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知曉(第六世界完)
298號星球的偏僻旅館裏, 多出一對奇怪的師徒。
這沒什麽稀奇——這個星球最不缺的就是奇怪的人,更何況在這片小地方,認識那位老師的人本來就不少。
在暴雨後的鳶尾花海裏,本土的遺民撿到他, 把人帶回去治療, 大大小小做了十幾場手術, 前後差不多半年時間。
這三年裏, 化名“布蘭”的人一直住在這,前兩年出行還要靠輪椅和拐杖, 今年已經好多了。
“他可真不好對付。”
旅店的老板接過今天的野雞和蘑菇, 熟門熟路交給學徒去炖湯,問這個沉默的年輕alpha:“是不是?”
阿修不習慣說話, 握着獵刀,把藥材一并遞過去。
他在這裏靠打獵謀生,收入還不錯,能買些難找的珍貴藥材炖進湯裏,給老師補身體。
老板一看他的架勢, 就知道是怎麽回事:“你也是特工?”
一言不發的年輕alpha倏地擡眼。
“放松, 放松。”老板大笑, “這兒沒人不是特工!這是你老師負責的聯絡站……他教了我們不少東西。”
除了怎麽用廢棄的核電池改造各種生活設備、怎麽炖番茄濃湯,還有不少生存技能,外加獲取情報的基礎手段。
這顆星球的人越來越多,獨立運動的種子在生根發芽, 整個旅館都是特工的聯絡站和休息據點。
阿修慢慢放開獵刀。
他站了一會兒, 看了看形形色色的人, 低聲問:“這些都是他的學生?”
老板饒有興致地打量他,等到漆黑眼睛裏透出不受控的鮮明煩躁, 才笑得直不起腰:“不是,不是——他就一個學生。”
“他在這等。”老板說,“我們問他等什麽,他說等一個學生。”
這話讓年輕的alpha身形一僵,耳廓不受控地發紅。
“他就是教我們點東西,作為報答,我們想辦法幫他弄情報,他就要執法處的情報。”
老板說:“他在這休養身體……說是休養,可遭了不少罪。”
被救走的時候,“布蘭”的身體內外幾乎全毀,生命體征微乎其微,哪怕是以本土遺民的醫療水平,也只能一樣一樣修複。
起初的半年,布蘭幾乎無法移動身體、發不出任何聲音,半年後慢慢有了起色,能稍微做些最簡單的動作。
後面就是單調艱苦的複健,從練習控制手臂、練習進食,到練習精細動作,練習走路和慢跑。
日複一日,每天超過十個小時的複健,終于讓這具身體至少在表面上,恢複到了和常人差不多的程度。
“總算你來了。”老板半開玩笑,“有人把他重新塞回被窩裏,逼着他休息和睡覺。”
邊上的人也笑着插話:“他是被塞回去了,太陽從被窩裏出來了——布蘭居然也會睡懶覺,我們還以為他每天只要睡四個小時!”
這當然是玩笑話,這裏的人都熟悉布蘭,也敬佩和喜歡這個不知來處的beta。
但年輕的alpha垂着眼不出聲,扶着櫃臺的手攥得青白,顯然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些輕描淡寫背後所代表的含義。
老板打量他一會兒,拍拍他的肩膀:“你知不知道,‘布蘭’在舊星系語裏是什麽意思?”
阿修問:“什麽?”
