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案事实已清,之后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有坏心思,做过坏事的,认罪的认罪,依法治的法治,回程一事,也立刻要准备了。
至于太子,又被人坑害,又被限期破案,整件事里就他是个小可怜,随时都在被压迫,就算皇上铁了心想治,也没由头,不可能真就这么废了,更不会任性发落,真要这么干,朝廷百官都看不过去,只能让这件事这么过去,成就一片虚假的‘父慈子孝’。
小郡王挠了挠耳朵:“明天就回去了?”
按理说都快过年了,着急点往回赶也应该,他内心认同,可不知怎的,总感觉有些不踏实:“我总觉得有点事还没完……”
“阿成——”
话还没说完,那头长公主叫人了,小郡王清脆的应了一声,匆匆和太子苏懋说了句先走,就提着袍角跑去了。
苏懋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比如六皇子死前,冯嫔到底同他说了什么,让他做什么……到现在为止,仍然没有答案,仿佛一切随着六皇子的死淹没于尘埃。
他看向太子。
太子亦摇头:“孤去寻过冯嫔,她到现在都没给出准话。”
这两个人之间的事很私密,倘若这件事当真敏感,冯嫔不开口,世间便再没有人知道。
“她仍然在观望……”
她心中的疑问焦虑,竟然到现在都没有解么?太子展现出来的实力,还不足以让她托付信任?
苏懋有些讶异,话还没说完,让冷风灌了一嘴,呛的眼睛微红。
“当心些。”
太子把他拽回来,自己挡住风口,手指细细帮他理衣领,拢的更紧:“要下雪了。”
苏懋偏头,看了眼陡然而起的北风:“又要下雪了?”
太子拇指蹭过他唇角,眼神微深:“嗯,大雪。”
北风呼啸,扑面冰寒。
进了腊月,这样的风就没停过,呜鸣之声常响在耳畔,不过今日似有所不同,风向有些怪异,时常会有陡转,不经意间就会被扑一脸,迷的眼睛都睁不开,其力之大,其势之浩,似能掀翻一个人。
还有天边,早已不再晴朗,乌云漫卷,一层层厚叠,似有墨水溅入,很快能晕染整个天空。
马上回城,这样的天气,怕是会有影响。
“殿下说的对——”
苏懋微皱了眉,抬起手,帮太子也拢紧了衣袍:“天气莫测,世事无常,总归要先管好自己,不能冻着。”
旁的事都不打紧,一个健康的好身体,才是做所有事的本钱。
太子垂眼,看着纤白指尖在自己喉咙前跳动,忍不住伸手捏住,眸色更深:“孤先送你回去。”
可惜把人送回去,除了偷几个吻,也做不了更多的事。即将回程,外面有太多的事需要处理,眼下别的皇子死的死,伤的伤,他作为太子,总该要做出表率。
很快天色暗了下来,呼啸北风夹杂着雪粒砸在地上,风雪都有了声音。待到晚间,声音越发吓人,灯烛移到偏僻被封的角落,仍然摇曳不停,似乎随时都能被吹熄,风的呼嚎,雪的无情,为黑夜增添了不祥色彩,听的人心发紧。
这个夜晚,比以往任何一夜都要漫长。
苏懋倒是不怕,他在太子的帐篷里,一点都不冷,就是有点担心太子,皇上似乎撂了挑子,什么都不管,章皇贵妃杀害太子,代掌的凤印早就被太后收走,想管也管不了,冯嫔倒是有心,但谁能放心她去做事?这么多事,总不能赖着太后一个老人家管吧……只有太子上。
还得面面俱到。
这样大的雪,也不知他冷不冷?至夜时分,会不会找一碗暖汤喝?
