到他這麽好說話,稍一猶豫,還是接着問最後一個問題:“您要保釋他,是想用他做什麽?”
戰鬥、防衛,還是在高危環境裏作業?
哨兵沒有察覺,在他問出這句話的時候,被鎖在靜音室角落的那個“079號”,居然也若有所覺地微微偏頭。
“帶他回家。”
祁糾說:“我弄了幢別墅,适合兩個人住。”
哨兵愣了下。
……這種理由未免過于草率了。
真這麽填,回頭最高塔來審查,知道有人用這種理由領走了一個極高危的失控哨兵,說不定要判個玩忽職守。
“就寫‘防衛’吧。”哨兵說,“外面很亂,向導獨自出行,确實需要一個哨兵。”
尤其眼前這位向導,很顯然受過重傷,至少有一條手臂、一條腿是假肢,半邊身體的器官都接受過機械改造。
哨兵的五感遠比常人敏銳,能聽得見機械運轉的細微雜音。
祁糾接過筆,在單子的最下方簽名,接過哨兵遞過來的鑰匙,走進靜音室。
被鎖在角落的年輕哨兵微微仰頭。
祁糾彎下腰,解開蒙住他眼睛的黑布。
哨兵的“禁制”是精神層面的,即使解開黑布、摘下耳罩,也依然聽不見看不見,除非得到向導精神力的引導,才能解開禁制。
哨兵戴着止咬器,兩只手铐在一處,鐵灰色的暗淡眼睛轉向他,仰起臉沖他笑了笑。
很标準的笑容,笑意不達眼底,瞳孔渙散冰冷,眼尾蟄着條暗紅的疤。
……
“對對,就是他。”
系統冒出來:“他叫淩熵,是這回的主角……也是你分配的對象。”
這是個有點特殊的世界。
最初的變化,大概是來自一場停不下的雨。
這場雨持續了近六個月,雨水具有某種尚未查明的特性,占比超過30%的人在這段漫長的雨季裏發生變化,後來被稱為“覺醒者”。
按照官方公開的信息,覺醒者分為兩類:一類身體強悍、五感異常敏銳,但精神力極不穩定,被稱作“哨兵”。另一類則恰好互補,天然就能安撫前者狂亂的精神世界,被稱作“向導”。
主角淩熵,就是個相當典型的“失控哨兵”。
和其他哨兵不同,他失控的原因不是精神控制力不強,恰恰是控制力太強——強到沒有任何一個向導能給他合适的引導。
“他堅稱自己有一個向導……經過調查,大部分人認為這個‘向導’是他臆想出來的。”
系統翻了翻劇情:“但他的天賦的确罕見,如果能服從控制,會是相當好用的工具。”
系統說:“最高塔的人為了馴服他,弄了不少假貨來騙他。”
他們就是其中一個,負責扮演欺騙主角的冒牌貨,扮演淩熵臆想出的“向導”。
因為算不上什麽重要角色,甚至沒有現成身體給他們用,直接用了祁糾自己的身體數據——為了表現得足夠“斯文”、“弱不禁風”,系統還特地鑽研了下相關演技。
在未來,淩熵會讓最高塔知道,哨兵不一定要靠向導的精神力引導,也可以直接吞噬向導的精神圖景。
這也是他們這次的任務:被淩熵擊殺,并被奪走全部精神力。
這是計劃中的最後一單,祁糾的別墅已經拾掇得差不多了,只要把金手指給主角送到,就能順利完工,去過相當惬意的退休生活。
……
雨水混着塵土的氣息,被夜裏的涼風卷着,灌進衣物。
淩熵停住腳步。
祁糾帶着他離開監守所,見他停下,就轉回身:“冷嗎?”
聽力的禁制并沒打開,淩熵擡手,冰冷的手指觸到祁糾的喉嚨上。
寒氣尖銳地滲進皮膚裏。
祁糾任憑他摸索,又問了一遍:“冷嗎?”
