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遼京之變後, 晉王府便被封了。
登上大寶的遼王明令禁止任何人靠近王府宅子。
有人說半夜見宅子裏亮過燈,還有人說白天聽到井水聲。
雖然都是無證傳聞,但沒過多久, 整條街上的人就陸續搬空了。
晉王府連周圍民居一起,成了一片鬼宅。
即便如此,遼王仍沒有處理它的打算,一直空置着。
新皇登基後,幹脆把這處宅子忘了個幹淨。
晉王府開門那日, 韓厲親自去了。
他以韓厲的身份在京城生活多年, 卻從沒踏入過這條街。
門上的封條經風吹日曬早已掉光。
厚重的木門緩緩推開,面前出現的景象讓所有人吃了一驚。
公孫階是有心理準備的, 但也沒想到會這麽整潔幹淨。
樹冒出新芽,草地上一片淺淺的綠, 石桌擦拭幹淨,井邊有一只桶, 桶是半濕的, 顯然有人拿它打過水。
園中一草一木皆未荒, 桌椅盆井井然有序。
除了安靜,一切都和印象中一樣。
韓厲的腳不聽使喚般擅自邁入院中。
“誰在這裏?”他問。
幾名侍衛聽了, 四下去找,不一會兒, 一個佝偻着背的老人腳步蹒跚地被帶過來。
“禀皇上,這人藏在竈房。”
老人呃呃啊啊地指指耳朵又指指嗓子。
“好像又聾又啞。”公孫階說。
韓厲緩緩走到老人面前,扶住他。
老人擡頭,雙眼渾濁呆滞。
他獨自生活十八年, 聽不見說不出, 早忘了如何與人相處, 即便眼前的是皇上,他也只會用呆滞的目光瞅着。
“孫叔。”韓厲低聲喚了一句。
老人仍然沒什麽反應。
韓厲讓人将他扶到旁邊坐下,獨自往後院走。
公孫階攔住其它人,不讓人跟着。
韓厲沿着熟悉的小道經過一間間屋子,最後在大哥房前停住。
房門邊,立着一根銀|槍。
他上前,把槍拿在手裏。槍|頭下方,刻着一個小小的“淵”字。
院門處,公孫階命人四處檢查,看還有沒有人藏着,并囑咐他們千萬不要碰壞了東西。
他邊等皇上邊暗喜。
晉王府大門一開,很多事就好辦了,再加上大昭太後……他漸漸有了主意。
接下來,他得找各位老臣談談心了。
十八年前的舊事是一筆糊塗帳,先皇不願處理,不清不白地放在那,今上懶得處理,不聞不問。
如今已經到了不得不處理的時候了。
正想着先找誰,就見皇上拿着一根銀|槍過來。
他忙迎上去,下意識看了一眼,愣住。
“這是……小晉王的虎膽明心槍!”公孫階激動地高聲道,“這槍是先皇送給小晉王的生辰禮,精工細作,舞起來虎虎生風。一定是先皇不舍收起來的。”
他的激動并非僞裝,這一樁樁一件件都在把事情往好的方向推,讓他不會為難的方向。
韓厲握着銀|槍,冷笑一聲。
“原來他也知道愧疚。”
**
韓厲去了晉王府,紀心言獨自在養心殿。
她将一本甘州水患的折子單獨放到一旁,下意識盤算起赈災要多少銀子。
折子看多了,對這些事多少有點數了。
皇上是個大家長,哪哪都要錢,挺不容易的。
一個國家想強大,必要先富裕,若僅僅是武力強,最多像西戎那樣,打仗可以但永遠別想有大起色。
提到賺錢的事,她便來了精神,心想不知林嬌兒把酒坊經營的如何。
她看眼日頭,問初夏:“什麽時辰了。”
“申時了。”
“皇上怎麽還不回來。”
“奴婢去打聽打聽。”
不一會兒,初夏就急急回來了。
“娘娘,您別着急,皇上沒什麽事。”她先穩住紀心言情緒,然後才說,“車駕在回宮途中遇刺了。”
紀心言吃驚:“遇刺?”
