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回家
火車在夜色裏停入月臺。
鋼制的輪毂碾過鐵軌, 汽笛聲打破寂靜,白汽湧入無星無月的夜空。
原本空曠的月臺,像是忽然複活,一瞬間開始變得熱鬧。催促乘客上下的鈴聲裏, 行色匆匆的旅人擦肩而過, 幾乎沒人有工夫擡頭。
這是個規模不小的交通樞紐, 不少人在這一站上下, 要麽去繁華的上城區,要麽去下城區的礦場和森林。
祁糾買的票是高級包廂, 路程兩天一夜, 目的地是被雪覆蓋的邊境。
乘務早早在車下等着,殷切地跑來, 伸手想要幫忙拎行李,看見他身旁的哨兵,卻吓得陡然一哆嗦。
祁糾收起身份證明:“有問題?”
“沒……沒有。”乘務瞄着他身邊的人影,小心翼翼問,“這是您的哨兵嗎?”
“是。”祁糾說, “我們準備回家。”
乘務咽了下唾沫, 又悄悄擡頭, 看了看那雙沒有落點的鐵灰色眼睛。
一張知情同意書被顫巍巍遞過去。
“那麽……相關的規定,相信您和您的哨兵一定很清楚。”
“請不要随意走動,不要到人群密集的車廂,不要造成恐慌, 務必不要讓您的哨兵單獨行動。”
乘務拎着行李, 一邊送他們上車, 一邊壯着膽子提醒:“千萬不要擅自行動,有什麽情況, 請立刻聯系我們……”
……
淩熵披着祁糾的風衣,微低着頭,半張臉埋進領口,遮住止咬器。
這種公共場合,按照最高塔的要求,極高危個體必須佩戴所有限制□□具,以免對普通人的安全造成威脅。
這種待遇他已經很習慣,過去那幾年裏,比這更嚴苛的也不少。
火車月臺是個相當嘈雜的地方。
哪怕被封閉了視覺和聽覺,對哨兵來說,這裏也太嘈雜了——空氣流動駁雜混亂,各種各樣的氣味、有意無意的碰觸,都在瘋狂湧入感官。
淩熵皺着眉,讓自己回到記憶裏,回到寧靜安穩的地方。
這是他的向導教給他的。
他記得自己曾經向對方叫老師,有很多次,他管那個影子叫老師,等着那只手落在頭頂。
他在老師那裏學過很多方法,包括怎樣應對感官過載,也包括怎麽熬刑。
折磨他的人并不知道,他的老師教給過他多少東西,又給他留下多少珍貴的記憶——哪怕這些記憶已經完全被手術打亂。
打亂對他有更大的好處,他可以長久地沉浸在裏面,專心整理、排序、修複這些碎片,把它們拼成稍微完整一點的故事。
這比任何事都有趣。
長時間的囚禁和感官限制,恰恰給了他足夠的時間,也給了他需要的安靜。他不需要任何人,不需要新的向導,在死亡和解脫到來之前,他可以一直活在這些記憶碎片裏……
微溫的掌心攏住他的手腕,稍稍施力,将他牽向另一個方向。
毫無預兆地,淩熵被從幻象裏拖出。
殘缺的感官在一瞬間失控,又被渾濁嘈雜的熙熙攘攘迅速充斥,近在咫尺的影像消散。
淩熵的眼底溢出不受控的殺氣。
他的身體不動聲色緊繃,又強行控制住動作,鐵灰色的眼睛動了動,不滿地蹙緊眉。
那只手偏偏像是全無察覺,居然牽起他的手,依然把他的手指放在自身的喉嚨上。
有至少十幾種辦法,可以瞬間弄碎這個人的頸骨。
這個愚蠢的、叫葉白琅的向導像是無所察覺,引着他的手,放在合适的位置,讓他摸到聲帶振動。
祁糾忽然輕輕笑了一聲。
淩熵低聲問:“你笑什麽?”
“沒什麽。”祁糾輕咳,收起笑意,“包廂在這邊。”
祁糾的語速不快不慢,很容易摸清每個字:“休息一會兒,我給你疏導一下。”
淩熵垂着眼睛,單手握着他的喉嚨。
……很容易。
弄碎骨頭很容易,割斷喉管也是。
雖然看不見,但僅憑目前觸摸到的部分,也不難判斷,這是個不算強壯的向導。
——這很正常,向導都不強壯。精神力是身體的負累,越強悍的精神力,越會不停侵蝕身體,所以向導通常壽命不長。
淩熵問:“你還能活多久?”