回不回来陪他,都不打紧,只要别累着冻着,就一切都好。
不知等了多久,苏懋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睡梦中有人归来,轻吻落在眼睛,温暖臂膀拥过来,阻住了长夜里漫漫寒意。
耽误了几天,腊月二十八,冬猎队伍启程回往。
月份有大小月,今年腊月是个小月,没有三十,明日二十九就是年尾最后一天,临近除夕夜,大家都归心似箭。好在冬猎场地本就离京不远,纵使天气恶劣至此,过了午也能到家,随驾而来的人都是有名有姓,家大业大的,家中也不可能没人操持过年事宜,只要回去了,就能好好过个年了,大家心情都不错。
拔营启程非常顺利,所有人都很配合,队伍很快编整好,从天子车驾开始,后面依照次序,列队而行。
太子仍然不在身边。
苏懋从起床,就没见到他,好像昨晚的相拥而眠是个错觉,但他知道,太子回来过,只是太忙太忙,来不及多停留,和他说说话。
不过今日的忙碌和昨日不同,看起来像昨日的延续,又不太像,出行事宜已经全部准备好,照计划进行,太子这个主事人按说能得一二空闲,但谁叫太子殿下近来风头那么盛?难得有在外机会,底下朝臣什么的,总是寻他。
苏懋也不孤单,坐在太子的车驾上,心里数了几十个数,果然,小郡王来了。
姜玉成抱着个手炉,进到车里就脱了白貂披风,掀开窗帘左右看了看,又把窗帘拉紧,神秘兮兮的凑近苏懋,小声说:“你听说没有,昨天晚上皇上那边……似乎晕了半晌。”
“嗯?”晕倒了?
苏懋没听说,这么大的事,前后没有传闻,出行氛围也没半点变化,明显是被压下去了,可太子不可能不知道……大约回来太晚,没来得及跟他说,走时他还要睡,也没忍心叫醒?
所以太子一直没有上车,除了朝臣们总找,也在忙这件事?
苏懋看着姜玉成:“你怎么知道的?”
姜玉成抱着手炉,小松鼠似的眨了眨眼睛:“你也不瞧瞧……小爷是谁?”
苏懋:……
也是,京城贵圈第一纨绔,八卦小王子,但凡哪里发生什么新鲜事,能有姜玉成不知道的?他娘还是长公主,皇宫里头这些事,有的是渠道知晓。
“你说怎么回事,不就出来搞个冬猎,往年年年都有,也不见皇上身体这般不济,”姜玉成话音急促,“若是一般风寒,病了也就病了,冬天太容易生这种病,照方抓药治就行,可他都晕倒了,这么长时间,这么大的事,怎么都不跟人说,连太医都不叫,到底怎么了嘛!”
“还能是怎么回事。”
苏懋捧着茶,表情平淡的吐出两个字:“——丹药。”
这玩意腐蚀皇上身体太久了,除了丹毒,他想不出别的可能。
“也是……”姜玉成愣了一下,声音有些紧,“那你说……皇上会不会出事啊?”
虽说这个便宜舅舅对他从来没有过真心,这么多年的赏赐恩宠,不过是因为念着当年娘亲扶持过他的那点情分,娘亲无欲无求,皇上不知道怎么回报,只能经常赏他惯他,看起来极为疼爱纵容,但这些自由,只是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如果他过线一点点,等来的绝对不是简单的原谅放过。
他不傻,这么多年下来,他早看明白了,没看明白,也被娘亲打明白了。这个皇帝舅舅,舅舅在后,皇帝在前,看中的从来都不是亲情,人家对自己亲儿子都没什么亲情,何况他这个外甥?
有些话不能说,他心里清楚的很,这个皇帝不是什么好皇帝,江山交在他手里,这么多年下来,没半点寸进,甚至一直后退,百姓生活不说富贵自如,连安平都算不上……这样的皇帝,于国家而言算不上什么好事。
他有想过皇上有朝一日驾崩,太子表兄继位,新朝新气象,一定能开辟出不一样的天地,可说实话,他并没有想过会这么快,皇上真就这么死了,毕竟假意归假意,还是赏了他那么多好东西的……
还是娘说的对,一个人走什么样的前路,都是自己的选择,聪明人在做选择时,必定已经详细分析过,知道好处和风险分别在哪里,任何因为这个选择导致的后果,都只有这个人自己承担,别人奈何不了。
苏懋:“前事无法干预,后果亦无法分担,我们自己为人做事,问心无愧就好。”
姜玉成有点蔫蔫的:“嗯。”
他知道,他就是有些伤感,一个熟悉的人在面前突发意外……他还没有学会如何妥善处理这种事。
见他有些没精神,苏懋转起另一个话题,调开他的注意力:“我们还有多久能到城门?”
