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煜下午去健身房晃悠,秦吟突然晃了晃手机:“马拉松还有一周,最近准备的怎么样了?”
周煜都快忘了这事,自然毫无准备,想了想道:“还行。”
“上来跑会儿。”
秦吟给他开了跑步机,调到时速八公里,在一旁审视:“你节奏不对,以前体育老师没教过?跑步三步一吸,你平时都这么跑?”
“啊?可能我现在有点紧张。”
“好好跑。”秦吟嘱咐两句,回头进训练室带学员了。
周煜跑了半小时觉得有点吃力,跑过一个小时时双腿沉重如铁,把时速调慢走了一会。但对上秦吟的视线,做贼心虚,又继续调快了跑。
接下来的几天他的双腿都有些酸痛,还是坚持用挂给秦吟打卡,表示自己有在勤奋努力。
跑个一小时就这么弱鸡,接下来的半程马拉松该怎么办?
周煜非常没有把握,但这时候赶鸭子上架,想后悔都来不及了。不过转念一想,他本来就不是专业人士,到时候过去游山玩水消遣一番,增加一点体验就行了。
转眼到了马拉松日,一走到赛场出发点,立刻有工作人员过来给他们送上马拉松运动服。成百上千人汇集在跑道上,各自欢呼鼓舞,带动得周煜的心情也雀跃高涨。秦吟在一旁一言不发地拉腿,慢跑,热身,等到一声令下,从容地踏上了跑道。
考虑到周煜是业余人士,秦吟放慢了速度,跟他保持一致。
业余人员欢乐多,挤挤囔囔边走边玩乐,气氛很融洽。周煜也是游戏心态,不过看见有人一箭而上,飞快把他们甩在背后,绝尘而去,问:“这是专业运动员?”
“对啊。”
周煜才想起来:“你也是专业的吧?”
秦吟道:“对。”
“那我不玩了,认真跑。”周煜端正心态,“你肯定比他们强。”
但周煜认真起来的速度,秦吟还是跟跑着玩似的。
半小时后,周煜呼吸不对,他看了看臂上的计步器,惊讶:“才六公里?我要跑多远?二十公里?操!”
秦吟气定神闲,相当轻松地问:“我看你早就在跑十公里了,前几天加到十五,现在还行吧?”
周煜:“我……”如果告诉他自己找的挂,会不会被打死。
又过了半小时,秦吟抬手看了看距离。
十二公里多一点。
这速度对他来说太慢了。
但他微微一侧头,看周煜脸很白,呼吸节奏早已紊乱,豆大的汗珠沿着额头滑下,似乎快到体力极限。
周煜上气不接下气:“那个……嘤,秦哥……我感觉我不行了。”
这个速度对普通人来说还算不错,但如果他前段时间在坚持每天长跑,怎么会这么弱?
秦吟道:“知道跑步临界点吧?等你突破了浑身发软,双腿沉重,皮肉疲软的地步,这种难受会缓解很多。”
周煜对自己的体力有数,拼死一口气跑个十五六公里还行,多的真没他说的这么轻松。
“好,我再坚持。我想陪你一起去终点……”
但他腿像陷在泥水中,每一步抬起都需要重重地拔出,再陷下。呼吸也完全失控,耳朵里似乎有风尖锐地吹进来,刺啦乱响。每分钟都像一小时这样漫长,折磨一般地熬过了半小时,周煜捂住胸口走向路旁,胸腔内的心脏几乎要爆炸,头晕目眩:“哥……我跑不了了,你自己跑吧,对不起……”
秦吟看他脸色难看,走近:“怎么了?”
周煜苍白着唇露出一个笑脸:“我还好,累了,跑不动了,你自己跑,我休息一会,搭个工作人员的车,终点等你。”
“你真的没事?”