沒人這麽聊天,乘務把行李箱子往包間裏拖,看了看那個殺人機器似的哨兵,動作又快了不少。
高級包廂是雙人間,祁糾給乘務付了小費,要了一壺茶水:“在挑戰活過三十歲。”
這個回答比一般向導有趣。
淩熵擡了擡嘴角,大約算是滿意,靜默着站了一陣,慢慢收回覆在他喉嚨上的手,把風衣還給他。
沒了風衣遮掩,止咬器和電子鐐铐變得異常明顯,刺眼懾人的不止是純黑色的囚服,還有那雙毫無溫度的、鐵灰色的空洞眼睛。
這雙眼睛讓标準的笑容變得冰冷,仿佛擇人而噬的狼,随時等着咬碎獵物的喉嚨。
乘務攥着豐厚的小費,都覺得這仿佛是買命錢,火速送了壺茶過來,半秒都不敢多留,腳底抹油溜出包廂。
……
五分鐘後,火車慢慢啓動。
窗外的一切開始後退。
月臺的燈光漸遠,一片短暫的黑暗後,火車駛出月臺,落進來的變成路燈的光線。
淩熵坐在靠窗的座位,把手放在桌上,練習分辨光線和陰影。
禁閉室裏沒有這麽豐富的變化,缺乏練習條件,他暫時還做不完美,比他的向導差很多。
他的向導教他,那些碎片裏,模糊的影子攏着他的手,耐心地溫聲教他,不同的光摸起來的觸感不同。
有些像是柔和湧落的潮水,有些像握不住的細沙。
一雙手探過來,攏過他的後腦,覆上止咬器的調節開關。
淩熵扣住祁糾很少用到的左手。
他扣住這只手,向上摸索,發現這只手由腕骨向上,一直到肩膀,絕大部分接受了機器改造。
淩熵問:“怎麽弄的?”
被他握住手腕的向導笑了笑,不上他的當:“怕答錯,不給你編了。”
這個回答也不錯。
淩熵微微動了動眼睛,擡起沒有落點的視線,擡了下嘴角。
“你是最像的。”淩熵低聲說,“這是我的向導會說的話。”
祁糾坐下來:“是嗎?”
淩熵不回答,只是挪動手指,繼續摸索他那只手臂。
半機械半骨骼,機械重造的關節稍一活動,就會有細微的摩擦聲響。
這是即将報廢的标志,人造關節的使用年限不算長,大約十年到二十年不等,視具體的使用場景和磨損狀況而定。
“你該去換新的。”淩熵收回手,“這副關節很老了。”
祁糾有別的看法,活動了下手腕:“萬一沒活過三十歲呢。”
淩熵想了想,也有道理:“那就浪費了。”
人造關節的造價昂貴,一副質量說得過去的人造關節,甚至要花費在礦場沒日沒夜工作一整年攢下的工錢。
淩熵在這個念頭裏停了一陣。
他不記得自己為什麽會知道這個,或許藏在某塊碎片裏——藏着也沒關系,他有很多時間來翻找。
“你要摘止咬器?”淩熵摸出這雙手的意圖,“不怕我咬你?”
祁糾打開用來固定的搭扣:“會嗎?”
淩熵嗤笑,垂下眼睛。
就算是失控的哨兵,也沒到要咬人的地步——在塔的懲罰裏,止咬器有着明确的象征意味,象征着作為“人”的特征泯滅,淪落為獸。
他沒覺得做獸有什麽不行,他總覺得他的向導、他的老師更喜歡小白狼,有時甚至會讓他覺得嫉妒。
淩熵問這個向導:“你喜歡白狼嗎?”
“喜歡。”祁糾收回手,答得比他預料的還快,“你的精神體要出來?能摸摸嗎?”