“这事你问我就对了!我看看雪哈——”
姜玉成精神起来,挑起车帘,往外望了望,登时闭了嘴。
苏懋:“看雪——什么?”
姜玉成清咳一声:“没什么,这雪有点厚,把路边的东西都埋严实了,一个个盖的跟个厚蘑菇似的,看不出来走到哪里了,不过掐算掐算时间,我们没有走太久,估计连一小半路都没到……但有个地方我很熟悉,只要到了,必能认出来,到时就知道,咱们走过一半了!”
苏懋很配合:“哦?什么地方?”
姜玉成就来劲了,就算这破天气,也不能影响他发挥!
“一个叫燕窝子的山坳!说起这个山坳,在咱们京城老有名了,你可知道一般山坳有什么特点?”
“什么特点?”
见小郡王眼睛亮晶晶的盯着自己,一脸期待,苏懋只能当个捧哏,状似思索:“山坳,大都地势特殊,斜坡很深?”
姜玉成眼睛更亮:“嗯嗯,还有呢还有呢?”
“够长,够险?”
“没错没错,还有呢!”
“还有……易守难攻?利埋伏?”
“没错就是这个!怪不得太子表兄找你呢,苏小懋你是真厉害!”姜玉成啧啧称赞,“那你知不知道,太子表兄在这里成就了赫赫威名?”
赫赫威名?
苏懋还真不知道:“殿下在这里打过胜仗?”
姜玉成点头:“没错!”
苏懋回想了一下来时的路:“路上的确经过不少山坡,但我好像未曾注意到你说的这个山坳,回京的路会走另一条?”
“还真不是,咱们原路走,原路回,不过你没注意到,也是理所当然,这个燕子窝啊,跟别的的山坳它不一样!”
姜玉成两手比画着形状:“它看起来普普通通,不算太高,山上又都是石头,根本做不了埋伏,一眼就能看遍,但天气变化时就不一样了,比如下雨下雪,有大雾,视野模糊,就太容易布埋伏了,再因地势加持,你就成了瞎子,哪哪看不见!”
“当年太子表兄就发现了这一点,在北方敌军大举进攻时,又是诱敌又是游击,用各种战术,硬生生拖到了雷雨大雾天,在此布下埋伏,把憋狠了的敌人放进来,在这里整整埋了对方三万大军!”
“你道为何敌国那么怕太子,就是因为被整惨了啊,每回都被打的嗷嗷叫,一回都没赢过,怎么可能不怕!”
姜玉成眉飞色舞的说着当年事,手里比划着山坳的特殊标志:“你别看过去了这么多年,有些痕迹并没有消失,那里有几颗雷击木,黑乎乎的一小片,当年被雷劈过的,瞧着是死了,可不知道是不是被劈狠了,木头变得特别坚硬,根本砍不断,伐不走,就戳在山坳腰侧,一眼就能看到,你来时没注意到,兴许是没往外边看……”
“虽说现在雪这么大,可把所有东西盖成蘑菇,也奈何不了那么高那么粗的雷击木!但凡留一点空出来,我不就能认出来了!”
小郡王喋喋不休的说着当年事,苏懋想象着太子年轻几岁的样子,这个人曾经那般意气风发,生动鲜活的刻印在所有人脑海里,他却从未曾见过,一定很帅。
“那当然了!”
苏懋未料到心里话不经意间说了出来,小郡王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太子表兄最帅了,京城没一个人比他更帅!等到了地方,我一定拉你瞧瞧那雷击木,那是太子表兄的勋章!”
