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座城市,你看着挺古板,但在追赶潮流及时髦的些玩意儿方面是一点也不落伍的。人家有的咱也有,而且在某些方面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比方说,前几年的夫妻康乐器及近年的洗脚房热,在全国都是名列前茅的。那年有朋自外省来,我陪他这里那里地逛逛的时候,他就问我,你们山东人在性的方面都有毛病啊?我说,你们那儿的人才都有毛病哩!他说没毛病,一个礼仪之邦又是儒家的发源地什么的干吗到处都是卖这玩意儿的?我说市场经济嘛,服务周到嘛,就像你们那里一出火车站,就有人端着脸盆追在人家的屁股后边一定让人家洗脸一样,难道你们那里的人平时都不洗脸?
近年的洗脚房热亦然。你到街上随便溜达一圈,满眼的都是洗脚、泡脚,你就觉得仿佛空气里面也充满着脚臭气。若是那位朋友再来,他大概又要问你这里的人都是香港脚或脚上都长鸡眼了吧?
在这种形势下,老黄的初恋茶馆就诞生了。茶馆而又初恋,无论如何都比那个洗脚房要雅观得多,也绝妙得多。绝就绝在它不是给第一次谈恋爱的人准备的。老黄告诉我,那些初恋的少男少女们,大都没什么经济实力,花起钱来小家子气兮兮的能有什么赚头儿?而已婚的中年男女呢?据权威部门电脑统计,在当年的极左气候里面,由初恋而成其婚姻的只占百分之五点六,其余的全都因家庭出身及其它方面的原因分手了。此时他们正在抓着紧地享受第二青春,也都有一定的经济实力,至少饱暖的问题是已经解决了,有句话叫饱暖思什么来着?总之是有那个闲情逸致就是了。而初恋是何等的美妙,终生难忘记忆犹新!咱给他们创造个久别重逢的机会,提供个重新邂逅的场合,两人一见面少不得就要激动,就要感慨,一感慨,花起钱来还不是要多大方有多大方,那时谁都要显示自己幸福争着买单是不是?
老黄开的是茶馆而不是酒馆,也说明他有一定的文化品位。他说,酒这玩艺能放大情绪,特别容易放大那种不愉快的情绪。那些当初失了恋的情人们什么情况都有,肯定也有些不愉快,一喝酒,将他们先前的些不愉快给勾起来再放大出来,要打起来怎么办?而茶是凉性的东西,它非但不会使你动怒,还会使你冷静、平静,加之这典雅的环境一衬托,他再没层次也不好意思打起来,那就省去许多麻烦。
重要的是初恋茶馆不仅提供场合,还能替你预约。比方说,你初恋的情人现在已为人妻,你若直接约,会有诸多的不便,你只要向他们提供一个工作单位或电话号码,他就能以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给你约来,你们见面的时候就像无意中遇上的似的,也绝不使你尴尬。
初恋茶馆刚开张的时候,还真是火了一阵。那些时隔多年不曾见过面的老恋人们,一下将各自的隐秘情结给调动起来,并不管时下幸福不幸福,一个个纷至沓来,欲重温初恋之温馨,老黄也就狠狠赚了一家伙。那些老恋人们见面时的情景大同小异,要么故作平静,来一番自己老了而对方没老的自谦;要么大呼小叫,露出偶然相遇的惊喜或愕然。待往幽静的雅座里面一坐,却就欲说当年好困惑。下面是几对老恋人见面时的对话。
上了一堂课
一
男老A:你这名片印得还不错哩,都当科长了呀,还是人事科长,人事科长很重要是吧?
女老B:一般情况吧,就是忙,叫两眼一睁,忙到熄灯,今年有两件大事不是?一是香港回归,二是十五大召开;香港回归全靠了***一国两制的构这个想,而十五大……
男老A:你一个公司里面的人事科长,还管着这两件大事呀?
女老B:那当然了,香港回归是全民族的事情,人人有责嘛对吧?比方你得忙活一系列的庆祝活动吧?我们吴经理就让我把公司离退休的些老同志组织起来,搞它几个文艺节目,到时参加局里的会演。哎,你还在文化馆工作吧?写点文艺材料什么的?你能给他们编个歌词吧?我看他们自己编的那个《一国两制亚克西》不大行,关键是太简单,唱起来这样,香港回归是大事呀,一国两制亚克西,亚克西亚克西,什么个亚克西,一国两制亚克西,翻来覆去的就这两句,太简单了是不是?你***门讲究个什么律来着?怪时髦的?你看到了嘴头子上就忘了。
男老A:主旋律。
女老B:嗯,主旋律对了,唱香港回归是主旋律定了,可主旋律也不能简单化是不是?还得讲个艺术性,你稍微讲点艺术性就能拿个奖,“五个一”拿不上,四个一、三个一的问题不大吧?你要能编呢,我负责给你请假,你文化馆的馆长大老胡我认识,长得跟胡汉三似的,怎么长得来!