淩熵:“……”
淩熵:“不。”
鐵灰色眼睛的哨兵蜷起身體,揣着手上的電子鐐铐,一頭倒在身後的鋪位上,對着牆一動不動。
這是個相當狡猾、相當可惡的騙子。
——最可氣的一點,這種不像話的、相當過分的行徑,也是最像記憶碎片中影子的一個。
過去那些來騙他的人,每個都絞盡腦汁,好話說盡,生怕哄不住他。
可惡的向導沒有小白狼摸,遺憾地嘆了口氣,坐在床鋪邊上。
那只手探過來,幫他把解到一半的止咬器摘下來,溫暖的手指微屈,撫過勒出的紅痕。
淩熵蹙了蹙眉,翻了個身背轉過去,躲開這種越界的觸碰。
這樣的處境很快就帶來新的麻煩。
他只知道祁糾在說話,不知道這個向導在他背後念叨什麽——超出封閉極限的那一點微弱聽力,不足以在火車的轟鳴聲裏聽清一個向導的啰嗦。
淩熵實在忍不住,轉回身,扯住垂落的手臂:“你在說什麽?”
這個人就坐在他身邊,并不難找到喉嚨和聲帶,一路向上找準位置,就能摸到輕微的振動。
“我說,萬一我是真的。”
祁糾挺正經:“萬一沒挑戰成功,我活不過三十歲,現在讓我摸摸,以後再想起來,遺憾的事就能少一件。”
祁糾:“你的白狼梳沒梳過毛?”
淩熵:“……”
止咬器也未必沒有用。
除了那些混亂的記憶碎片,他從沒見過——從沒有任何一次,見過這麽欠被咬一口的家夥。
要麽就是封閉情緒的手術失效了,他從監守所逃出生天,失控的獸性複蘇,開始看什麽都想咬。
淩熵一言不發起身,把這張鋪位讓給他,摸索着走到另一張鋪位上躺下,不再理這家夥哪怕半個字。
火車上并不安靜,哪怕這個空間裏只有他們兩個。
由窺視孔探進來的視線,變換的光影引起的微弱溫度變化,氣流的流動,火車發動機轟鳴時的震動……都喧嚣混雜到極點。
淩熵緊閉着眼,皺着眉,盡力壓抑煩躁,不停尋找那些碎片。
忽然在某一個瞬間,烏鴉漆黑的翅膀輕柔撫過。
這樣的恍惚穿透一切,烙在精神圖景裏,變成異常鮮明的影像。
淩熵倏地撐起身。
他不知道這是現實還是夢,火車還在走,光影闌珊,他愣愣坐了半天,發現自己短暫恢複了視力。
雖然原因不明,但包廂裏的一切變得格外清晰,燈光、茶水、袅袅蒸汽,投落的人影。
看得見就能逃。
現在脫身,就能去礦場。
去礦場的地下通路裏,找他丢了的向導……找不到就死在地底下,找得到就一起死在地底下。
門外有三個監視他的哨兵,不難解決。只要制造一個空蕩,能沖到窗戶邊上,砸碎窗戶跳出去……
淩熵擡起眼睛,盯着抱臂養神的祁糾。
這個自稱叫“葉白琅”的人滿口謊言,在檢票的時候,他就已經摸清票面略微凸起的油墨輪廓。
印刷的名字是“祁糾”。
和過去每個來騙他的向導都一樣。
淩熵捏着鋒利的刀片——不得不說,雖然在手術蓄意破壞下,無法看清記憶裏人影的長相,但眼前這個向導,的确有他看着最順眼的一張臉。
淩熵無聲無息地靠近他,視線落在這張臉上,刀片在指間翻轉,速度快得看不清。
在哨兵的攔截下,為了一張臉,綁架一個活着的向導逃離飛馳的火車,成功率并不算高。
一個死了的向導……有些可惜。
有些可惜。
淩熵盯着他,壓制住潮湧的暴戾,這是被手術改變和植入的東西——他在被持續改造成殺人機器。
他必須分辨清楚這些念頭,哪些屬于他自己,哪些是魔鬼的蠱惑。
他的向導、他的老師不喜歡他濫殺無辜。
他不能違背向導的話,不能做老師不喜歡的事,在找到那個留在地底的人之前,他唯一能殺死的是自己。
淩熵慢慢收回手,想要轉身離開,卻忽然被握住手腕。
淩熵的眼底迸出錯愕。
這個動作太快——快到以頂級哨兵的反應速度,居然在察覺後來不及做出反應,就已經被這只手上穩定的力道牽扯,摔在鋪位上。
刀片和祁糾的喉嚨近在咫尺,淩熵動了動手指,把磨得雪亮的刀片迅速收回,攥在掌心。
他被祁糾塞進鋪位裏,緊接着才察覺到急促的腳步靠近,包廂的門被重重推開。
持槍沖進來的糾察哨兵愣住。
祁糾撐身站起:“怎麽了?”
