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时候,人沉浸在自己的苦难里, 就不再看见别人的苦。家暴, 失业,独自拉扯女儿长大,再把希望倾注到小孩身上……这十几年来, 闻锦都觉得自己过得太艰难了。
她掏空了自己去付出, 心里想的是“小孩要出人头地,不走我的老路, 将来才不受人欺负。”
在她成长时被剥夺了念书的机会,又太早进入社会,始终记挂着校园生活。她对学生时代有种特别的美好滤镜,陪读的过程虽然辛苦,她却觉得了了自己的一个心愿, 因而乐在其中。
周围家长时常恭维她,夸奖小孩的时候多半要归功于她。闻锦听了, 心里面骄傲,觉得人生也不算一事无成。
有些牺牲是很值得的,闻笙就是她的功勋章。
但这样一个完美主义教养下的小孩, 怎么会抑郁呢?抑郁是什么?是压力太大了还是矫情?抑郁是一种残缺吗?残缺又该怎么修补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困在自己的逻辑里自我折磨:把自己的苦难放到天枰左侧, 再把闻笙的困难放到天枰右侧——一边是生活的磨难,另一边仅仅是学习上的辛苦,闻笙到底在抑郁个什么?
诊断书没能让她一下子清醒, 反倒加深了两人间的隔阂。她潜意识里已经承认,女儿的抑郁和自己有很大关系, 但话语上却很激烈地斥责女儿:
我辛辛苦苦养你,你就用这个报答我?我究竟亏欠你什么了!
闻笙无力争辩,连眼泪都流不出来,木讷地看着桌面,幻想自己凭空消失,或者立即失聪。
她已经没有爱的情绪,连恨都匮乏。“麻木的做题机器”不是比喻而是写实,闻笙按部就班地完成每一场测验,修正每一个题目,心灵已经干涸,食物再也咀嚼不出味道。
这样的沉默也没能换来安宁。
下晚自习回家,她面无表情往卧室走,被闻锦拦住。母亲开口便是一个不讲道理的问题:“你成天板着一张脸给谁看?闻笙,我不欠你的。”
闻笙不知道说什么,继续往卧室里走。
闻锦又提高音量,声音有些急:“别人家小孩都能乐呵呵,怎么就你不行?”
对啊,怎么就我不行呢?
闻笙有太多理由反驳,话到嘴边又想起来,用道理和妈妈争辩是无用的。所以仍是沉默。
可那天晚上,闻锦似乎打破砂锅也要问个清楚。她希望答案是从女儿口中说出来的,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闻笙郁郁寡欢,总对自己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逼问并没有得到具体的答案。
闻笙回应她的,只是抬起眼睛,目光一瞬不瞬盯着母亲,轻飘飘地反问:
“如果高考我交了白卷,会怎样呢?”
“你别拿高考的事情报复我,高考是你自己的事。”闻锦紧皱着眉头,不把这样的威胁当回事。闻笙还是个小孩子,退一万步,她吃穿用度都还要靠自己,不高考难道饿死?
闻笙却不紧不慢打开电脑,登陆账户,声音很轻:“没有赌气的意思,我只是再也不想念书了。”
闻锦走近电脑界面,这下看清了,账户上有足够一个人独立生活几年的存款。
“你从哪里……”哪里搞来这么多钱。
“基金,股票,有偿服务,小本买卖。”闻笙轻笑了笑,“简言之,网络。”
她赚到的钱其实并没有这么多,唬人的数字是P出来的。
但鉴于P图的人是闻笙,头脑聪明,数字敏感又胆大心细,闻锦未经思索地相信了。
“可高考是你努力了十多年的东西,你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闻锦的语气稍弱了些,因为她现在才意识到,闻笙并不是在赌气威胁,而是蓄谋已久。“何况就只剩下不到百天了,再坚持坚持,考完了,妈妈就再也不管你学习了。”
“可是,然后呢?不管我的学习,再继续管我的报考志愿,对不对?”闻笙早就把未来看得很透彻,“强迫我去读金融,只因为它是分数最高的专业。接着再找一份值得炫耀的光鲜工作,再然后,我是不是还要再按照您的心意嫁人?”
闻锦来不及思索如何反驳,闻笙又问出哪个始终开不了口的问题:
“妈妈,我的人生,究竟是我自己的人生,还是您的人生的修正版?”
问题出口,闻笙眼眶红红的。“您不是想要知道我为什么不快乐吗?那这些东西您自己看啊。”
她把上锁的箱子打开,“五年级,我只是不在首批签约名单,您就带我四处低三下四求人想要托关系进重点初中——可实际上呢?我的成绩已经足够的,我为什么要朝别人弯腰?”
“初中,这是好朋友给我的最后一张纸条,她说受不了您的管教和无端指责要与我断交——再往后,整个年级的人都在传我被全班孤立,除了成绩一无是处,这些事您当年在意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