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節那日, 本是待嫁的崔七娘跟着母親入宮,同京中的名媛貴婦們一起叩拜皇後娘娘, 給娘娘請安。
她原本可以不來的, 心口堵得慌,為了那點莫名的情緒, 到底還是來到了這宮中。皇上沒有看中她,這應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她不甘也很沮喪。
母親說皇後很美。
她心中暗暗不屑,嫁過人生了孩子的女子, 又比她大了七八歲,再美能美到哪裏?聽聞皇後還有了七個月身孕,崔七娘的腦子裏就浮起了所見過的大腹便便的孕婦模樣。
母親像看小孩子似的看了她眼,溫柔道皇後就是皇後,即便嫁人生子也與我們普通女子不同。你嫂嫂比皇後年長四歲, 你覺得你嫂嫂老和醜麽?
崔七娘暗暗心驚。她的嫂嫂是太原出了名的大美人, 如今年近三十, 生了三個孩子,哥哥依然被迷得神魂颠倒。家中莫說妾室,甚至連個通房都沒有。她一直覺得這個嫂嫂不是凡人是仙女, 不可以人間女子相提并論,倘若皇後也是這般……想到此處, 她口中酸澀, 十分的排斥,很是不舒服。
那日她們這些平日裏尊貴無比的女子,默默等待了皇後娘娘兩個時辰, 直到天潢貴胄的家宴結束,外命婦們的宴會也結束,才有內侍來報,皇後娘娘的鳳駕已經到了荷風亭。
也就是還有一炷香的時間便過來。
崔七娘只能随大家匆匆起身整理儀容,呆呆的站在那裏,并不敢再坐下。
她的目光穿過朱漆欄杆,越過低矮的花叢,于蒼勁的虬枝縫隙看那大敞的金紅宮門。這應是她第三次遇見賀綸,怕也是此生最後一次。
賀綸自然不會見外命婦,這于理不合。他只是去慈寧宮給太後請安,順便接送有孕的愛妻,一直将她送至東內宮,此刻正溫柔的扶着皇後下車。
帝後二人身邊圍了一圈的宮人內侍,擋住了崔七娘好奇的目光,她看不見皇後的模樣,只能看見露出賀綸肩膀的那一頭濃密青絲,鳳釵明亮刺目。
母親悄悄推了她一把,将她從愣怔中推醒。
她忘了自己是怎麽觐見皇後娘娘的,全程似個提線木偶,麻木的行禮,麻木的起身,又像個隐形人般站在了母親身後。最終,她的目光還是忍不住的追了過去,定格在皇後的身上。大廳燈火通明,暖香缭繞,沒有人注意到她大膽的目光。
皇後并不矮,卻也算不得高,纖細而美好,嬌柔的令她這個女子看的都有些憐惜。她無法相信這是一個有孕七個月的女子。直到皇後轉過身落座。崔七娘才從那華貴的禮服中看到了皇後微微凸起的腹部,又緩緩移向皇後平靜的臉龐。
原來這就是那個令賀綸着迷的女人啊。
她可真美。
那種绮麗是七娘努力追逐也來不及的。
崔七娘已經很努力的長大,長到足夠嫁人的年紀,卻到底還是晚了。賀綸早就忘了騎小紅馬的女童,忘了會跳胡旋舞的小仙子。
甚至都不要她做妾了。
崔七娘淚濕眼眶,卻又迅速驚醒,悄悄的垂頭以袖角飛快掩飾過去。
從小到大,她所受到的教育接觸的事物,都不存在平民飛上枝頭的例子。平民,不都是不通禮教,舉止粗俗,容貌平庸的麽?遇到湯皇後這般的美貌女子,确實奇特,所以賀綸才動心的吧?