淩熵按着不速之客的聲帶,“聽”見這句話,搖了搖頭,拒絕了遞過來的風衣。
他垂着渙散的眼睛,輕微聳了聳鼻子,低聲說:“下雨了。”
他的嗓音有種異常的喑啞,因為長期戴着止咬器,咬字有些含混,一般人幾乎難以聽清。
“下了一天。”祁糾點了點頭,“我們現在去月臺,坐火車。”
淩熵擡了擡嘴角,低聲說:“我坐過火車。”
這又是句被判定成“胡言亂語”的瞎話,淩熵從沒坐過火車——他是被人從森林邊緣撿到的,在這之前是礦場的奴隸,沒有購買過任何一張火車票。
“你說你是我的向導。”淩熵仰起臉,“你還記得,我們坐火車的事嗎?”
祁糾打開傘,遮在他頭頂:“我受過重傷,記憶不全。”
淩熵垂着眼睛,露出一點笑。
這笑容還是冰冷,沒有任何溫度可言,但系統偵測到他收回了藏在指間的刀片,大概這個回答在邏輯上存在可能。
“那麽,我給你講。”
淩熵說:“你是為救我受的重傷。”
“我掉進正在坍塌的礦坑,你下了礦,把我舉出去,然後那個洞口就徹底塌陷……你被埋住了。”
“你受了很重的傷,斷掉的木頭,茬口很尖,從這裏紮穿出來。”
淩熵的手冰冷,沿着祁糾的喉嚨向下,指尖撫過襯衫,停在左肋間。
他低聲說:“掉下來的石頭很重,很多,壓住了你的腿,推不開。”
“縫隙太窄了,人下不去,我在那個時候覺醒了精神力。”
淩熵說:“我的精神體是一只白狼,我用精神體鑽進去找你,你不準我留下,要我立刻走。”
“我第一次不聽你的話。”
淩熵說:“我和你犟了三天,你弄出一只烏鴉,把我的精神體抓走了……我沒辦法違抗你的精神力。”
“我剛走,礦場就被山崩引發的泥石流淹了,暴雨下了很多天。”
“等我再回去,什麽都沒有,什麽都找不到,包括你。”
淩熵說:“包括你。”
……
系統越聽越不對勁,在內線裏扯着祁糾:“這不就是你們家的事?”
祁糾沒說話,看着鐵灰色眼睛、笑容冰冷的年輕哨兵。
附近有不少監視的身影,離得不算近,都訓練有素,無聲無息隐沒在漆黑的雨幕裏。
淩熵仿若未覺,低聲問:“有這麽回事嗎?”
“當然有啊!”系統替這兩個人着急,忍不住搶答,“你那個烏鴉呢?快給他看看……”
“有二十八個人,這麽回答過我。”
淩熵摸索着祁糾的胸肋,慢慢向下說:“他們說‘當然有啊’。”
系統:“……”
淩熵說:“這二十八個人裏,二十個人的精神體可以模拟烏鴉,十三個人接受了肢體和器官改造。”
系統:“……”
“我會被抓住,是因為我去了最高塔的機密資料庫。”淩熵說,“我看到了死亡證明。”
“這幾年,他們派了二十八個人騙我。”
淩熵低聲說:“你是第二十九個。”
他的手指停在祁糾肋間,指縫的刀片只要穿透肋骨間隙,就能刺破跳動的心髒。
祁糾問:“沒辦法分辨?”
“沒辦法。”淩熵說,“他們給我做了手術,封閉了我的情緒,擾亂了我的所有記憶。”
散亂的記憶支離破碎,甚至拼湊不起一個完整的印象,在這個基礎上,來的每個人都像祁糾。
來騙他的每個人,都對他說,自己叫祁糾。
他已經處理了二十八個騙子。
淩熵捏着刀片,垂着視線,思索什麽時候解決這第二十九個——或許這次可以拖得稍微久一點,久到利用對方上火車之後。
他的精神力失控得很厲害,需要向導進行簡單疏導,才能保持足夠的理智,回到那個礦坑。
只要這個人不亂說話,不自作聰明地騙他,等他成功逃跑後,會用不疼的辦法解決掉最後這個冒牌貨。
“認識一下,我叫079。”淩熵問,“你叫什麽?”
系統:“……”
系統狂翻起名寶典:“等一下,我看看——”
祁糾把風衣壓在年輕哨兵的肩上,胡嚕了兩下兇名在外的失控哨兵,攬着淩熵的肩膀,把人拉回傘下。
祁糾挺正經:“我叫葉白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