说完这个,又说起当年旧事,姜玉成兴致勃勃地描绘太子征战场面,说当时形势如何如何难,还是少年的太子怎样咬牙坚持过来的,还有当时还在的皇后娘娘,是怎样的温柔又强大的存在,比所有男人都坚韧勇敢,她明明那么疼爱太子,却忍心推他出去带兵,说每个人都需要成长,身为太子,更不能娇气,当要时刻记得,在他背后是江山万民,他一步都不能退……
说到这些,姜玉成就更叹气了。
皇上做的那些事,实在太让人心寒,也太让人遗憾。
皇后那么好,皇上却不懂得珍惜,只想借裴家之势,稳固朝局,皇后其实也看不上皇上,他的这点心思,怎会不明白?但她和所有裴家人一样,想到的并不是自己。
她当时没别的选择,如果照自己心思,不喜欢,不愿意,走就可以,但朝堂真的不行,已经经不起再乱,当时的确需要裴家,需要一个裴家女生的皇子,皇后也不想牺牲自己,可总有人来牺牲,何况她也没有心上人,就随便了……
这是第一次苏懋听人提起已逝圣敬裴皇后,太子娘亲,他其实在太子身上看到了很多来自母亲的教养,裴皇后的确是个难能可贵之人,再听到这些,更替太子遗憾。
“……你看你看,就是那里!雷击木!我们到了!”
时间在小郡王的讲述里一点点流过,路程已然走过一半,到了这个叫燕子窝的山坳。
苏懋手指挑开车帘,往远处看,果然看到了几株黑乎乎的存在,又高又直,纵然披了很多雪,还是能看到一二树身,树皮黑韧,有雪留下的浅浅湿痕,隐隐泛光,伸出的枝桠很少,却每一根都很坚硬,锋利,似有冲天之势,执拗的很。
跟个人似的。
“小心!”
身体突然后斜,是姜玉成发力,把他拽了回来,与此同时,‘咻’的破空声起,有箭矢越过。
一声开始,数声齐发,马惊了,用力往前跑。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箭,这可是天子行路!”
姜玉成慌的不行,马车一个急转弯,他跟着甩向了一边——
“静心,凝神!”
苏懋用力抓住他的胳膊,才没让他直接甩出去,将他的手按向门柱:“抓紧了,别掉下去!”
然后掀起车帘往外看——
果然,不仅是他们的车,别的车一样,遭遇了敌袭!
“护驾——护驾——太子殿下在哪里——”
风雪声,箭矢声,惨叫声,车马相撞声,在这个时刻齐齐迸发,连视野都被飘飞的雪花淹没,看不清远方,也看不到。
这很明显就是有人埋伏在这里,趁机而起!
姜玉成喃喃道:“这不就跟太子表兄当年伏击别人一样……”
只不过当时太子伏击的是别人,现在被伏击的换成了自己。
“不行我得下去……我娘还在后面……也不知道她害不害怕……”
外面已经有人大喊,像是随驾护卫,说不会武功的人不准随便下车,可能会死的更快。
姜玉成一边往下爬,一边吼了回去:“我都要死了还管什么武功不武功!我死可以,我爹娘不可以!”
“等等,披风穿上——”
苏懋抄起披风,给姜玉成披在身上,自己也跟着下了马车。
今日他们两个的披风款式极为相似,都是白色貂裘,又有兜帽,裹紧之后,和雪色没什么差别,漫漫大雪中走动,反倒让人看不清,不再是重点目标,反而他们乘坐的车驾,因块头大,骏马青辕,华盖朱轮,颜色醒目,遭受到的攻击更多。
苏懋拉住姜玉成:“别乱跑,同我一起!”
姜玉成手心都是汗,不是热的,是紧张的:“……好,我听你的。”
身边有朋友,眼前有方向,他倒是稳了下来,别人却并不。
当年太子歼敌三万于此的事迹,可不止小郡王一个人记得,所有人都记得,这种情况,根本就是绝境,跑不了啊!
一时间,形势大乱,人心惊惶。
“太子呢!前去护驾!”
“召太子前去护驾!”
“太子留步!皇上车驾在前,还请即刻前往,您的车里已经没人了,不必查看!”
一声声清楚的,不清楚的声音传来,裹着风,都不确定有没有听错。
姜玉成牙齿打着颤:“太子表兄是不是来找我们了……苏小懋,太子表兄来找你了,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苏懋却眯了眼。
伏杀危局,暗箭处处,鲜血四溅,这么大的事,这么难的局,太子不去救驾,却回来看自己的马车……
若是稍后事定,一切无事,该要怎么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