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第 116 章
“李道長, 這就是你的解釋?”
阿禾揉着因為看情報而酸痛的雙眸,半阖着眼睛,冷笑一聲:“你以為我不知道, 你其實從一開始就是城中派來的探子?交給你的任務就這樣輕易失敗, 竟然還敢回來在我面前狡辯!”
她用力一拍桌案, 厲聲道:“怎麽, 把我當成了一介女流, 沒讀過什麽書, 連苦肉計都不知道是嗎!”
李臻忙道:“不不不, 大人,我絕無此意!我……”
阿禾不耐煩地揮揮手,直接打斷了他的話:“來人,給我拖出去繼續打!”
“大人饒命啊!”
李臻大呼小叫地求饒,卻仍被拉出去狠狠打了幾板子。
待阿禾喊停時,他趴在長凳上,疼得渾身都在哆嗦, 眼淚鼻涕早已糊了一臉。
“大人, 我、我真的不是……探子……”
神智混沌間,他察覺到有人來到自己面前, 艱難地擡起被血污迷蒙的雙眼, 顫聲辯解道:“被發現下毒, 非, 非我告密,是那陸舫……說是,入宮前, 必須所有人搜身……”
“李道長,你這又是何苦呢?”
阿禾見他始終不曾松口, 也放緩語氣,躬下身勸道:“我敬佩道長的風骨,也知道你對陛下赤膽忠心,可照日月。但都到了這一步,你我都心知肚明彼此的立場,反正我也不可能再對你交托信任,還不如就這麽承認了,對吧?”
“如此一來,我還能給你個痛快,屆時天下人也都知道你李臻鐵骨铮铮,是個義士。”
“——否則的話,你只能與我們這些反賊同流合污了。死得悄無聲息毫無價值,或者是,萬人唾罵。”
李臻沉默了。
許久之後,他從肺腑之中嘆出一口氣來:“大人,可我真的不是城中派來的探子啊。”
阿禾揚起嘴角,嘴上卻道:“看來李道長是打算堅持己見了,那好吧,我就成全你的赤膽忠心。”
她朝方才對李臻用刑之人使了個眼色,那人心領神會,在阿禾離開後,立刻揮起了板子,但專挑不致命的位置打。
雖然不至于要了李臻的性命,可對于受刑者來說,疼痛卻是實實在在的,李臻眼前一黑,幾乎以為自己真的要死在這裏。
該死的陸舫,說好的對面不會殺他的呢?
自己都還沒當上國師呢,該不會真的要死在這裏吧……
李臻死死咬着牙關,一下一下地痛苦悶哼着,牙龈都咬出了血來,卻仍只是喊冤。
“行了。”
阿禾終于喊停了,她快步走過來,聽到李臻奄奄一息地說道:“我真不是……”
他沒來得及說完後半句,就眼一閉,昏過去了。
“叫軍醫來,”阿禾卻滿意了,“看來他的确和城裏保皇派不是一條心,仔細把他治好,我留着他還有大用。”
“是。”
但等轉入帳中,阿禾的神情就很快重新恢複了冷凝。
兖州的軍報傳來時,她驚怒交加,幾乎要掀翻面前的桌案——偌大的濮陽城,怎麽可能在短短半日之內就被攻陷了?
守城的将領軍士都是廢物嗎!
可軍情不會騙人,雖然阿禾第一時間下令嚴禁外傳,兖州失守的消息還是不知被誰走漏了風聲。
軍中一日內發生的兩起嘩變給了她重重一擊,但最讓她感覺到心冷的,還是一些中層将領對樊王命令的敷衍态度——
雖然大部分人都還以為她和樊王是一條心,但謀逆這個罪名,也不是誰都願意擔上的。
铤而走險決定反叛他們不敢,那消極怠工一下還不行嗎?
自那天起,阿禾就明白,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必須要想辦法進城,越快越好!