周煜继续摇头:“你去吧,我休息一会。”
秦吟退回路边,应该是认真跑了,很快不见了影子。
周煜抱着头想蹲在地上,但被人拉起来,走动着,胸腔内咚咚的心跳构成了全部的声音,铺天盖地挤进耳朵里。
他觉得自己很弱,虽然体力跟大部分普通人比着还算不错,但一站在秦吟面前,立刻显得弱不禁风,羸弱不堪。
他追不上秦吟。
还真是追不上。
周煜在一条长椅上坐着,半个小时后才从心口撕裂的痛楚中缓过神,又开始感到困倦,歪着头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被拉了拉衣角。
秦吟站在他面前,已经跑了三圈,这是最后一圈,全程四十多公里的马拉松即将完成。他看起来还好,额上流着热汗,但神态自若,甚至有种隐隐的躁动。
“休息好了吗?”
周煜刚要起身,腰和腿的凝滞感几乎让他摔倒在地,幸亏秦吟一把给他扶住。
“怎么了?”
剧烈运动的后遗症开始了。
周煜道:“还好,腿有点酸软。”
秦吟道:“一起去终点吧。”
周煜被这句话伤到了,点头,跟他一起跑完了接下来的几公里路程。终点,一群人正在互相投掷五颜六色的彩蛋,砸到雪白的运动服上,染出大团大团姹紫嫣红的污渍。
工作人员上前将奖牌挂在他俩的脖子上,冰凉凉的,这是安慰奖励,每个到达终点的选手都会有。
周煜很难高兴起来,秦吟情绪倒还不错,拿手机要合照。
周煜冲着镜头笑了笑,笑的很勉强,他现在没有任何完成赛事的喜悦,全是撒谎后的不堪,后悔,还有说不出的自卑。
自作孽不可活。
上了公交车回去,到公交站台分手的位置,周煜摇摇晃晃地跳了下去,回头在上下的人群中匆匆寻找他,说:“拜拜。”
回到家里周煜先洗了个澡,冲洗头发里面粉的时候,腋下忽然一阵刺痛,抬臂一看,一片泡的发白的皮质直接掉了下来。
他跑十六公里,居然连手臂的皮肤都被搓掉了。
也许在于他不标准的跑步姿势,周煜没精力去管了,匆匆洗完,随即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身体非常沉重,喉头火烧火燎,他想爬起来倒杯水,却像被一记重拳砸在枕头里,头重的离奇,甚至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
他在不适感中继续睡,第二天上午被闹钟吵醒,刚动了一下手臂,突然感觉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
“啊!”
仿佛电毙,周煜直接惨叫出声,然后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他想起身,四肢的锐痛层层袭来,仿佛铜柱上烧焦的人,被拉扯着四肢撕扯下来,皮肉一块块往下掉。
周煜知道怎么回事了。
肌肉过度损伤,原因是昨天的透支的长跑。
“我日你妈!”他绝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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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遥敲了敲门,门内显出李司泽的脸,一看见他背后的贺晋平就开始笑,连连摘下眼镜,擦拭眼角的泪水。贺晋平也在笑,笑了几秒钟,李司泽抹了把脸,面色肃然起敬,回头说:“小周,贺晋平跟小喻老师也来看望你了。”
喻遥连忙往里走:“哎呀,周煜,你怎么了,没事吧?”
周煜穿件浅蓝色睡衣,姿态僵硬地躺在沙发里,看见他刚动了动身子,猛然又发出一声惨叫,颤颤巍巍、偃旗息鼓地躺了下去。
喻遥面露担忧:“太可怜了,真是,怎么搞成这样了啊?”
贺晋平跟李司泽本来挺平静的,一听到他惨叫,吭吭吭笑出了声,纷纷转头背过身去。
周煜吼:“笑你妈——啊!”才一半,那声音又曲里拐弯的弱下去。
喻遥在路上已经笑过了,回头看一看贺晋平:“你笑什么?他这么痛苦。”
贺晋平静地问:“哦,是不许笑么?”