“是,但皇上沒大礙,受了一點皮外傷。抓到二十來個人,有幾個當場自盡,餘下都押去天牢了。”
紀心言只是吃驚,倒沒多擔心,以韓厲的身手,能讓他受皮外傷,對方已經是高人了。
想到這,她問:“什麽人這麽大膽?”
初夏道:“打聽不出來,好像說是和孝宗有關的,一個姓夏的。”
夏君才!
紀心言神情恍惚,慢慢坐回椅子上。
初夏見她的樣子,吓一跳:“娘娘您可千萬別着急,車駕已經進宮了。”
沒過多久,韓厲回來了,他前胸被刺中一劍,所幸傷口不深已經包紮好了。
他面色鐵青,一身寒霜,怒氣幾乎要寫在臉上。
跟在他身後的人戰戰兢兢。
紀心言上去扶住他,見那些臣子內侍誠惶誠恐,便讓他們都退下了。
她扶着韓厲坐到桌邊。
韓厲唇角緊抿,一言不發。
紀心言單手順着他的背,輕聲問:“來了多少人?”
韓厲嘴角微動,正想說話,一張嘴,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他氣火攻心,再也控制不住,青紅色的血絲漸漸從脖頸下漫出。
紀心言趕緊拿了帕子,提醒他:“你的蠱毒,冷靜點!”
“愚不可及!!”韓厲胸膛劇烈起伏,他狠狠錘桌,咬牙道,“他自己要死也就算了,為什麽還要拉上那幾個孩子!”
“孩子?”紀心言下意識反問。
但韓厲根本聽不見,他直視前方,穿過虛空不知看向何處。
“我明明留了一條路給他們……我明明……”他只覺得胸口一噎,內力翻湧。
紀心言雙手扳上他的臉,用力扭過來對着自己。
“看着我!你冷靜點!”她一字一句道,“你的蠱毒快壓不住了。”
韓厲看着她,慢慢穩住呼吸,血絲蔓延的速度減緩,逐漸消失。
紀心言用帕子擦去他唇角的血,又快速将桌面收拾好,把那些染了血的東西全都扔進銅盆中,點上火燒了。
韓厲閉上眼,仰頭靠在椅背上,喃喃道:“進了天牢,還怎麽活啊。佑安只有十一歲,他天資聰穎,不該死在這種地方。還有蘭芝,她已經犧牲了那麽多……”
“你別說話了。”紀心言按住他肩膀,命令道,“你去裏面療傷,剩下的事交給我。”
韓厲聞言,睜開眼看向她,片刻後嗯了一聲,聽話地進了随安室。
火盆中的東西燒光,紀心言命晨冬留下收拾,自己帶着初夏走出養心殿。
“娘娘,我們去哪?”初夏問。
“準備馬車,去天牢。”
上次來天牢是白天,這次是夜晚。
紀心言挺着微隆的肚子大步往前,初夏一邊緊跟一邊不斷囑咐“娘娘你慢點小心點”。
獄卒哪敢阻攔,忙暗中去請主事的。
天牢并非天天有人,此時只關着今日剛抓的刺殺皇上的要犯。
還沒上過刑,等着明日交給炎武司,就會全部轉入內牢。
紀心言一眼便看到關在一起的三個孩子,趙小虎,佑安,還有一個她不認識的。
蘭芝關在隔壁,此外還有十來個壯年男子,三三兩兩地分別關着,粗粗看過去,紀心言沒發現夏君才。
獄卒跟在她旁邊,小心地問:“娘娘有什麽事,盡管吩咐小的。”
紀心言指着關着蘭芝和孩子們的牢房,說:“把這兩個門打開。”
那獄卒立刻跪下:“娘娘饒命,這是天牢,小人不敢。”
“大膽!”初夏呵道,“娘娘叫你們做事,什麽敢不敢的。”
正吵時,外面快步走進一紫衣官員,正是今晚當值的刑部主事,一個看上去不過二十五六歲的青年。
青年揮手,命那獄卒先退下,目光不着痕跡地滑過紀心言微隆的腹部。
他雖沒見過這位娘娘,但早聽說過她的名字。
跟着皇上從戰場回來,一直隐居在養心殿,雖沒有位份,但卻能讓皇上解散後宮的女人。
他深深揖首,恭敬道:“娘娘深夜到天牢,可有什麽要事?”