李臻是她目前找到的關鍵突破口之一,但對于主動送上門來的人,阿禾一向謹慎,所以才有了今天這一出試探。
當初跟在烏斯身邊,為了那場比試,阿禾也了解了不少關于這位李道長的事跡。
在阿禾看來,這位就是個貪慕名利的高級騙子,曾經在各地靠着一手騙術招搖晃騙過不少富人,只不過運氣比同行好,騙到了皇帝頭上,還僥幸成功了。
不過這對她來說是件好事。
這種騙子一向沒什麽底線,阿禾本來也不相信,李臻會是什麽忠君愛國之人。
要是那小皇帝還在城中,許以高官厚祿,或許還有可能說服李臻冒着生命危險來當這個間諜,但很可惜,單單一個陸舫,可做不到這點。
——世人都說黃龍教教主有讀心之能,但論起對人心的揣測,她顧禾才是真正教會烏斯這項技能的背後之人。
而這次試探的結果,她很滿意。
她上次交給李臻的下毒任務只是個幌子,從一開始就沒指望李臻真的能做到。
對于李臻這個人,她只會在最恰到好處的時候用。
*
李臻悠悠醒來後,第一句話就是問正在為自己換藥的軍醫:“那位大人,可有留下什麽話給貧道?”
軍醫瞥了他一眼:“大人她說,已經給你種下了蠱毒,三日內若無解藥,必定七竅流血而亡。”
這是假話。
以李臻如今的虛弱體質,要是蠱蟲進入身體,估計沒有一時三刻便要一命嗚呼了,阿禾自然不會做這種殺雞取卵的事情。但作為把柄恐吓一番,效果還是很不錯的。
果然,在聽到這個消息的瞬間,李臻的表情就塌了下來。
他苦笑着心想,自己這次真是虧大發了,早知如此,他就萬萬不該攬下這樁倒黴差事!
就算沒了官身,找個富貴人家招搖晃騙,不也能平穩富足一生嗎?哪像現在……
可李臻想起陛下在任命他時說的那番話,眼神又逐漸變得晦澀難明起來——
“李臻,朕派錦衣衛調查過你,你祖上三代都是靠行騙為生,祖父本是祖籍地一縣官,卻因沉迷修仙煉丹而誤了上司布置的差事,被剝奪官身,半生流浪郁郁而終;”
“你祖母獨自把你父親拉扯大,孤兒寡母,總是遭人欺負,于是你父親也學了你祖父那一套,靠行騙維持補貼家用。”
郦黎不顧他越來越難看的臉色,繼續說道:“你祖母發現真相後被氣得一病不起,拖着病體也要強撐着把你送到當地的教書先生那兒,說一定要叫你走上正道。誰知饑荒數年,祖母去世後,為了糊口,你竟還是走上了和祖輩相同的道路。”
“在看到這些後,朕也大概明白了,你為何執着于當上國師——祖父因沉迷求仙問道丢掉的官身,你想靠同樣的手段再掙回來,朕說得對嗎?”
“但你可知道,騙術終究是騙術,再精妙再高明的騙技,也終有被拆穿的一天。朕一直沒給你國師之位,不是因為你的騙術不夠高明,而是因為你的心術不正。”
那時他惶恐擡頭,正要跪地請罪,卻看到坐在禦座上的陛下沖他微微一笑,眼神猶如洞悉一切般明澈深邃。
他愣了愣,可胸膛中那顆高高懸起的心,忽然就飄飄悠悠地落了地。
“朕讓你去做反迷信反邪.教的宣傳,正是考慮到了這些。若是有朝一日,你這身本事能用來行善積德,不為利己而利天下人,那朕便給你國師這個位置,你也不用再處心積慮絞盡腦汁地想着如何行騙,如何讨好權貴,如何昧着良心和祖母的教誨遺訓去做事了。”
李臻醒來後,軍醫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上報,大概是想要與他重新拉近關系,沒過多久,阿禾就過來了他帳中一趟。
這一次,李臻終于如願以償,得知了他們接下來真正的計劃。
“李道長,先前之事,多有得罪。”阿禾懇切道,“但身為主帥,我總得謹慎些,想必您也明白我的苦衷吧?”
