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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8章 第 118 章
    副官和安竹在門外對話時, 手術也恰好進行到了最關鍵的環節。
    通過狹小的顱骨開口,郦黎小心翼翼地将一條只有米粒大小的蠱蟲取出——果然如他所料,中了這種蠱的病人并不是死于什麽“蠱蟲啃噬”, 而是蠱蟲在進入繁殖期時, 造成的畸形血管和腫塊壓迫。
    這也是霍琮漸漸失去五感的真正原因。
    在沒有影像學檢查、血液檢查、也沒有腦電圖确定病竈位置和血管造影幫助醫生判斷的前提下, 如果郦黎沒有上一世豐富的主刀經驗, 僅靠這段時間對霍琮病情的細致觀察和病症評估, 就算是醫神轉世, 估計也做不了這臺手術。
    萬幸的是, 手術直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很順利。
    郦黎的手極穩,精準地避開了腦部所有複雜的血管和神經。
    令所有人欣喜的是,這些蠱蟲的狀态不怎麽活躍,說明他們的針對性用藥也起了效果。
    一滴汗順着郦黎的前額緩緩淌下,他的瞳孔因為極度專注收縮成一束,周遭的一切聲音都被他隔絕在世界之外, 腦海中唯一的念頭, 就是做好當下的每一絲微小操作。
    還有最後兩處……
    “陛,陛下……血!好多血……”
    突然身邊響起了醫師焦急的呼喚聲, 郦黎的動作猛地凝固住了, 一條蠱蟲在取出的過程中垂死掙紮, 影響了旁邊一根原本就脆弱的血管, 大量的鮮血頃刻間從傷口湧出,染紅了他的雙手。
    隔着口罩,濃郁的腥氣鑽入他的口鼻, 那刺目的鮮紅彌漫在眼前,視野仿佛都要被那鋪天蓋地的血海吞沒。
    但僅僅一秒鐘的晃神後, 郦黎便立刻穩住了心神,繼續心無旁骛地操作起來。
    他用急促的語氣飛快下達了一系列指令,原本慌張的幾名醫師也受到這份鎮定的感染,漸漸冷靜下來,回到各自的位置上開始實施搶救。
    郦黎的手至始至終穩得可怕。
    他甚至覺得,自己在這一刻被割裂成了兩個人:一個是成年後的他,因為恐懼失去,永久地徘徊在那條蒼白冰冷的醫院走廊上;一個則是兒時的他,獨自站在溢滿陽光的花園裏,仰頭望着高高的樹幹躊躇不決。
    如果重來一次,自己真的能做得更好嗎?
    郦黎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他只能盡自己所能,讓自己更快速、更精準地處理術中的各種狀況,同時盡量克制自己,不去思考這起突發情況會對霍琮術後的恢複造成怎樣的影響。
    他不是神。
    此時此刻,他只是一個從殘酷命運手中全力搶救摯愛之人的醫生。
    血漸漸止住了。
    醫師們懸起的心緩緩放下,神情也變得欣喜而放松——
    但就在最後關頭,郦黎猛地停住了。
    “……陛下?”
    他沒有回答,只是低着頭,死死盯着隐藏在最深處的腫塊。
    這個東西生長的位置很不妙,如果能夠提前在檢查中發現,必須要經過專家組開會讨論,共同商議手術方案。
    如果不切,可能霍琮從此便會永久地喪失某一個、甚至數個感官;可如果切了,結果可能會好,也可能會更加嚴重。
    大腦的每一寸都關聯着全身,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癱瘓、癫痫甚至是植物人的嚴重後果。
    一位醫師注意到霍琮的手指微微顫動了一下,驚呼道:“陛下,麻沸散的效果好像要退了!”
    郦黎咬緊牙關。
    他知道,能讓自己做選擇的時間不多了。
    最多在十幾秒內,他就必須要做出這個會影響霍琮後半生的重大決定。
    可他的身體卻像是不聽使喚了一樣,僵硬地定在原地,一動不動。
    “陛下!”
    “……當你們成為醫生時,尤其是主刀醫生,将來肯定會不可避免地在手術中遇到種種困難和突發情況,在這個時候,才是真正考驗你們畢生所學與醫生素質的關鍵時刻。”
    導師的話回響在耳畔。
    郦黎的額頭滲滿了細密的汗珠,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甚至都來不及擦汗,手指就自動動了起來,飛速開始了切除。
    “因為害怕承擔責任而選擇逃避,是最愚蠢的行為!你們的任何一次判斷都會徹底改變某個人的一生,記住,你們手上的,是生命的重量!”