喻遥着急道:“你会伤害他的啊。”
“我?他肌肉拉伤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说你伤他心了,你怎么没有同理心?”喻遥指责他时也突然笑了一下,但很快调整了表情。
周煜阴森森从角落里投出幽怨的目光,扭头看向别处。
“上医院看了吗?怎么说?”
“还上医院,我挪一下就疼得撕心裂肺。在家躺着修养吧,估计躺一个星期就好了。”
“那你就好好休息哈。其实我很理解你,以前男生不是跑一千二?我每次跑完直接丧命,还是女生的800米好。”
周煜颤抖着笑了:“你猜我跑了多远?你的十几倍。800米的二十多倍。”
喻遥大致了解了经过,心疼地拍拍他肩膀:“没事,为了他,也值了。”
“值个屁。”周煜吐出一丝半气,“他知道我现在这下场肯定明白,我之前压根没好好跑步,运动软件上数据都是刷的。这下,真是……”
喻遥感觉这有点严重,还是安慰:“没关系没关系,也许他反应不过来呢?”
周煜眼中闪过绝望:“就这样吧,这人我不追了。”
“啊?好好的,怎么突然这样?”喻遥真有点惊讶,周煜这段时间跟着了魔似的往那个教练背后撵,怎么突然说出这种话?
“追不上,我放弃,”周煜闭上眼,混乱地道,“我跟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秦吟的王国在健身房,他只是个弱小无知的擅闯者。
“我不喜欢瑜伽,不喜欢搏击,也没时间跑步,我付出不了这么多精力了。我有自己的生活。”
喻遥伤感起来,这一个多月周煜几乎消失在了他们视线里,程序员本来就忙,他的公司年轻朝气,又一直奉行996,想腾出时间就得超前工作,熬夜写代码,经常累到怀疑人生,就为了多点时间找秦吟。
“我每周只能去健身房两次,时间一空出来我就去找他,我为了见他有段时间每天只睡三个小时。”周煜也算认清了现实,“我追不上他,我不配。”
他的神色带一丝讥讽,流出的决绝清晰果断。
“就这么放弃,会不会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我就是馋他的身子,这种欲望支持着我。”周煜气喘吁吁的,“就像我小时候想买一只军舰模型,帮我妈洗了一个月碗,但路上却把钱弄丢了。他对我就是那只军舰,想要,但是可有,可无。”
喻遥听他说这么多,话里话外倒像是在说服他自己,而不是别人。
门外响起敲门声,李司泽过去开门,突然面色惊讶地走进来,不断示意身后。
秦吟看见满屋的人,怔了一下,再看到躺在沙发上的周煜,将手上拎的点心盒放上餐桌,朝几个人客气地笑了笑,随后走向沙发。
喻遥还是第一次看见活的秦吟,五官长得是真好,皮肤冷白,举止透出清冷又凌冽的气质。
“怎么样了?”秦吟凑近问。
周煜露出微笑:“躺一躺就好了,没什么事。”
秦吟皱了皱眉:“我没想到你会这么严重,我以为经过一个月的准备,可能跑20公里还是难,但身体的反应不会这么强烈。”
周煜脸上抽搐了一下:“其实我那一个月没跑,全是辅助软件刷的。”
贺晋平跟李司泽对视一眼,事不关己地移开目光。
秦吟静了一会,没事人似的道:“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再也没说这个事,聊起别的,“我给你做了点寿司,吃早饭了吗?”
周煜流露出一瞬间的期盼,随即扯了扯唇角:“算了,我吃不了,嚼起来腮帮子痛。谢谢。”
他又加了一句,“你做的寿司有点硬。”
秦吟又怔了一下:“是吗,我注意改进。这事全怪我,不该怂恿你参跑马拉松。”
“不不不,是我自己打肿脸充胖子。”周煜摇了摇头,“其实也没多大事,躺一周就好了,我休了病假,这几天就在家里吃吃喝喝。不用太担心。”
“对不起。”
周煜看起来挺尴尬的:“真的不是你的问题,这么大点事,不至于弄成这样。”他抬头,“喻哥,中午吃什么?要不现在开始做饭吧?”