紀心言看向蘭芝,說:“我要帶她和這三個孩子離開。”
那青年頓了頓,說:“卑職鬥膽,想問一句,娘娘要帶他們去哪。”
“帶他們離開。”紀心言重複了一遍。
那青年暗自嘆氣,道:“娘娘可知,他們所犯何事。”
“不知道。”紀心言看向他,“但這位姑娘對我有恩,這三個孩子與我是舊識。”
那青年又道:“此事卑職需禀告皇上……”
紀心言不再聽他說,對初夏揚手:“給我。”
初夏從袖中取出一個孩童小臂大小的錘子,遞了過去。
那青年愣愣的,不知她們要幹什麽。
紀心言握住錘子,揚手就要往鎖頭上砸。
那青年大驚失色,一把抓住她衣袖。
“娘娘萬萬不可!”
這一錘子砸下去,得多大力氣,驚動肚子裏的龍種可不是鬧着玩的。
皇上子嗣凋零,好不容易汪帆死了,終于有人懷上了,若是在天牢裏出了什麽好歹,刑部都得跟着受罰。
那青年情急之下拉了她衣袖,立刻反應過來,趕緊松開手,原地跪下。
“卑職罪該萬死!”
紀心言不等他說完,一錘子砸上鎖頭,發出铛的一聲。
初夏看的出,娘娘悠着勁并未使多大力,但那铛聲也砸的她心頭直震。
她忙上去阻攔:“娘娘,小心身子。”
紀心言揚手,再要砸第二下。
那青年俯身磕頭,道:“娘娘,還是讓卑職來吧。”
紀心言停手。
那青年卻不擡頭,冷靜道:“卑職馮密,六品刑部主事。開了鎖,卑職自去請罪,還望娘娘明日能替卑職多言幾句,留下這顆沒用的腦袋。”
紀心言眼中帶上歉意,她說:“你死不了,起來吧。”
馮密深深叩頭,起身将兩間牢房的門打開。
蘭芝又驚又疑地看着他們。
紀心言快步到她身邊,說:“快點跟我走,你不想他們三個死在這吧。”
蘭芝看向已經跟着初夏走出牢房的三個孩子,又看向最裏面的角落。
紀心言跟着轉頭,雖然看不清,但她想那個應該就是夏君才。
她拉起蘭芝:“快點。”
馬車背椅是個隐藏的門,一大三小鑽進去,空間勉強夠。
将門合上,紀心言端坐椅上,後背往門上一靠。
“走吧。”
初夏駕着馬車,行至城門,她亮出令牌,守衛即刻放人。
到了郊外,初夏停車。
“娘娘,出了城門就安全了。京城往東是港口,奴婢送他們上船就行了,娘娘還是回去吧。”
紀心言想了想不放心:“這麽晚你上哪找車去,走,快去快回。”
初夏不再多話,專心駕車。
他們直走了兩個時辰,天光發白。
港口邊,早有一條三層高的大船等在那裏,水手們随時準備起錨。
三個孩子從密格鑽出,揉着發麻的腿。
蘭芝最後一個出來,看向紀心言,忽地跪了下去。
“你這是幹嘛。”紀心言吓一跳。
“紀姑娘,你給我一句話。”蘭芝擡頭,“你說了,我就信。”
“什麽話?”
蘭芝嘴唇動了動,像鼓起了巨大的勇氣。
“韓厲真的死了嗎?”
紀心言微怔,完全沒想到。
蘭芝見她不說話,嘴唇顫抖:“我看到……我看到……皇上躲過了致命的一劍。那是夏将軍,憑那個皇上,他不可能躲過的……紀姑娘,韓厲真的死了嗎?還是說……”
還是說,我們都被他抛棄了?
