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砚山受伤的消息, 林初月得的不算迟,几乎是林朗一告诉她,她便放下手中的事, 再顾不得其他, 赶忙回了家。
她思绪都是乱的,无法专注想其他的事。
她脑子嗡嗡的一片, 一直回想着林朗的那句话。
爹爹都说伤的不轻了, 到底会怎样?
偏偏这会儿槐安巷去柳枝胡同的道又堵, 马车根本过不去,林初月感觉到车子有好一阵没动,立即掀开车帘。
见林初月探出头来看, 那车夫赶忙回话:“夫人这路上有些拥堵,您再稍等上片刻。”
要等上片刻吗?可她等不下去了。
槐安巷和柳枝胡同原本就离得不远, 脚程快些也能很快就过去。
林初月随即跳下马车,提起裙摆,直接往柳枝胡同的方向跑过去。
身后跟着的李儿朱儿也连忙跑着赶上。
许是跑得太快,衣鬓散乱, 头上的步摇都掉下去一根,在后头的李儿赶忙捡起。
她体力不算太差, 但一口气跑到邵府门前确实有些累,气喘吁吁。门房见是林初月过来赶紧开了门,而她一句话都没讲,直往主院里面过去。
她去的时候, 正好碰上刚出主院门的太医院院判, 院判身旁站着一身着绯色官服的男子。
他双鬓斑白,看上去约莫到了知命之年,面上端着和蔼慈祥, 即便已有老态,却依旧身形直立不见一丝佝偻。头上戴着黑绉纱,身上穿着绯色云纹圆领袍,腰束象牙革带,而最令人醒目的则是绯色衣袍上缀着的仙鹤补子。
一品大员。
朝堂之中,这样穿的人不多。
还未等林初月说什么,面前人的目光已然转到了他身上。
他面容和善可亲,嘴角挂着浅淡的笑,明明该是平易近人的,但林初月看见他,下意识就垂眸福身。
是李纬。
可这感觉,和林初月印象中的不同。
“这都是私下会面,就不必行礼了。”他说着,顺手将林初月扶起来。
“李大人。”林初月轻声道。
“你认得我。”
她点了点头,但视线却焦急的往里看。
李纬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去吧,子安在里面歇着。”
他的话好似有抚慰人心的作用,林初月那颗原本提着的心渐渐平缓。
这么说应当是没什么事的。
那就好,那就好。
看着林初月渐渐远去,李纬收回视线,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少年夫妻,感情甚笃,外间怎么会有那样的传闻呢。”
院判在一旁附和:“许是谣言呢。”
“也对,坊间的传闻,又有几句真几句是假?”
李纬看了一眼身旁的院判,声音清淡:“过几日再来瞧瞧吧,子安这回伤的不轻呢。”
“是是是。”院判在一旁弓着腰连连应声。
林初月头一回觉得主院这样大这条道这样长,似乎走了很久她才走到屋前。
里头很安静。
屋里头除了立在身旁的几个侍从,并不见邵全德的身影,林初月想,兴许是这事瞒过了阿爹。
阿爹情绪最好不要有大起伏,这事确实不宜让他知晓。
走进里间,那张她曾经熟悉的花梨四合如意纹架子床上安静躺着一人。
他身上盖着素色的锦被,唇色苍白,双眸和上。
好像,她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阿砚。
“夫人……”
“大人他,可还好?”即便是问话,林初月也不曾有半分视线的偏离。
她始终仔细的看着他。
她都多久没有这样认认真真的看阿砚了?
有半年了吧。
“方才太医院院判来过为大人检查伤势,只言失血过多,但幸而未伤及要害,好好休养待到伤口愈合便无碍了。”
林初月紧攥的手悄然松开。
“那便好,这样便好。”
跪坐下来,凝视着面前的人,她视线有些恍惚,回想起了曾经的过往。
是她错了,是她不该。
阿砚就算不好,就算是个奸臣,但他始终爱着她,即便两人远离,也一如往常对她关心。
她为何非要要求阿砚身正影直,清清白白是个好人呢?
他并未做错什么,也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他不是罪人,他不该有惩罚。
依附李纬也好,反抗李纬也罢,这都是个人选择。
谁不想生活得更轻松简单些?
