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閉
    窗外風雨如晦, 雷聲如鼓點一般在耳畔時輕時重的敲擊着。殿內空曠而寂寥,為這個夜晚更添了幾分瘆人的寒意。
    皇帝斜靠在夏榻上, 一手支着臉,雙目微阖。
    沒過一會兒,殿內便想起了一道緩慢而沉悶的腳步聲。
    “啓禀陛下,貴妃娘娘奴婢已經帶到了。”
    開口的是小杜子。
    皇帝閉着眼睛拂了拂手示意小杜子退下。
    偌大的殿內只剩下了皇帝和鄭貴妃兩個人。
    到這時候,皇帝方倦然睜開眼,有氣無力道:“你來了。”
    說完用力咳嗽了幾聲,再開口的時候嗓音比以往還要渾濁, “你沒有什麽要同朕解釋的嗎?”
    鄭貴妃身着一襲青色的素衫,沒有佩戴任何釵飾。聽皇帝這麽問她,她也并沒有向往常那樣哭了個梨花帶雨, 以求君王垂憐。她只是十分平靜地攬裙跪下, 又十分平靜地開口回道:“陛下既已信了旁人之言, 要降罪于臣妾, 臣妾無話可說。”
    聞言,皇帝撐着床板直起身來, 直視着鄭貴妃那雙不複從前一般恭順溫和的桃花眸, 淡淡道:“旁人是旁人, 朕要親口聽你一句解釋。”
    自從韓維徳與露薇被關進昭罪司之後,鄭貴妃便知自己是要躲不過這一遭了。甚至更早一些,在皇後去世, 玉婵入宮之後,她便隐隐覺得有人在對她布置一盤大棋。只是敵在暗,她在明, 不論她如何小心翼翼的防備,都還是難逃背後射來的一道冷箭。
    今晨, 聽聞韓維徳忍受不了重刑,供出了她所有的罪狀,她倒是沒有什麽特別的情緒。憤怒、恐慌、混亂,好像都沒有。相反,她只覺得如釋重負,仿佛懸在頭上的那把刀終于落了下來。
    她再也不必殚精竭慮地隐瞞些什麽了。
    鄭貴妃抿了抿唇,低眸道:“這些事情都是臣妾一人所為,與六郎無關。”
    皇帝聽了這話,并未急于反駁,也沒有追問更多的細節,卻是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你知道這些日子朕為什麽一直不願召見你嗎?”
    鄭貴妃道:“臣妾知道,陛下是因為孝端皇後的事情遷怒于臣妾。”
    皇帝倒也沒有責備她的僭越,反而緩慢地搖了搖頭道:“孝端皇後崩逝還不到一月,便已有朝臣上奏要朕将你冊立為皇後,甚至還有人讓朕将六郎一并立為太子,擇一個吉日,将你們母子二人一同冊封。梓蘭,你便這般迫不及待嗎?”
    鄭貴妃苦笑道:“哪個女子不希望自己是丈夫身邊唯一的女人,可臣妾知道,陛下是皇帝,陛下永遠的身邊永遠不可能只有臣妾一個人。所以這些年以來,臣妾也一直在盡心竭力地侍奉陛下,妄圖成為陛下身邊最重要的女人。臣妾曾經以為陛下不能将臣妾立為皇後是因為皇後之位另有其人的緣故,卻不曾想這個位置,陛下從來不曾屬意過臣妾。”
    皇帝眼中閃過一絲煩躁,“你指使宮女毒害孝端皇後,怎麽還有臉同朕說這樣的話?”
    “臣妾的确害怕孝端皇後誕下皇子,搶走了六郎的位置。手下人胡亂揣測臣妾的意思做了糊塗事,臣妾不敢推卸責任。可是自從杏香出宮後,臣妾手下的宮人從未靠近過孝端皇後半步,相王指控的另派宮女投毒一事,韓維徳沒有承認,露薇也沒有承認。陛下緣何執意認為孝端皇後的死就是臣妾所為?”
    皇帝沉默了一會兒,反問道:“倘若此事不是你所為,那還能有誰?難道是皇後自己毒死了自己嗎?”
    鄭貴妃垂淚道:“陛下如何能夠與明白一個做母親的心,母親為了自己的孩子什麽事情不肯做?那時候臣妾聽聞陛下要将平嘉許給那北壬蠻子,心中就已是凄楚萬分。可那時臣妾想若那穆利可汗是個可堪托付的人,倒也就罷了。可他才到京中沒多久便四處喝酒狎妓,将公主的顏面,大齊的顏面,置于地上踐踏。我這個做娘親的如何能不恨,如何不想殺了他?”