紀心言眼神閃躲。
蘭芝執着地看着她:“紀姑娘,你說的,我就信,我一定信!”
紀心言深吸氣,轉頭看着她,說:“死了。我親眼看到的,那個韓厲已經死了,龍椅上坐的人,姓沈。”
蘭芝眼裏蓄上淚水:“好,我信了。”
紀心言扶起她:“你們攢攢力氣,坐船出海很辛苦。”
這時,船艙裏走出一個人。
灰色長衣被海風吹起,又被背後的寬柄大劍壓住。
少年依舊面色蒼白,一言不發。
“泯之……”蘭芝一臉驚訝,看向紀心言,“他怎麽會……”
紀心言同樣驚訝。
江泯之淡淡開口:“有人付錢,讓我送他們出海。”
紀心言頓時明白這肯定是韓厲安排的。
她不再廢話,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銀子,塞到蘭芝手裏:“你們快走吧。”
蘭芝搖頭:“不行,我們走了,那夏将軍……”
“他們活不了了。”紀心言冷道。
蘭芝擡頭:“那我也不走。”
“我不是救你。”紀心言道,“我是救這三個孩子。”
她一把拉過佑安。
佑安踉跄兩步,一天未進食再加發麻的雙腿讓他根本沒有力氣反抗,乖乖被人拽着。
紀心言将他推到蘭芝面前。
“你看看他,他才多大,他天生就該為你們陪葬嗎?他的命就這麽不值錢嗎?”
“還有他。”她又拽過小虎,“他十三歲,滿腦子都是報仇。你和江泯之,你們都是在仇恨中長大的,有多痛苦你們比誰都清楚。你當真舍得讓這些孩子和你們一樣,在仇恨中長大,永遠也沒辦法享受普通人的快樂嗎?”
江泯之眼神黯淡了一瞬。
那第三個孩子被紀心言的樣子吓到,偷偷往蘭芝身後躲去。
蘭芝看看他,又看看佑安,說不出話來。
“你們的皇上已經死了,你又何必抱着仇恨活下去。”紀心言苦口婆心,“走吧,拿着錢,去海外,結婚生子,好好生活,享受快樂的人生。讓孩子們學些真正有用的東西,将來還可以回大豫入朝為官,為百姓造福,這難道不是另一種報仇嗎?”
蘭芝嘴唇抖着,眼淚不住往下。
她二十年的人生一直是由別人安排的,現在她要決定這三個孩子的未來。
她不知道該怎麽選。
原來做決定并不是說一句話那麽簡單,而是要有承擔後果的勇氣。
她看向紀心言,她怎麽就敢那麽堅定地把她們救出來呢,難道她不知道後果如何嗎?
蘭芝發現,這個她從前并沒有當回事的女孩,這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女孩原來一直有着強大的內心。
她猛地握住紀心言的手:“你跟我們一起走吧。你放了我們,那狗皇帝肯定不會饒了你的。”
紀心言眉頭微皺,道:“你真的以為光憑我就能把你們這麽多人救出來?你覺得我有本事找到江泯之,把他引過來嗎?”
“你什麽意思?”
“是皇上,是他不想看着這些孩子枉送性命,所以我才敢這樣做。是他的默許,我才能把你們送到這裏。也只有他,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找到江泯之。”
蘭芝驚訝過後,又像明白了什麽。
她茫然垂首,低語道:“真的是他嗎?”
紀心言點點頭。
蘭芝又問:“紀姑娘,這個皇上……他一定很喜歡你吧。”
紀心言愣了下,說:“應該……還可以吧。”
“那你能不能答應我,讓他做一個好皇帝。”蘭芝像在說服自己,“如果他能做一個好皇帝,也不枉我們這麽多人這麽多年的奔波。”
水手已經拉起錨,撐起帆。
紀心言看一眼大海方向。
晨光微露,海面白浪輕卷。縱使是最自由的大海,也同樣暗藏無數風險。
她收回目光,對蘭芝道:“我答應你,我會盡我所能,讓他做一個好皇帝。”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