“渡鴉。”老板說,“我們相信,它是能從死神手裏偷出靈魂的鳥,會在淩晨最暗時現身,給迷途者指引方向。”
渡鴉不應該單獨生活,要麽和鴉群在一起,要麽和狼一道狩獵。
老板遞給他杯啤酒:“我們很高興看到你來——你知道,一個人總是孤獨的。”
哪怕他們其實也看不出,那位布蘭先生一個人生活,有什麽不舒服、不方便的地方……也還是忍不住覺得,有個人在一起會更好。
因為那道瘦削到清癯的影子,拄着拐杖練習走路,停在岩漿般的落日餘晖裏,每次都像是會被那片赤紅融化。
布蘭也好,提爾·布倫丹也罷,這是個并不在意死亡,随時都可能離開的人,沒什麽能真正留住他。
倘若不舍得他走,最有用的辦法,還是給他找着那個代號“小狼”的學生。
有了狼養,渡鴉就不那麽容易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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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修端着雞湯回到房間。
他的動作很輕,厚實的窗簾隔絕外界的光線,房間格外溫暖,有種安寧的昏暗。
輕手輕腳走到床邊的狼崽子,屏住呼吸扶着床沿,身體前傾,偷偷靠近阖眼昏睡的人。
阿修垂着頭,靜靜看着這張熟悉的面孔。
他克制住撫摸的沖動,這些天來,老師睡的時候比醒着的多,但還遠遠不夠——三年透支到極點的疲倦,不是幾天的睡眠能補回來的。
更何況一直以來,提爾·布倫丹無法休息的時間,又豈止三年。
阿修握着總算找回來的鋼筆,稍一猶豫,還是放輕動作,悄悄塞在祁糾的枕頭底下。
……他還是覺得這根鋼筆想紮他。
作為頂尖特工,一個星期才找到一支帶定位鋼筆,确實太失職了……但情況複雜,也不是一兩句能講清楚。
給鋼筆綁上小降落傘放生的時候,修·芬裏爾也沒想過,這支筆在樹上挂了一宿,會在第二天被當地烏鴉叼走。
等他根據定位,追到烏鴉巢,又堪堪晚了一步,鋼筆落到了掏鳥窩的本地狒狒手裏。
在狒狒群裏玩了一圈的鋼筆,意外被扔進野馬群,卡在野馬的鬃毛上,跟着輾轉了幾百公裏,被獅子追過、被鱷魚咬過,驚心動魄了整整一個星期。
找到鋼筆的時候,昔日的執法處處長甚至有點猶豫,想請老師來幫忙說個情。
舒适的暗色裏,琥珀色的眼睛張開,映出他的影子。
阿修立刻停下動作,看着那雙眼睛,輕聲問:“老師?”
他伸出手,小心抱住祁糾的肩背,讓這個人更舒服地倚在軟和的枕頭上,放松脊柱和頭頸。
靠在他臂間的人認出他,眼睛裏微微笑了笑,散去警戒提防,重新阖上眼。
阿修把手交給他,觸感微涼,颀長的蒼白手指在掌心寫字。
祁糾問:炖了湯?
“炖了一點。”阿修爬上床,擠進被子裏,“先熱着,想吃再吃。”
祁糾好好躺着,就被狼崽子抱着拱來拱去,閉着眼笑了笑:胡攪蠻纏。
阿修貼着他頸間,在這樣溫暖的室內,這個人身上依然是冰涼的,頸動脈的波動微弱到難查。
“這句話以後有的說。”阿修捧住那只手,往懷裏藏進去,低頭親了親那些手指,“老師。”
祁糾只好繼續練習說話:“……胡攪蠻纏。”
完全破壞後又重建的聲帶,暫時還不能發出所有清晰完整的聲音,這句話有種從胸腔裏透出來的沙啞,偏偏又不急不緩。
如果有什麽像特工手冊一樣的“養狼手冊”,這種稍有些異樣的柔和語調,或許該記在第一頁。
或許養alpha也是——阿修屏住呼吸,牢牢閉着眼睛,壓住胸腔裏不受控的悸顫,依然一動不動抱着祁糾。
祁糾輕聲問:“聽見什麽了?”
他攬住懷裏的年輕alpha,輕輕拍着背,落下的手撫過腰脊,察覺到克制的悸栗。
埋在他懷裏的狼崽子擡頭,漆黑的眼睛盯着他,伸手去摸他的臉。
“聽了我的事?”
祁糾放縱他摸來摸去,揉了揉阿修的頭發:“複健事跡?一天睡四個小時?”
阿修問:“有多累?”