    我記住了,導師。
    郦黎在心裏回答。
    您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住了。
    不僅是在手術臺上,當他身居廟堂之內、萬人簇擁之時,當兵臨城下、情況危在旦夕之時,郦黎都在一遍遍地提醒着自己:
    手要穩,心要狠。
    他是主宰病人性命的醫生,也是殺伐果斷的帝王;是醫病救人的大夫,也是治國安邦的君主。
    他當然可以恐懼,也可以軟弱,但在真正需要做出抉擇的關頭,哪怕是硬着頭皮流着淚,也要逼着自己跨過阻礙,繼續前行。
    最終,郦黎選擇抓住了那只在濃蔭裏伸向自己的手。
    傍晚的霞光浸染了整片天空,古老的城池像是被印在一幅色彩斑斓的畫卷裏,副官心不在焉地聽着屬下的回報,餘光注意到那邊的安公公已經繞着那棵老槐樹念念有詞地打轉了幾百圈了。
    怎麽還不出來……
    吱呀推門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幾人齊齊回頭望去,驚喜道:“怎麽樣了!?”
    郦黎臉色蒼白地站在門口,扶着門框一言不發,虛弱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暈倒。安竹見狀連忙沖上去扶住他,眼眶瞬間就紅了:“陛下,生死有命,您還是節哀……”
    “節你個大頭鬼,少烏鴉嘴。”郦黎嗓音嘶啞,“去,給我準備點稀粥,餓死了。”
    盡管被罵,但安竹的臉色還是一下子亮堂起來了:“我我我這就去!陛下您稍等我馬上就回來!”
    同樣喜不自勝的是副官,他一個箭步跨到郦黎面前,接替了安竹的活計,扶着郦黎小心翼翼地問道:“陛下,主公這次真沒事了?”
    “目前還不确定,手術總體是成功的,但還要看後續恢複得如何。”郦黎疲憊道。
    最後切除的操作……他現在無法判斷自己是否做對了,一切的結果,只能等霍琮醒來再說了。
    副官忙道:“那您也辛苦了!您趕緊回去歇息着吧,這邊臣來守着就行。”
    “不,”郦黎搖了搖頭,“我答應要陪在他身邊的。叫人另外放張軟榻在病床邊上,這幾日我就在這裏辦公了。”
    副官感動得眼淚汪汪:“陛下,您可真是天下第一號癡情人啊!”
    郦黎一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覺得這人腦袋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家屬生病了,陪床不是應該的嗎?
    但他忘了自己現在的身份不止是家屬和醫生,還是君主。
    在旁人眼中,這樣一個有人情味、重感情的君王,悠悠青史幾千載,也是極為罕見的。
    “我算是知道,為何主公對您如此死心塌地了。”副官感嘆了一句,然後立馬撸起袖子,親自幫郦黎搬家具。
    郦黎喝了一碗稀粥下去,但沒用勺子。因為這場手術幾乎橫跨了一整個白天,他現在別說拿勺子了,端碗都有些吃力,手腕的肌肉酸脹難忍,稍微不注意控制就會止不住地顫抖。
    副官和安竹都注意到了這個細節。
    安竹心疼得要死,立馬要去叫醫師來做針灸,可惜被郦黎拒絕了。
    他連吃飯都是見縫插針,根本沒時間搞這些慢悠悠的診療康複。
    副官則暗暗把這些都記在了心裏,決定等之後去找一趟若雪先生,叫他們這些文化人寫個傳奇故事,替陛下和主公宣傳一波。
    ——為臣者,最擔心帝王狡兔死走狗烹。
    但像陛下這樣的深情之人,想必就算是以後對待他們這些普通下屬,也一定會顧念舊情的!
    囫囵吃完飯,郦黎又第一時間去查看了霍琮的情況。
    雖然還在昏睡當中,不過霍琮的呼吸心跳基本都平穩下來了,他給霍琮把了一會兒脈,稍微放下心來,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回頭繼續處理正事。
    “邊關那邊,最近可有情報消息遞過來?”