李臻言不由衷道:“這是自然。”
阿禾也不管他是真心還是假意,反正她相信,李臻想要的東西只有自己能給:“既然确定了李道長并非城中派來的探子,那我們談好的條件依然不變,國師之位,只要李道長替我辦完這件事,便唾手可得了。”
李臻垂眸盯着阿禾交到自己手上的名單,上面不少人名他都十分眼熟——樊王果然手段非凡,在陛下和錦衣衛的眼皮子底下居然都能發展出這麽多暗探眼線……
看到名單中竟然還有朝中正二品大員的小妾,李臻的心髒不由得劇烈跳動起來,他咽了咽唾沫,謹慎收下這份名單後,擡頭看向阿禾:“大人,光靠這些人,真能達到您想要的效果嗎?這幫人雖然和朝中重臣關系匪淺,可手中一沒兵二沒将的,哪能和皇城禁軍比啊。”
“我也沒說讓你帶着他們和禁軍對上,你只需要利用他們,為城外的軍隊創造一個機會……一個入城清君側的機會,就足夠了!”
“對了,李道長,你不必對他們心軟,哪怕這些人全死光了也不要緊,是非成敗,千古大業,就在此一舉了!”
阿禾睜大眼睛,語氣無比亢奮,笑容猶如孩童般燦爛,仿佛已經看見了自己率領大軍浩浩蕩蕩進入京城的那一幕。
尤其是那雙受過傷的眼眸,因為長期暴露在空氣中,已經變得猶如百歲老人般渾濁可怖。
她的精神狀态讓李臻看了都有些心驚肉跳,但礙于種種顧慮,他還是答應了下來,并假扮成使者團的一員再次回到了城內,強撐着病體,把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陸舫。
解望松了口氣:“既然有了名單,那便按照名單一個個抓捕審問吧。”
陸舫搖頭:“不行。”
“為何?”解望皺眉,“難不成,你還在怕打草驚蛇?這已經是她的最後殺招了,若是此計不成,只有攻城一條路可走!此時不果斷出手,你還打算等到什麽時候?”
因為烏斯的事情,解望這段時間對陸舫一直沒什麽好臉色,這甚至是自那天後他們的第一次交流。
可惜,陸舫依舊堅定自己的看法:“不行。若是事發前按照名單抓人,那必定會有大臣替他們喊冤,到最後大概率只是殺雞儆猴,不了了之。只有他們的計劃開始實行後,才能夠真正一網打盡。”
李臻被他的想法驚得話都說不出來,原本蒼白的臉色更是半點血色都無了。
“荒謬!”
解望喝道:“陸元善,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麽時候!十幾萬大軍就在城外虎視眈眈,城中若鬧得人心惶惶,對咱們有什麽好處?外敵當前,你要派錦衣衛抓人,也不該是這個時候!”
“來得及的,”陸舫喃喃道,盡管他的額頭也滲出了冷汗,“陛下那邊……已經成功一半了,接下來就是匈奴,如果陛下能夠打贏,及時回援京城,那就算城中亂起來,他們也進不了城!”
“你瘋了。”解望肯定地說道,“你難道不知道這其中有多少風險嗎?只要有一處疏漏,大景就會在你手上萬劫不複!”
李臻也勸道:“對啊陸尚書,還是穩妥些吧,名單都在咱們手上呢,先處理了樊王這事兒,事後再跟他們算賬不就行了?”
陸舫冷聲道:“守城的确是最穩妥的辦法,我還能白得大功一件;可陛下回來後,內憂外患,明槍暗箭,樊王多年栽培的暗探死士不知何時就會卷土重來——什麽秋後算賬,真要涉及到了這些官員家屬、身邊親侍,哪一次到最後不是不了了之?”
“搞不好到了最後,就算樊王沒了,這幫人也會被策反,成為下一個樊王!”
“而且退一萬步說,就算那女人真帶兵打進了皇宮,我也早就在宮門下埋好了工部新造的炸.藥,能把千斤巨石炸得粉身碎骨。”
“——到了那時,我會拉着她和樊王一幹将領一同下地獄,後續也不必給我收屍,直接通知穆将軍讓禁軍逮捕賊軍,全城戒嚴即可。你們還有什麽問題?”
李臻無話可說。
解望的手指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良久,他閉了閉眼睛,啞聲道:“陸元善,你真是個瘋子。陛下明明是個仁義溫良的君主,怎麽手底下重用的人,你也好,季默沈江也好,甚至包括主公在內……一個個的,都是瘋起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狂徒?”
“多謝誇獎。”陸舫淡淡一笑,“不過你這個問題問的很好,我仔細想想,好像的确是這樣。追溯原因的話……”
“——大概是因為,陛下以國士待我,我必國士報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