“沒……沒什麽。”哨兵狐疑,他們分明收到了命令,要在這時沖進來,把人抓個正着。
淩熵離開時,被注入了特制的向導素,會在這個時候生效,讓這個失控的哨兵被殺意吞噬。
如果能趁機逮捕淩熵,就可以順理成章,對淩熵進行完全改造,徹底湮滅掉這個哨兵的自我意識。
……可眼前的包廂分明清淨,沒有血跡,沒有現場。
最可能成為獵物的向導安然無恙,身上沒有半點傷口。
危險的哨兵仰着臉,緊閉着眼睛,一動不動,無聲無息躺在鋪位上。
最标準的精神纾解場景。
糾察哨兵支支吾吾:“請問……”
“如果沒事,我在安撫我的哨兵。”祁糾說,“請給我點空間。”
糾察哨兵還不死心,瞄着鋪位上的人影,試圖再拖延:“當然,先生,只是——”
話音未落,這幾個糾察哨兵的神情已經變得悚然。
向導的精神力不是他們能抵抗的,糾察哨兵的臉上惶恐,視線卻已經變得空洞,身體不受控制,僵硬地退出包廂,甚至周到地關上了包廂門。
祁糾收回視線,握住淩熵的手。
躺在鋪位上的哨兵睜開眼睛,鐵灰色的瞳孔凝視着車頂,握着刀片的手一動不動,被割得鮮血淋漓。
“沒關系。”祁糾溫聲說,“可以松開,我幫你保存。”
這句話的效果不算明顯。
淩熵并不看他,也拒絕觸摸他的喉嚨,拒絕聽他的話。
特制的向導素并非不起效果,淩熵暫時沒心情陪他聊天——這話說出來不太好意思,淩熵甚至不能看這張臉。
因為覺得一張臉好看,又沒法把人活着劫走,索性就痛下殺手……這種事太荒唐了。
他不能做。
他沒辦法和他的向導交代。
“你能控制哨兵。”淩熵擡起嘴角,“你可以控制我,用精神力。”
祁糾摸了摸他的頭發,這個動作像是扯斷了某根弦,正在盡全力抵抗向導素的哨兵驟然失控,握住他的兩只手,将他重重壓在鋪位上。
刀片沾着血,掉在床邊,被系統眼疾腿快地扛走。
“你不該無視我的警告。”淩熵說,“我是真的會殺人……尤其是向導。”
尤其是向導。
尤其是每個冒充成他的向導,來欺騙他、利用他,打亂那些碎片的騙子。
他絕不會再相信任何人。
火車軋過鐵軌的分岔,重重一晃,刺眼的燈光從窗外照進來,把漆黑的包廂照得通明。
淩熵跪在床上,看着那雙琥珀色的眼睛。
……這是個強到恐怖的向導。
看誰一眼,誰就不會動。
不會動的哨兵定定看着那雙眼睛,胸口忘了起伏,心髒也像是忘了怎麽跳,殺意充斥的鐵灰色瞳孔莫名湧出水汽。
淩熵不明白這是怎麽了,他只覺得恐懼,掙紮着踉跄摔下床,跌跌撞撞要往外走。
老舊到瀕臨報廢的機械關節被他握着,不小心按住,喀嚓一聲響。
祁糾低頭,看着軟軟垂下的手腕。
淩熵:“……”
祁糾看了看:“沒事。”
淩熵盯着他的手,聽不見這個向導“能修”、“不能修也能賠”、“很便宜”、“只要五千萬”的啰嗦訛詐,屏着呼吸,輕輕去碰那只手。
這還是個相當狡詐、相當詭計多端,相當不安好心的可惡向導。
失控的高危哨兵,被一只連機械腕關節都報廢的手困住,僵在祁糾胸口,被迫在火車的轟鳴裏聽清這個人的話。
“沒事,狼崽子。”
祁糾說:“讓我抱一會兒,別動。”
這個新騙子用一句話就能捉住他。
祁糾說:“我們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