她怎么能为了谢庆阳简简单单几句话就和阿砚置气呢?后悔的人,只会是她而已。
她一点也不想离开阿砚,一点也不想胁迫阿砚。
林初月有请太医看过,太医倒也没有避讳,直接告诉她,说她体性偏寒 ,不易有孕。常人若想怀孕,不算难事,若是换到她头上,需得细细温养才是。
她没有想象中那般沮丧,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现实。
不易有孕,并不是说不能怀孕。
再等几年,再过几年等时局稳定之后,她再考虑这方面的事情。
即便年纪大些也不要紧的。
意外总是要比计划先来一步。
林初月在一次与陈菀心外出时意外晕倒,随后便诊出已有两月身孕。
明明她都没有计划,这事实在来的突然。
她和阿砚说起的时候,心中是有几分担心的。
林初月觉得,这个孩子实在来的不是时候。
她害怕不能留住他。
自怀孕以来,林初月的心绪非常容易受到牵动,她较往常更加脆弱了。时常夜里心神不宁,辗转难眠。
她与邵砚山说了自己的担心。
邵砚山让她安心,不要害怕,一切都有他。
可明明她心里是信任阿砚的,但她的身体却不是这样想的。
她依旧吃不好睡不好,日渐消瘦。自此,邵砚山多分了些时间到家里。
她每每饮食难以下咽,阿砚总能哄着她吃下,偶尔,她还能吃到阿砚为她做的吃食,甚至他还会抽空变着花样逗她开心,即便她夜里辗转难眠,但次次醒来,她始终都靠在他怀里。
他似乎比往常更会照顾人了。
此间种种,一点一滴她都能感受得到。
阿砚平常事务繁忙,还得劳心于她。
林初月既是心疼又是开心。待到她孕四月的时候,这样的情况总算好转。她不再寝食难安,心绪还未有孕时相差无二。
当林初月以为一切都在渐渐变好时,却又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这年,正是新帝在位第五年。
也是在后方耕耘蛰伏了近十年的傅彦收获的时候。
如今的傅彦,已是正三品的刑部左侍郎,他的势力也在一点点渗透内阁,甚至这些,还是发生离在李纬未曾察觉之际。
林初月知道,在这年冬季,已是花甲之年的御史于汝谦会状告如今内阁首辅李纬,次辅杨涣之,并列出其条条罪状,最后以身殉职,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惊起朝野一片哗然。
最要紧的是他有证据。
他有李纬结党营私,残害忠良,妄图夺权的证据。
可即便他有证据又能如何,当今权倾朝野的是内阁首辅,新帝不过才十五,又能成得了什么气候?
但傅彦的目的,并不在此,他只想借此激怒李纬,让他沉不住气,真真升起不臣之心。
只是一个御史,傅彦自知不足以引起李纬的在意。
可新帝已经十五了,按照律例已属成年。李纬不能再行监国。新帝一封诏书下来,就要收回他的权。
李纬当然不肯轻易放权,他一拖再拖,拖到最后,两方短兵相接。李纬监国多年,京城内外已然是他的天下,守备京师的京营统领自然听命于他。
可林初月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李纬输了,他太自信了。
他以为只要掌控了京营统领,就掌控了整个禁卫军,然后他却没有料到京营左统领已经被陈逸清策反。
当李纬一声令下,妄图铲除傅彦等人时,却未想到,那一簇簇疾驰而来的箭羽,竟飞向了自己。
李纬连同杨涣之最后都倒在了乱箭之下,背上了乱臣贼子的骂名。
这才立冬,林初月就做了这样一个噩梦。
她梦见邵砚山一如原书中所说,倒在了乱箭之下。
她猝然惊醒,暗夜里她一人独自坐起,心绪翻箱倒海。
“阿月怎么醒了,可是不舒服?”邵砚山的声音将林初月拉回了现实。
她看着邵砚山,良久一句话也没有说。
而正当邵砚山要开口问她究竟如何了事,她突然抱着他的腰。
“邵子安,邵子安……”她哽咽,“你不许死。”
邵砚山当即明白,她是做了噩梦。
他柔声哄道:“可是梦魇了,不要紧的,那些都是梦而已,现实都是反着来的。”
林初月却泪眼朦胧,刚才的梦境是在太过真实,她一时间根本缓不过来。
“邵子安你不许死,你要是死了,我就带着你的孩子嫁给别人,让你死也做个绿帽鬼。”
邵砚山怔了片刻,而后轻叹一声:“真是吓到了,说话都口不择言。”
他又伸手探了探林初月的额头,温度倒是没什么变化,但林周月的模样实在让上砚山有些担心。
他随即唤了下人过来,取了自己的身份信鉴去隔壁府上找太医院的院使陆太医。
这半夜三更叫人过来看病,古稀之年的陆太医一路都是骂骂咧咧。
“没什么事就是心神不宁,喝几副安神药就好了,以后无事不要半夜过来吵扰人,我年纪这般大了,经不起你们这样折腾!”
迅速誊写了药方,陆太医甩袖就走。
邵砚山跟在身后,恭敬地赔礼道歉,一路送走了陆太医,见人已经脸色缓和了几分,邵砚山又回了林初月身边。
几乎是邵砚山一过来林初月就忍不住笑了。
她从未见过阿砚那副模样,端持着表情,却又态度谦卑。
“阿砚和陆太医关系很好?”
陆太医是太医院的院使,可算得上是一院之长了,别人轻易叫他哪里叫得动,又更何况还是这般三更半夜。
邵砚山笑了笑才道:“曾经有过些交集。”
“阿月现在感觉可好?”
