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烟揽着他不肯撒手,邵嘉凛笑了下,微微俯身:“我打个车,咱们回家。”
她松了手,一步一挪地跟着他走,他去哪,她跟到哪。
直到车上,温烟斜斜地靠在他怀里,神色温软。
邵嘉凛和她十指相扣,逗她:“比18岁那会还黏人?”
她垂着眼睫,一点也没笑意。
刚刚真的吓坏了,她好怕那担架上是他。
“我这不是没事,好端端的在这,”他伸出胳膊示意:“毫发无损。”
“……”
“今天这个,我是被抽调过来的,真的。”
“……”
出租车到了。
邵嘉凛开了门,让温烟先做进去。
又从另一侧上车,和她一起在后面。
见她还是一言不发,邵嘉凛搂着人微叹口气:“抱歉,让我宝宝担心了。”
终于,温烟委屈地掉了两颗眼泪出来。
“你能不能……能不能偶尔也想一下我。”
能不能不要不管不顾地去送命。
他怔了下,滚了下喉结。
“温烟,那是以前,”邵嘉凛也顾不得外套不干净,把人揽在怀里:“以前年轻,真没考虑那么多。”
就想着完成任务,尽快完成任务,保质保量地完成任务。
“那现在呢?”
他捏捏她的手指:“现在,就是想,活着回来见你。”
她的心头一颤,不确定地问:“我有这么重要吗?”
温烟的声音带着鼻音闷闷地发出来:“我有时候,常常觉得自己在做梦。怕一觉醒来,又是自己一个人。”
他搓了下后脖颈,是真的不太擅长说那些肉麻的话。
可这场景。
“温烟,你知道,我这些年,谁也没找,就等你回来。”
温烟不领情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看向窗外:“你骗人,别人都告诉我了,你后来谈过几个。”
“谁说的?”
温烟小声地提到了不愿提及的旧人名字:“黎听双。”
所以,她这趟回来才坚决得和他保持距离。
“艹!她是宫斗戏拍多了?”邵嘉凛咒骂一句。
还别说,黎听双以前真靠几部宫斗戏起家。
温烟靠着车窗默不作声。
他见状,展臂把人收到怀里哄:“真没有,山上连个母蚊子都没有。”
温烟小声又说:“李格说,你们那有女队医,还有慰问演出的文艺兵。”
“那能跟你比?”他收了收手臂。
温烟被哄得脸色稍霁。
她知道他这人,这种事也不屑于撒谎,没有就应该是没有的意思。
“我那时候总梦到你,一闭眼就是你。梦到你高数考个80多,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偶尔,也会梦到你哭,看个煽情电影都会哭。”他看着她,像是想起了在山上那几年。那时候条件很艰苦,连电话都打不出去。
“我去西藏的第一年,对方非法越境鸣枪示警的时候,我过去的时候就想着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你……”他自嘲扯了下唇,然后说:“算了,过去的事了。”
仿佛能想象到真枪实荷的场面。
“反正以后,以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温烟打断他,窝在他怀里说:“反正你的卡啊什么的,我都知道在什么地方,也知道密码。你要是没了,我就拿着这笔钱想包养谁就包养谁,想想也挺快乐的。”
他错愕:“温烟?”
“你又不听我的。”温烟垂下眼睫,故意委委屈屈。
“我听。”他把人揽得很紧:“我现在,什么不听你的,嗯?”
他现在是真的对她很包容宠溺,毫无底线。
可越是这样,她的脑海里,不住地浮现刚刚看到的那幕场景。
她不敢想,担架上躺着的人如果是邵嘉凛。
她不敢问,如果今天是他抱着那个小孩,会不会也是这样的结局。
一想到这些,她后背阵阵发凉,哪怕在他怀里都捂不热。
手指因为紧张而发麻,心脏也一揪一揪的疼。
和他相处的这百十来天,他突发状况都多少次了。
尤其是看他身上落下的几处疤,也能想到他之前的不在意。
她什么都不怕,就怕他没了。
她知道,她可能这辈子都不能再这样喜欢一个人了。
她抿抿唇,艰涩张口:“邵嘉凛,你知不知道我数学从来都很差,不只是大学的时候很差。”
“能感受到,”他大学那会教她的时候就发现她对数字敏感性差了些,教好几遍都弄不明白。
她低下头:“其实我高中的时候,就很差,考不及格。”
很努力的学,可还是一次次的不及格。
温景霁都拿她很没办法。
“没事,反正高考都过去了。你最后考得应该也不错,”他安抚她。
可温烟把头垂得更低,更小声地回忆:“前些日子,我喝多了,我和你说我上高二、高三那两年连跑早操的等待时间都在背书,吃饭都不嚼。”
“我不止这些,我每天都去看优秀校友榜,我瘦了10斤,做梦都是高考题。”
“我真的有学得很努力,因为我好想考上凭北大学。”