男老A:那个大老胡前年就下海了,现在的馆长姓韩。
女老B:是韩德勤吧?这次严打把他舅子给抓进去的那个?文化馆的日子不好过不假,搞点创收也是对的,可这个韩德勤也太放手了,把个舞厅承包给他舅子,搞得乌烟瘴气,一扫黄怎么样?抓进去了吧?那天韩德勤还找俺那口子活动这事儿呢,是哪天来着,正吃着晚饭呢,我们家要吃顿安生饭简直就不可能,你这里刚坐下,他那里来人了,一顿饭的工夫客厅里得有三拨儿在那里等着,噢,想起来了,是五月二号,头天劳动节呢,我那个老二考试成绩不错,让我们陪他一块儿爬泰山,简直让它累毁了堆呀……
男老A:看来你确实是很重要、很幸福、也很忙,而且忙的都是大事情,你身体还好吧?
女老B:好,就是累,忙一天回到家什么也不想干,就想睡觉,家务活全扔给他爷们儿了,你要同意给我们编歌词呢,也能赚点外快,随便给你点生活补贴就比你写诗挣得多,听说诗歌的稿费是按行算?一个啊也算一行?可你不能老写啊是不是?你的智商也不算低,你早该下个海的,如今写诗的比看诗的都多,老写那玩意儿有什么出息?你下海至少比那个胡汉三强吧?那个韩德勤的舅子承包舞厅也比你挣得多吧?虽然给抓进去了,但问题不太严重,再一活动,还不是很快就放出来了?哎,你在文化馆这么多年,也没弄个副馆长什么的干干?
男老A:看来你确实是日理万机,永远处在百忙之这个中,就不多占用你宝贵的时间了,就谈到这儿好吗?
女老B:好,哎,还忘了问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哩!
男老A:没事儿,就是想看看你,正好这个茶馆开张,我也是心血来潮,就将你给约来了,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跟上了一堂课差不多,正好也是四十五分钟,谢谢你赏脸!
女老B:这个茶馆有你的股份?
男老A:没有,我刚才说的是感谢你赏我的脸,而不是赏茶馆的脸。
女老B:以后有时间,我破工夫好好跟你啦啦。
男老A:不好意思再占用你的时间了,再见。
回到了老地方
……
男老C:那时候这里还是一片小树林来是吧?这才几年的工夫,就起来这么一片建筑群,改革开放最大的变化就是楼多了。
女老D:你刚才看见我的时候,是不是辨认了半天才认出来?
男老C:我近视眼你忘了?再说你确实也有点小变化。
女老D:我老了是吧?
男老C:老倒没怎么老,就是瘦了,其实还是瘦点好。
女老D:这么多年了,听说你一直没再找,是我伤你伤得太厉害了吗?
男老C:这是我个人的事,与你没有关系。
女老D:我离婚的事你听说了吧?
男老C:听说了一点。
女老D:这回你该看热闹了吧?
男老C:你怎么这么说话?
女老D:他贪污受贿搞女人给抓起来了,而我又伤害过你,那还不该看个热闹?
男老C:我是那种人吗?
女老D:那你是向我施舍同情了?
男老C:是不是跟你丈夫呆久了的缘故?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变态呀,人家没事干了看你的热闹?你怎么总把人往坏处寻思?
女老D:你们些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呜呜……
男老C:你看,说着说着还哭起来了,别哭好吗?你一哭好像我怎么你了似的。
女老D:就哭、就哭!
男老C:本来约你出来是让你开开心的,反倒让你更加不愉快了,是我的不对了。
女老D:就是你不对、你不对,人家好不容易把你忘了,你又出现在人家的面前!
男老C:好,我马上走!
女老D:你个死老C呀,纯是个木头啊你,人家不守着你哭守着谁哭?
男老C:那你就继续哭吧!
女老D:你让我哭我还不哭了。
男老C:你还那样儿,还是个孩子。
女老D:人家本来就比你小嘛,你比人家大还狗屁不通。
男老C:我怎么了?
女老D:谁让你当好人哩,谁让你不坏、坏一点哩,你当初要像他一样先下手为强,不早就是你的了吗?
男老C:这回我可不再犯错误了。
女老D:可我却配不上你了。
男老C:你很快就会从你生活的阴影里走出来的,这么多年我都等了,还在乎这几天吗?