    副官立刻收斂起自己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嚴肅道:“沒有,季英俠那小子也不知道最近在暗搓搓搞什麽名堂……咳,臣的意思是說,除了咱們自己派出去的探馬,目前各方沒有任何匈奴的具體消息。”
    “怎麽,匈奴還能原地消失不成?”郦黎擰起眉毛,“有人在隐瞞消息?”
    “也不一定,”副官猜測道,“如今京城那邊的情報很難傳遞過來了,也有可能他并不清楚陛下的動向,所以直接把消息傳給了兵部。”
    副官說的有一定的道理,但郦黎直覺季默的決定不會那麽簡單。
    “你可知道,霍琮之前對他有什麽安排嗎?”他忽然想起來,自己都忘了問霍琮本人。
    季默就算後來效忠于他,也一直是和霍琮保持着密切聯絡,上次兵部尚書走.私軍饷的事情就是霍琮派他去查的。
    “這臣哪知道啊陛下,”副官唉聲嘆氣,還帶着幾分酸溜溜的味道,“那姓季的死人臉就是好命,主公對他委以重任,陛下也對他看重,不知道上輩子修來的什麽福分,啧。”
    郦黎:“…………”
    他還以為只有自己手底下這幫大臣喜歡互相彈劾,原來霍琮這邊的職場環境也差不多啊。
    “那咱們這邊的探子,有沒有探到什麽?”
    他果斷選擇跳過了這個話題。
    “五十裏開外,有匈奴前哨出沒。”副官道,“這是半日前傳來的消息。”
    “五十裏……”
    郦黎點了點頭,面不改色道:“摸清楚大概多少人了嗎?”
    “這個還沒有,探馬是在一處河谷上游發現他們的,不敢再深入了,怕被發現。”
    “河谷上游?”
    郦黎一怔,說:“把地圖拿來,我看看。”
    他記得霍琮跟他說過,濮陽城附近有且僅有一處河谷,上游開闊平坦,下游人稱“鬼哭崖”,只有一條前朝修建的古棧道可供人通過。
    罕有人知道這條路,就算知道,也不敢走,因為棧道一側就是滾滾大河,春季汛期,一旦墜入河中,基本是十死無生。
    相比之下,從上游出發的另一條路雖然繞遠了些,但平坦好走,郦黎進攻濮陽城走的就是這條路。
    匈奴這是打算奇襲,還是光明正大地攻城?
    郦黎閉上眼睛,回憶起腦海中關于匈奴二王子的情報。
    霍琮和他分析過這個人,說他特別喜歡中原兵書,尤其鐘愛三十六計,老單于還曾專門為他請過一位漢人老師——相比起并不怎麽受重視的老大,可以說從一開始,老單于就是把這個二兒子當做繼承人在培養。
    老單于死後的這幾個月內,匈奴內部的鬥争已經漸趨白熱化,這次戰役對于他們來說,一定是個關鍵節點。
    但這位二王子沒有率軍與四王子一同前往京城,而是抄近路來了兖州,郦黎不相信他對京城沒有野心,甘願拱手把這麽大的功績讓給弟弟。
    除非,這位二王子另有打算。
    他是個膽大心細、很相信自我判斷的人,郦黎在腦海中逐漸勾勒出一個心思缜密的異族形象,這是他第一次在父親死後領兵作戰,其中有自己的心腹,也有父親留下的老部下……
    作為父親最寵愛也是最年長的兒子,他必須要在這一戰中确立威嚴,要打得又快又漂亮,才能超過弟弟,要讓草原上的部族都對他心服口服……
    而且不能和弟弟一同作戰,因為他以勇武出名,堪稱草原第一猛士,所以必須要想別的法子。
    中原人講究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濮陽城易守難攻,時間有限的情況下,該如何用最快的速度攻下一座城池?
    郦黎死死盯着地圖上河谷的方位,将自己代入到二王子的視角中,卻總覺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些什麽。
    可無論他怎麽思考,那個念頭都始終在腦海中若隐若現,難以捉摸。
    “說起來,我記得主公好像說過,”副官摸着下巴,看着地圖上的山川方位說道,“開春若要急攻,可效仿下邳之戰……可下邳不是在東海郡嗎?那裏什麽時候爆發戰争了?”
    郦黎霍然擡頭,渾身一震——
    他知道了!
    是引水灌城!
    “快,”郦黎快速道,“去召集城中所有将領,到議事廳開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