這問法其實帶有誘供的嫌疑——問“累不累”可以答否,問“是不是真的”,也可以答以訛傳訛,多有誇大不準。
可惜被審問的是提爾·布倫丹,能把真宙斯活活氣死的執法處第一特工,嘴一向嚴得很,不想說的事,就算最兇殘的酷刑也撬不出。
……只不過,有些問題,就算只是沉默,也一樣是回答。
這具身體裏清晰地寫着答案,把手覆在胸口,能感覺到它曾經被毀成什麽樣,又怎麽樣一點一點修複。
瘦削到分明的骨骼,薄得燙手的肌腱,涼得仿佛暖不回的體溫……都寫着答案。
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笑了笑,靜靜望着他,任憑身體被年輕的alpha捧起來。
祁糾輕輕摸他的頭發。
這個動作練習了十三天,從擡起手臂的幅度,到手掌的落點,再到手指配合的精細動作。
要說累,其實也還好。
就是每次練習的時候,難免會想念舊物,比如落在小屋裏的小白狼抱枕。
阿修:“……”
“回去過嗎?”祁糾比劃,“有個抱枕,白色的,在沙發上。”
阿修:“…………”
他懷疑這個從來不安好心的人是故意的。
等待雞湯炖好的時間裏,他去看了那些情報。
一個偏遠星球的小情報站,通過竊聽、分析、彙總收集到的情報,幾乎把執法處的每個細節了解得清清楚楚。
他不信……提爾·布倫丹不知道他拆了那東西。
不會動的狼崽子無聲磨牙。
“對我很重要。”祁糾慢悠悠說,“比鋼筆差一點,我的鋼筆……”
剩下的話被親吻打斷,手忙腳亂的年輕alpha捧着含笑的老師,自願替代殉職的白色短絨犬科動物抱枕,要揉腦袋給揉腦袋、要捏耳朵給捏耳朵。
昏暗安寧的房間裏,沒有窺伺、沒有監聽,沒有一切已知或未知的危險。
只有自由,只有安穩,只有擁抱。
哪怕明天就死,哪怕下一刻宇宙被奇點吞噬,或者毀于爆炸。
“老師。”阿修輕聲說,“我很想你。”
阿修說:“抱枕被我弄壞了……我把我賠給你。”
“我把我賠給你。”
阿修求他:“老師,別不要我。”
年輕的alpha微微發抖,不敢大聲說話,不敢大聲呼吸,不敢大聲讓心髒撞擊胸口。
他輕聲求他的老師、他的愛人:“別不要我……”
他得到允諾的輕吻。
在這樣輕柔的碰觸裏,悸顫的年輕alpha被擁住,攬進日思夜想的懷抱。
“怎麽會。”祁糾說,“狼崽子。”
覆着後腦的手掌力道柔和,攏着他的脖頸,空着的手扣住十指。
琥珀色的海擁着他,落下來的視線輕輕吻他。
修·芬裏爾從未問過祁糾,為什麽會在被他懷疑的時候,順勢謊稱是假冒的,對着他放棄提爾·布倫丹這個身份——有很多種可能。
比如為了讓他冷靜,緩和當時的局面,比如在祁糾看來,其實還不到時候。
還不到時候,如果沒有這場“殉職”的意外,這個人會繼續在這裏獨自複健,直到恢複一定戰力,直到勉強能做回提爾·布倫丹。
可“布蘭”明明也很好。
不是戰神、不是被迫戰鬥到生命最後一刻的特工機器,是自由的渡鴉。
“老師。”阿修輕聲說,“我看到你給我的代號。”
在祁糾負責的情報站裏,“布蘭先生的學生”有個專門的代號,是“法倫”。
阿修問:“什麽是法倫?”