女老D:这些年你一直在等着我?
男老C:也不全是,以后我会慢慢给你解释的。
女老D:你那会儿说这里原来是一片小树林?
男老C:是呀,你看那两棵纠缠在一起的树不还在那里?
女老D:还真是哩,我们又回到了老地方。
我们都没变
男老E:你真的一点也没变样儿哩,好像越长越年轻、越长越漂亮似的!
女老F:你还是那么会说话,不过你这么说我挺高兴。
男老E:你这会儿高兴了?我当年说你漂亮的时候你可是恼了哩,还说我不着调什么的。
女老F:我这么说过吗?
男老E:那当然,这说明你的个观念也在悄悄起变化,哎,听说你最近下岗了,而你爱人还常年有病,医疗费也没地方报销?
女老F:是呀!
男老E:可真够难为你的。
女老F:罪都是人受的,凑合着过呗!
男老E:要不你做我的下线得了,直销个化妆品了,摇摆机了,增高鞋垫儿、减肥腰带了什么的。
女老F:没本钱呢!
男老E:你上边儿有我呀!操它的,这灯光还有点小暧昧哩,这个音乐也怪煽情,还多年来我一直对你默默地关怀,为何你至今还不明白呢,怎么编的来!
女老F……
男老E:喝、喝茶嗯,从你的气色上可看不出你已经下岗了,仍然细皮嫩肉的,瞧这手,这可是双该戴金戒的手,可惜呀!
女老F:你别、别……
男老E:还有这小身材,丰乳细腰的,怎么保养的来!
女老F:你个脏爪子往哪伸?我希望你放尊重点儿!
男老E:操,都成残花败柳了,还自我珍贵呢,你以为你真就越长越漂亮了?
女老F:这是个什么人呐,你不就有俩臭钱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男老E:看看,又恼了不是?我以为你的观念真变了哩,还是没变,怪不得穷耷拉的呢!
女老F:我们都没变,你还是个臭流氓!
咱们是老朋友
女老G:来这个茶馆喝茶的,都是男约女的多,大概只有我是主动约你的,你不会说我……贱吧?
男老H:那怎么会,当初巴结还巴结不上呢!
女老G:你还恨、恨着我是吧?
男老H:不可能呀,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好吗?时间能消磨掉一切的不快对吗?
女老G:昨天晚上我一夜没睡,翻来覆去地就是寻思你会不会来,我过去真是有眼无珠……
男老H: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吧?你直接说好了。
女老G:这些年我的事情你一点也不了解?
男老H:还真不太清楚哩,噢,是哪一年来着,我远远地看见过你一回,刚要跟你打招呼,你骑着自行车一下过去了,你好像在一个厂里面的工会工作是不是?
女老G:这不是又让我下车间嘛,在工会这么多年,也没学个一技之长,快四十的人了再下车间跟那些学徒工一起学,等学会了也该内退了,听说你公司的效益不错,你这大经理能把我调过去吧?
男老H:我那个公司是民营企业,没有工会这一说,你去能干什么呢?
女老G:比方搞个公关了接待了什么的,实在不行,站柜台也行啊。
男老H:要是这样就没问题,你先参加一个我们委托职工大学办的培训班好吗?培训完了来我这儿上班。
女老G:就这么简单?
男老H:这有什么好复杂的?
女老G:我寻思你们还得研究一下哩!
男老H:我说过,我这个公司是民营企业,我说了就算了,再说你一个国营企业的工会干部能到我这民营企业里干,也算瞧得起我是吧?
女老G: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男老H:小事一桩呀,咱们毕竟还好……好,就这样好吗?我还有个客户要见。
女老G:看来,你确实是不恨我了,不值得你恨了……
男老H:别这么说,不是恋人还是朋友嘛对吧?而且是老朋友。
……
眼下,老黄的初恋茶馆是又萧条了,萧条就萧条在它基本没有回头客。那些老恋人们见一次面就够够的了,再也不见了。个别欲破镜重圆的也觉得这里淡茶寡水,不来了。好在老黄还挺注意总结经验,他说:初恋当然是美好的,可这样的情结搁得久了就走味了;不见面的时候还多少残存着先前的印象,一见面远不是那回事儿了,一个美丽的肥皂泡破灭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再者说了,如今生活节奏多么快,与其费那么大的劲跟一个半老徐娘在这里穷啰啰,还不如找个年轻小姐喝喝茶、跳跳舞来得痛快、来得刺激呢,而如今的些小姐又是三陪什么的何其多!看来这个茶馆还得改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