“我们随意,主要是看看秦教练想吃什么。”喻遥本在看热闹,突然被cue,立刻笑了笑。
“你也留下来吃个饭吧,秦教练。”周煜看着他说。
秦吟犹豫了一会,随即站起身:“我就不吃了,回去有点事。你好好休息。”
待他一出门,周煜坍塌回沙发里,笼罩着无法言喻的悲哀。
整间屋子陷入一片死寂。
周煜随即把脸埋进枕头里,闭上眼睡觉,一整天都没再说过话。
此后的几天秦吟都会打电话询问病情,但周煜言辞敷衍,他应该感受到了,当听到周煜已经开始上班的消息,联系的频率更低了。
很多关系都是这样,不联系很快会变得寡淡。
取消置顶以后,秦吟的微信很快掉到了最底层。
偶尔也会升上来:“明天来健身房。”
“对不起啊秦教练,这几天忙。”
—“明天下午。”
“出差。”
—“周六下午来健身房。”
“在聚会。”
—“明天晚上。”
“加班。”
……
周煜大半个月没再去健身房,生活恢复了正轨,每天上班在办公室跟美术组吵架,下班回来洗个热水澡打会儿游戏,看个电影,难得的假期也跟朋友混在一起,看看帅哥,在小蓝上撩骚,偶尔回忆秦吟。
这段异想天开的恋爱奢望,让他非常失落。
他自己很明白,放弃并不是猜到前进道路上埋伏着荆棘与猛兽,感到害怕,于是止步不前,而是某天看到头顶的阳光,觉得刺眼,忽忽然决定放弃。
与秦吟无关,仅仅是内心的疲惫,他最无法战胜自己的失望。
接到秦吟的电话他有些意外,对面音色冷硬:“多少天没来健身房了?不练了?”
周煜故作为难地说:“最近很忙。”
“不管你怎么忙,这周必须给我来一趟。”
看他说的这么重,周煜没辙,只好周日换上运动服开车过去。
王城看见他有点惊讶:“我以为你人间蒸发了呢。”
周煜笑了笑往里走,前方的身影让他升起强烈的冲撞感。秦吟似乎也刚到,穿运动长裤长袖,下颌微微遮在竖起的衣领里,黑色鸭舌帽下的视线看不分明,鼻梁和唇瓣的阴影却抿的几分阴郁。
周煜笑着喊了一声:“秦教练。”
“来了?”秦吟应下,将外套的拉链往下拽,敞出只穿了件黑色弹力背心的饱满前胸。
他面上没情绪,周煜忽然移开目光也没引起他什么表情,他脱了外套,从包里取出拳套,示意训练室:“进去准备。”
周煜还以为他会问自己为什么快一个月没来。
但他什么也没问。
训练室一个人没有,秦吟从门口走进,双手对拳:“今天只有我们两个。来,学了两个月,跟我切磋一下。”
周煜不明所以,只好戴上全套,看秦吟热身完毕,抬手准备招架。
没想到秦吟一个箭步上前,重重一拳直击面门。
太快太狠以至于周煜完全没躲开,重心不稳倒在地上,周煜捂住刺痛的脸,脑子有点懵。
秦吟跨过身,又一拳砸过来,攻势极为迅捷。
周煜挨了几拳,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头晕目眩的,感觉自己快被打残了,赶紧捂住了脸。
秦吟的呼吸近在咫尺,喘的很厉害,周煜从缝隙看出去,他起伏的喉结滚落着发热的汗滴,下颌线清晰锋利,盯着他的目光锐利直接。
那双眼睛里的东西,周煜一时没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