    皇帝不為所動道:“你若是為着平嘉想要殺掉穆利可汗,你自己動手便是,又為什麽會與烏熱共謀?你和他的通信朕都看見了,他可許諾了你事成之後會傾全北壬之力支持六郎。所以,如若朕不準備立六郎為太子,你預備如何?帶着外族人來逼朕的宮嗎?還是讓你處心積慮安插在朕身邊的韓維徳直接下毒藥死朕?”
    “臣妾怎會做這樣損人不利己的事?”鄭貴妃哽咽道,“臣妾聯絡烏熱,也是怕穆利可汗乍然在京中出事,他會借着這個由頭對大齊不利,所以才想賣他一個人情,假意與他達成同盟。他并不相信臣妾肯為了女兒做到這種地步,所以才搬出了六郎意在取信于他。最後他背信棄義,進攻雁州,實在是在臣妾意料之外啊。”
    她頓了一頓,又道:“況且陛下不覺得奇怪嗎?臣妾與烏熱的通信本應在烏熱手中,怎麽會到了那位玉娘子手裏?難道陛下真的沒有懷疑過,自從孝端皇後去世之後的種種都是有人設計陷害。為的就是讓陛下處置了臣妾,再疏遠成王?”
    她跪着向前挪動了好幾步,拉住了皇帝的衣角,“陛下,臣妾原只是商人之女,比不得孝端皇後出身名門,能走到今日皆是仰仗陛下的恩澤。臣妾說句大不敬的話,如若陛下有什麽不測,臣妾與成王便再無任何依靠,只能做了他人案板上的魚肉。要說這世上最希望陛下長命百歲的,便是臣妾和成王了。”
    說罷,她恨聲道:“可有的人不一樣,他在軍隊裏聲名赫赫,又極擅長在外朝邀買人心。如若這樣的人對陛下懷有異心,那當真是防不勝防。臣妾自知有罪,甘願一死。可臣妾只希望陛下不要輕信他人的挑撥,猜忌六郎這個好孩子。如若六郎再出什麽事,只怕朝中再無可以制衡他們的人了。”
    又是一陣漫長而窒息的沉默。
    皇帝揚聲喚道:“小杜子。”
    小杜子疾步走進來。
    皇帝道:“傳朕旨意,貴妃鄭氏出言不遜,冒犯聖顏。朕命其即日起于含章宮靜思己過,非诏不得外出。”
    小杜子聽到是這樣一個懲罰,不由得一怔。
    皇帝皺眉道:“你是有什麽要說的嗎?”
    “沒有沒有,”小杜子連聲否認,“奴婢這就去宣旨。”
    貴妃被禁足消息很快便傳到了謝玄翊所在的長信殿,連同這個旨意一并傳到他耳中的還有皇帝心悸暈倒一事。太醫說皇帝病勢洶湧,只怕情況會越來越危急。
    晁月濃替謝玄翊按揉着太陽穴,柔聲道:“殿下也不必太憂心了,過一會兒,妾便同殿下一起到福寧宮侍疾。”
    謝玄翊握住了晁月濃的手,沒有讓她繼續動作。
    他嗤笑一聲,嘆氣道:“父皇為三哥一黨所惑,對本王與母妃這般絕情,卻不想到這個時候,還得由本王貼身照料在他身側。”
    來傳旨的太監順勢恭維道:“殿下,而今宮中已無皇後,未出宮開府的皇子又是您最為年長。這伺候陛下的事,還得由殿下多費心了。”
    謝玄翊道:“父皇尚在病中,不便有外人打擾,以免贻誤病情。侍奉湯藥的事情,本王和良娣來做便好。還要勞煩中貴人将那些打擾陛下靜養的大臣一一回絕了,尤其是孟尚懷和晏善淵這些人。”
    太監點了點頭,又道:“雖說陛下讓貴妃娘娘在含章宮禁足,可是并未廢去她的位份,她仍舊是宮中資歷最老的人。值此非常之際,殿下可要讓貴妃娘娘出來主持大局?”
    “不必,”謝玄翊果斷回絕道,“若此事順利,本王自當奉母妃為皇太後。若不順利,本王也無須牽連了她。”
    他又看了一眼晁月濃道:“對了,你不是說孟氏懷孕了嗎?那麽宮外,咱們也可以一并布置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