“我好想上凭北大学。”
“我其实……我其实……”
“温烟……你。”
像是有预感,她要说些什么。
他哄她的笑僵在脸上,紧紧地,攥着手指。
喉头艰涩。
在等待宣判,在等待救赎。
温烟揽住邵嘉凛的脖子,把头锁在他的颈窝里,深吸口气,用最后一点气力说出最后一句。
“怎么办啊,我好喜欢你。”
“我其实,不是从上了大学后,才喜欢你的。”
“我是,为了你,才考来凭北大学。”
尽管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当此刻终于来临的时候,他还是控制不住心脏剧烈地跳动。
像是要跳出胸腔。
“所以,你能不能,为了我,平平安安地活着。”
和她留给他最后一本书扉里写的一样,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希望他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生活。
她知道他有他的英雄主义,一往无前。
可也希望,她的这一点点喜欢,能够给他努力活下去的信念。
在手术室里呆的久了,她太知道渴望活着的坚定信念,对一个人是多重要的东西。
作为信念的交换,她愿意剖开自己,献祭少女的真心。
这话直白坦荡。
说出口,她好像没有退路了。
她缩在他的颈窝里,静悄悄地,等着他的回应。
嘴角有一点点咸湿。
邵嘉凛的拇指狠掐了一下虎口,可还是觉得喉头很堵。
他艰涩地喊了句她的名字:“温烟。”
他喊她,她没有应。
他停了很久,一字一句地跟她承诺:“我答应你,有你在的一天,我都好好活着。”
后半程路,温烟靠在他怀里,两个人都沉默。
却好像有一张情绪编织的大网将他们笼罩。
是蛰伏的猛兽。
密码锁应声而开的时候,邵嘉凛两下换上拖鞋,忽地一下弯腰把正解开靴子拉链的人熟稔地抱起来,舍不得再让她多走一步路。
“我还没换鞋。”温烟晃着两脚挣扎。
靴子悬在脚掌,将掉未掉。
他把人抱到沙发上,弯腰把她的鞋摘下来,扔到一边。
却仍然只许人坐他腿上。
以紧紧揽着她的姿势。
从未有过的心安和知足。
“所以,是怎么开始的?”他压抑着情绪问。
“我不记得啦。”温烟把脸蒙到他怀里,发出闷闷的声音。
把人搂着,心脏好像沉甸甸的被填满,他低头咬了下温烟脖颈的软肉:“之前怎么都不说?”
温烟小声答:“不想你知道。”
怕说了后会好丢脸、好卑微。
也就,瞒了他这么些年。
却还是愿意,因为他的安危,舍弃这些。
能怎么办啊,这是她喜欢了好久好久的人。
“温烟,我其实已经交了申请。过段日子,会调到大队去,不总在一线了。”他搂着人解释。
“为什么?”听到这句,温烟立刻从他怀里钻出来。
“我不反对你做这个的,这个世界需要英雄。”她扒着他的肩头,严肃又认真:“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已经死在那场火里了。”
“乱说话,”邵嘉凛拿手捂住她的唇,音调不稳:“那火又不大,没有我,总有人会救你。”
温烟把他的手拉开:“对,会有人救我。我那会被烟雾熏得没什么神志,我靠自己逃不出来,我需要人救。”
“所以这个世界需要在危急关头,愿意挺身而出的人,”她看着他的眼睛,执着地说:“我觉得这就是英雄,你在我眼里就是英雄。”
“温烟……”
“你是不是听我哥说了什么?”温烟忽然想到,她皱眉:“如果国家爆发瘟疫,或是发生别的什么灾难,我相信你也不会拦着我冲在前面。一样的,我也不会拦着你。”
他们好像拥有一样的赤子之心。
她信世间美好。他愿意直面黑暗。
“我不只是因为这个要调走,我考虑过很久。一方面,总让你一个人在家,不太放心,”他伸手拢了下她的头发:“另一方面,李格那次受伤,让我觉得也许更专业系统的训练才能保护他们,才能有有生力量保护大家。他那次受伤,真的没有必要的。”
原来是这样,温烟缓了口气。
她想了下,又问:“包括今天出事的那个人吗?是不是如果他受过更好的训练,今天就不会有事。”
她还记得那透过白布的鲜血,她听说那个人好年轻。
“他不一样,”邵嘉凛艰涩地滚了下喉结:“我和李演认识很久,他很优秀,各个方面。”
“他受过专业的训练,身体素质、反应速度都很厉害。而且,我们有过高空坠落的训练。”邵嘉凛顿了顿,垂头:“下坠的过程中我相信他有不少机会能抓住楼板,足以减少落地时的反震。”
“可他一次也没有伸手。他到被发现的时候,都抱着那个孩子。”
为了保护怀里的那个素不相识的小孩,他一次也没有伸手。
主动地放弃了自己的生还希望,来换一个别人的小孩。
他也有六十岁需要赡养的母亲,等他过年团聚。
也有爱他的妻子,做好一桌晚饭等他平安回家。
还有一个一岁的小婴儿,还没学会喊爸爸。