她点头,刚才梦里的事情,因为现下的种种早被冲得一干二净。
“阿砚。”
“怎么了?”
“我刚才的话,是乱说的,你一个字都不要信。”
她不可能会带着邵砚山的孩子去嫁给别人。无论如何都不会的。
邵砚山握着她的手,低声答应。
立冬的前一夜,林初月睡得很安稳,她这身子已经有六个月了,除了平常行动不便,吃饭睡觉带来的影响也已经渐渐习惯。
她是被窗外的鸟却吵醒的。
李儿朱儿伺候着她起身梳洗,当她看见外面簌簌下落的雪花时,林初月觉得奇怪,怎么突然就下雪了,于是便问了句,如今是什么时候。
珠儿在一旁回答:“今天正式立冬呢。”
林初月身体陡然僵硬:“你说什么?今天是什么日子?”
“回夫人,今天立冬。”
今天就是立冬,今天,那些种种,一切的一切都会在今天发生。
想到这里,林初月不顾李儿和朱儿的劝阻,转身便往府外跑。
她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她怎么就如此懈怠,能安心睡过去呢,现在局势还这般不明朗。
她怎么能……
只是在还未跑到府门口时,她听见身后的熟悉的声音。
“雪渐渐下大了,阿月怎么不带一件披风就往外头跑。”
林初月愣愣的转过身来,就看见邵砚山手上拿着一件墨狐裘披风过来,他动作轻柔,缓缓帮林初月系上。
“就算要看雪,也不能操之过急。”
面上还带着后悔的泪,林初月几乎是立刻憋回去了,她破涕为笑。
“阿砚今日不用去吏部?”
他摇头:“不用去,我要在家中照顾临产的妻子。”
“可是阿砚我还有三个月才生产……”
“我知道。”他伸手帮林初月整理鬓间滑落的一缕发丝,“可李大人要谋权,我总不能去帮他。”
林初月怔怔的,看着邵砚山,似乎不能理解他说的话。
“阿月说过,我是清风明月身正影直的邵砚山,既然阿月都这么说了,我当然不能让她失望。”
他搂着林初月的腰,一步一步朝院内走去。
雪渐渐下大了,原本还清晰可见的脚印,这会儿一点一点被填平。
孝仁帝也许不是一个好皇帝,但他一定是一个用心良苦的好父亲。
在他身体不大好,预感到自己活不了多久时他找上了邵砚山。
他怎么说的?
他说,他膝下唯有一个皇儿,年纪尚幼,而偏偏内阁首辅次辅野心昭昭,他那幼弱的皇儿根本无力抗衡。
他要邵砚山帮他,帮他好好照顾太子,躲过这些人的明枪暗箭,直到太子能堪大宝。
彼时邵砚山不过一介翰林侍讲,哪里来的那样大的本事。
他声音有气无力:“我会帮你,助你铺路,只希望你能好好保护我的孩子。”
“为什么是我?”
“只有你了,刘同升软弱,我不相信他。”
这个时候,能够侍奉在帝王身侧的,除了翰林侍讲邵砚山就只有翰林侍读刘同升了。
自从太后一脉倒下之后,孝仁帝的身体就愈发的差了,一日不如一日,根本无心操理政事,明明知道内阁的发生的种种,但他却根本无力管辖。
他的身体就要将行就木,只是吊着一口气强撑而已。但他必须撑着,他得撑着,撑得越久越好,这样才能为他的皇儿铺路。
他要尽自己最后一些能力帮助她唯一的孩子。
所以邵砚山很快成了宠臣,旁人口中以青词媚上的佞臣。
孝仁帝给了邵砚山什么?他给了邵砚山一个承诺,一席空白的圣旨,盖上传国玉玺的圣旨。
上面的内容随他誊写。
邵砚山却不要,他要什么,他要的是写着孝仁帝对他种种安排,一一记录的圣旨。
他有空白的圣旨有什么用?旁人根本不会相信。
他答应他只是尽一个臣子的本分,他要这份圣旨,是为了保全自己,尽管这个作用微乎其微。
李纬封锁皇宫前夕,邵砚山找到了傅彦,与他阐明一切给他看了这份圣旨。
邵砚山不觉得傅彦会轻易相信他,但他还会有很多的办法让他相信,出乎意料的,傅彦信了,他还给了他一个承诺,说会为他正名。
但这些邵砚山都不在意,骂名又如何,清名又如何?全凭别人说道而已。
他在意的,在柳枝胡同里。
两人走到了屋内,屋里铺着透厚的地毯,隔绝了地下的寒气。
“阿砚是奉旨做奸臣呀?”林初月笑了笑,轻轻挠着他的手背。
“是啊,奉旨做奸臣。”声音温柔,将她一揽入怀。
这年立冬之初,雪下的极大,一片一片的如同飞絮,不过才一夜,雪就积了厚厚的一地,朱墙青瓦,处处笼罩着一层洁白。
初春之时,雪融之后,京城内外当又是一番别样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