那麽賀綸也沒什麽與衆不同的,與普通男子般,如此輕易為美色所惑。
崔七娘這樣想着并安慰自己,藏在袖中的雙手卻一直在發抖。
倘若她和皇後一般年紀,那麽現在站在賀綸身邊的是誰還不一定。
那日回去之後,崔七娘大病一場。
崔家忙的人仰馬翻,已經定下親事的劉府也好過不到哪裏。賀綸親自指了禦醫前去,日夜湯藥伺候,這才驚險萬分的度過鬼門關。
賀綸倒沒想到崔七娘如此較真,不過仔細一想,她不過是個半大孩子,行事自然也是孩子氣的。
小丫頭一直以為他忘了她。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賀綸記憶過人,一草一木都不會輕易忘記,更遑論一個活生生的人。且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忘是不可能忘的,卻也只是不會忘,像是記得一株美麗的花,一副美好的畫,再多的情緒倒是不會有。
崔七娘于他而言不過是年少無聊時光的一點有趣故事。
當事人湯媛完全不知曉自己“氣暈”過情敵。崔七娘缭缭不過是她皇後生涯的一段插曲,一個失敗的競争者,根本不足以挂齒。
她的第二個孩子出生在春日,陽光絢麗的午後。這是個極其溫柔又安靜的小朋友。湯媛一度深信這是個女孩。直到她用完最後一絲力氣睡去,朦胧中聽到了嘹亮的哭聲。
那聲音雖帶着奶音,可是做母親的,稍稍一聽便知道是個男孩子。
齊光宗二年嫡長子出生,舉國歡慶大赦天下。
整整五年風調雨順,世人都言傳大皇子乃天定福澤蒼生之人,尊貴不可言表。當然這是後話了。
那一年,賀緘由罪人身份恢複成平民。賀綸給了他最後的體面,但自由是不可能自由的。這個薄陵寺便是敗者的歸宿。
整個月子,湯媛都過的極盡舒适和奢侈,一共有六個嬷嬷早晚輪流伺候她,還有大小宮人內侍數十人。她曾擔心過的皮膚長斑,發量稀少等等問題根本不存在,出月子那日除了腰圍還差那麽一點點,其他與正常時并無二般。
大皇子才滿三個月,賀綸就賜字銘,乳名阿宴。帝後恩愛,羨煞六宮。那些心裏有想法的秀女宮人,見狀只得暗暗按下趁虛而入的念頭。
皇後恢複的很好,此番又誕下皇子,威勢早已如日中天,只要自己不作死,此生的榮華富貴怕是已經穩如泰山。
阿宴與阿蜜,完全就是截然不同的性格。雖說才三個多月,還看不太出什麽,卻也可見一斑。阿蜜活潑,在娘胎裏就格外鬧騰,如今四歲,更是調皮的緊。阿宴則十分安靜,起初甚至吓壞了湯媛。
她腦中不由自主浮起了自閉症……等不好的聯想。不過這種恐怖的想法只要稍稍一起,就會被她立刻掐滅。
禦醫院擅長兒科的常太醫每日都來請平安脈。他非常肯定這是個健康的皇子。
阿宴四個月已經露出了健康結實的端倪,小胳膊小腿兒非常有力氣,雖然甚少哭鬧,聲音确是清脆洪亮。常太醫說,大皇子性格安靜溫柔,将來會是個脾性極好的主子。
是呀,阿宴還真是性格極好的孩子。湯媛發現他喜歡笑,笑起來的模樣像極了自己。除了眉眼略帶幾分賀綸的英氣,那臉龐真是無一不像她呀。
好可愛。
只要稍微逗一逗他,他就會咧開小嘴微笑,溫暖如春。看着他,湯媛第一次覺得“暖男”這個詞不那麽諷刺了,甚至本該是褒義,形容的就是她的阿宴。
阿蜜也從一開始的警覺中放松,變得越來越親近這個橫空出世的弟弟。有時自以為沒人注意,還偷偷親弟弟的臉頰一口。這時候阿宴就會咿咿呀呀的揮舞小手,目光清澈有神,黑白分明,閃耀着快樂的光芒。
大概男孩生來便承擔着一些責任吧,湯媛能感覺到賀綸對于阿宴降臨的激動,卻也能感覺到他默默的克制。他很少抱阿宴,但會站在一旁安靜的看上許久許久。
反倒是阿蜜,懷裏肩上,無往不利,得了父親極盡的寵愛。
湯媛不否認這樣的時代和制度下,賀綸的做法是對的,卻也盡可能的給予阿宴最溫暖的母愛。她不敢寵壞他的,卻也不想他像賀綸……賀緘……那麽辛苦……
說起賀緘,據說他病了,應是挺嚴重的,自入冬就沒斷過湯藥。
倘若太嫔娘娘在天有靈,怕是應對她有些心涼了吧。
湯媛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不聞不問的。
她很清楚,只要略施手段,薄陵寺那邊的人就會對賀緘的照顧更用心幾分。
她也清楚,阿宴的降生就是最好的依仗,只要她開口,賀綸一定會答應的。給賀緘恢複優渥的生活。
可那又怎樣呢?即便錦衣玉食,也是沒有自由的籠中之鳥。
于賀緘那樣的人而言,此時此刻的錦衣玉食不過是雙重諷刺。
太嫔娘娘是她此生最為敬重的恩人。賀緘是太嫔一生的牽挂。而賀緘是她不敢碰觸提及的忌諱。
她與賀緘兩不相欠,各憑本事,如此再不相見就是完美的結局。倘若他死了,她一定會用盡所能,給予他一個體面低調的身後事。
這樣想着,她便能安然入睡,從來沒做過噩夢。
只是時常會夢見年少時偎在娘娘身畔,聽她講古。故事光怪陸離,道盡人情冷暖世态炎涼,卻一個個都是真實存在的,是後宮真實的笑與淚。
娘娘的宮殿不大,樸素馨香,卻溫暖而幹淨。和宮奴院比起來,宛若天堂。
是了,她是如何走出宮奴院,帶着滿身泥濘遇到賀緘的?他又是如何幫她離開那個脾氣不好的寧妃,将她送到太嫔身邊?從此改寫她的命運……
太嫔娘娘微笑着看她,目光柔和慈愛,卻比以往的夢境都來的清亮真實,真實的令她不由得蜷縮……
她自夢中醒來,有淚珠悄悄滾落,手腳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