马上都要过年了。
家家户户团圆团聚,张灯结彩的放鞭炮吃饺子。
可李演再也回不了家了。
他再听不到他的小孩,喊他爸爸。
永远地留在了他的三十岁。
救人是他刻入骨血的本能。
他是真的英雄。
英雄永垂不朽,救民于水火,解民倒悬。
“你们都很伟大,”温烟难过地搂着他的脖子,蹭了蹭。
“我不拦着你了。邵嘉凛,做你想做的事。”
“我现在想做的事,就是保护你,还有这个国家。”
第二日便是周末,温烟也算默许了完全搬到他家的这一做法,他们一起搬了趟家。
哪怕她明知道,后面他调了岗位后可能不仅仅是周末住一下。
他比当年的胃口更大,温烟问起来就一脸理直气壮,都素了这么些年,要她体谅。
然后,温烟就会后悔,是不是不该搬到他家里。
哪有这种人啊。
再之后的那周三,邵嘉凛难得有假期,温烟也跟同事换了调休。
邵嘉凛说先去办个正事,再带她去玩。
他们一同去了房管局,温烟见到了一个比她稍微年长些的女人。
一身黑色羽绒服,面容些许憔悴。
“这是……”温烟踟蹰等他介绍。
“池友中队队长李演的夫人文蔻。”
李演经抢救无效死亡。
眼前这位便是烈士家属。
温烟垂下眼睫,低声安抚:“李演是个很了不起的英雄,请您节哀。”
过了会,她才知道,邵嘉凛是来给文蔻过户。
李演家境普通,直到去世,还和妻子以及一岁的孩子租住在一套两室一厅房子里。
邵嘉凛打算把自己的一套郊区别墅和一套带学区的两室两厅赠予他们母子。
几番推托,文蔻只肯收那套小房子。
手续完成后,邵嘉凛把钥匙交给了文蔻,并给她转了一笔钱做抚养费。
文蔻低声道谢,说孩子长大后不会忘记他们的恩情,一定会偿还。
温烟看着那人缓缓地离开,有些许难过,同时也紧紧地攥了攥邵嘉凛的手。
接下来那个家,全靠这个年轻的母亲。
“还剩一套怎么办?”邵嘉凛拿着带出来的房本在手上拍了拍,打断她的愁绪。
文蔻只要了一套小的,还剩下一套别墅。
她想了想说:“既然不肯要,就先放着,如果她变了主意再送吧。”
邵嘉凛假意思考了番,领着温烟去了旁边一处空桌:“来都来了,玩个游戏?”
“什么游戏?”
他指着刚刚签过的过户合同上自己的签名说对温烟说:“这三个字。你要是学的像,另一套房子送你。”
“还有这种好事?”温烟惊讶地仰头看他。
这么大手笔的吗?
温烟扫了下那套别墅的名字,最近她也常常看楼盘,知道贵的咋舌。
“试试?”他怂恿她。
“这很简单啊,”温烟捉起笔一蹴而就写下邵嘉凛三个字。
然后得意洋洋地举起那张纸给他看:“是不是和你那份很像!”
“这么快?”邵嘉凛拎起那张纸,另一只手举着自己刚签过的名字,对着灯光像模像样比较了一下。
和温烟平日里的小楷字不同,笔走龙蛇地写着他的名字。
耳刀那竖和他习惯一样,拉得很长。
连两点水的走势都一样。
还真是,一模一样。
明明,他的名字这么难写。
这姑娘得写过多少遍。
心脏像被针尖扎了下,又被人妥帖珍视着。
“瞎写的,”温烟局促地搓了搓手指,忽然担心写得太像了,可怎么解释。
过了好半天,邵嘉凛扬了下唇角,目光移到温烟身上:“真像,没想到你在这方面还真是天赋异禀。”
温烟松了口气,弯弯眉眼:“是吧是吧!”
邵嘉凛把那纸折了折,放进口袋,顺手揽上温烟肩头:“走,去过户。”
“啊?”温烟顺着抬头看他,而后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开玩笑的。”
他攥着那截纤细手腕:“我没开玩笑。”
“不去了,”温烟僵直地立在原地,试图挣脱。
邵嘉凛立正,朝她那走了两步站在人对面:“喂,给点面子,好容易送点东西,还被拒绝?”
她昂着头问:“你讲讲良心,这是‘一点’东西吗?”
这可是一套房子。
“不马上过情人节,我也省得费事。”他走到取号机边,随手扯了个号。
“啊?那我万一写得不像呢?”温烟蹙眉:“那我就没有情人节礼物了吗?”
邵嘉凛想都没想,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说:“写得不像,那当然就没有了。刚说了,是打赌。”
“哼,邵嘉凛,你太过分了。”温烟被这话一激,把挂号纸抢过来:“我还就偏要了。”
幸亏她有这项技能,才给自己争取来一份礼物。
要是早个几年,她其实还能写得更像,现在都生疏了。
可真捧着那红皮的时候,温烟又有点心虚。
哪有人,因为随随便便打个赌就送房子的,这可太离谱了。
她小心翼翼地问身边的人:“你现在后悔吗?我们还没走出去,我再还给你。”
“收好吧你,”他唇角扬起一点点弧度,拿出温烟刚写过的那纸对着光又看了看,跟说反话似的逗她:“我还真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