“小狼。”祁糾想了想,“和布蘭一樣,屬于古地球的凱爾特語族,古愛爾蘭語系。”
這是種相當久遠的語言,由這個詞根衍生出的名字,象征高貴的勇氣,也代表狼群的領袖。
阿修仰頭去親他:“我以後就叫法倫。”
修是執法處給他的名字,芬裏爾是已經死亡的特工,宙斯是假身份,這些都毀在過去。
他以後是渡鴉的同黨和從犯。
琥珀色的眼睛笑了下,摸摸他的頭發,拎着狼崽子的衣領,把懷裏的腦袋稍稍拖遠:“餓了。”
年輕的alpha立刻跳下床,去端那一小鍋雞湯,熱騰騰的蘑菇雞湯香氣四溢,順着喉嚨下去,熨帖胸口腸胃。
他們在安靜溫暖的房間裏喝湯、吃現烤的面包,吃飽喝足後,他們去雨後的晚風裏散步。
這顆星球三天兩頭就有場雨,雨後的風清涼,在燒紅半邊天空的晚霞裏,送來鳶尾花的清香。
Alpha的占有欲偶爾作祟……有了老師的法倫,也不是不會有和風較勁的時候。
比如“我的信息素比這個濃一點”、“比這個好聞”、“比這個更多一點甜香”、“絕對沒有摻進去這種廉價的劣質香水味”。
路過的無辜香水推銷員:“……”
“好啦,好啦。”有人邊勸邊給他出主意,“你可以去打廣告,就說是‘有本事讓布蘭先生笑的香水’……”
這主意不錯,短時間內,這款廉價的劣質香水成了銷量最好的一款。
……
他們每晚都出來散步。
有時候是在附近,有時候是乘坐飛艇,去更遠的地方——比如有野馬、鱷魚和獅子的草原。
那是片不錯的草原,一望無際的青草裏散着鳶尾花,随風搖曳,地面像是變成了海浪。
他們散步,看風景,毫不客氣地揮霍四十五分鐘的時間,只用來無所事事。
哪怕獨立運動再如火如荼、法倫要做的事再多,也不能打亂這個安排。
不是沒人注意到牽在一起的手。
年輕的、已經成了獨立運動領袖的alpha毫不在乎,黑漆漆的眼睛叫雨水洗出符合年齡的銳氣,誰敢瞄個不停,立刻龇牙盯回去。
他們走到飛艇的死角,年輕的alpha始終收在口袋裏的手擡起來,忽然變出銀灰色的槍。
槍口抵上老師胸口之前,已經被一只手輕輕握住。
祁糾最近的複健效果挺不錯。
琥珀色的眼睛裏透出笑影,法倫臉上的冷冰冰也撐不過一秒,繃不住笑出來,看了看熟悉的死角。
……這大概是修·芬裏爾作為特工,被派遣接近最危險的重刑犯,曾經跟着提爾·布倫丹學會的第一件事。
“這個角落。”祁糾說,“适合殺人。”
無法被觀測、不會被幹擾的死角,對負責暗殺如同吃飯的特工而言,是天然的行刑場。
法倫說:“還适合別的。”
祁糾有點好奇:“什麽?”
年輕的alpha扣了下扳機。
一朵寶藍色的鳶尾從槍口綻放,連暴雨的水色都還在,晶瑩剔透。
“适合接吻,老師。”法倫輕聲說,“花開好了。”
年輕的獨立運動領袖伸出手,擁住畢生的老師和愛人。
鴿子和烏鴉在人無法到達的地方探頭,麻雀叽叽喳喳地聒噪……鋼筆不太想看,自己把自己的筆帽扣緊。
他們在暴雨後的鳶尾花香裏接吻,無人知曉。
無人知曉。
這可不是特工或者軍校的課程,在天然的行刑場裏,有一塊水果糖、一顆巧克力豆,一朵鳶尾花。
祁糾揉了揉狼崽子毛絨絨的短發。
三年分別,修·芬裏爾又或法倫,從沒懈怠過一分一秒,別的技能都保持的很不錯。
除了這個。
缺乏練習的技能,總是容易退化生疏。
滾熱的胸膛融進溫柔的琥珀海,靠在星艦上的beta擡手,攬住懷裏的alpha,覆上比胸膛更燙的頸後腺體。
柔軟的、溫暖的雨點落下來。
“狼崽子。”祁糾笑了笑,“不是這麽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