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元旦已過, 又是新的一年。
一月中旬,難得冬日暖陽,淺金色光線落在昨夜的積雪上, 發出瑩白的光。
司機林叔照例把她送到公司門口。
人行道上的雪已經提前鏟過,清理出一條幹淨通路, 喬麥小心翼翼地踩着地磚朝前走。
今天是發薪日,她心情不錯, 去年秋天她已經順利轉正, 成為華域城建的正式工。
按照慣例, 年前的發薪日公司會連帶發放年終獎, 好讓大家過個好年。
進公司, 去茶水間接了杯水,剛坐到位置上, 九點半,辦公區響起此起彼伏的短信聲。
工資加獎金到賬, 銀行批量推送短信。
大家都拿起手機查看,喬麥也不例外, 看了眼入賬數字。
除去工資, 獎金大概兩萬多點,不算太豐厚。
但因為去年她在職時間只有半年多,而且還是試用期, 所以這個數額已經是不錯。
收到錢後, 喬麥又開始她例行的年終資産盤點。
南城房産一套, 按照市價目前在兩百萬左右,除去欠銀行的幾十萬貸款,還剩一百五十萬上下。
這兩年她省吃儉用存下一些錢,加上今年發放的年終獎, 存款現在有十幾萬。
大頭被她買了股票和基金,小頭存成固定理財。
這個財務狀況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喬麥給自己去年的工作生活下了評語:穩中向好。
同事們收到獎金都喜笑顏開,大家開始讨論要置辦什麽年貨。
喬麥第一時間想到陸之和,跑去電腦微信找他:[公司今天發獎金啦,晚上我請你吃飯呀。]
過了會兒陸之和回過來:[那我要吃頓好的。]
喬麥唇角不自覺地翹起來,表情管理失效,根本忘了自己還在公司:[沒問題。你想吃什麽?]
跟着又自說自話地:[冬天吃暖和點比較好吧,黑胡椒豬肚雞怎麽樣?]
陸之和在這些小事上從來都是随她:[好。]
喬麥手速飛快地:[那我去訂位。]
她之前跟莫淇淇吃過一家很好吃的黑胡椒豬肚雞,冬天喝湯暖胃,餐廳環境也不錯,她打電話過去預約包間。
訂好餐廳,喬麥繼續工作。
到中午時,她手機意外接到一通來電,聯系人是她二叔,也是她爸爸的親哥。
平時她跟家裏的叔叔伯伯很少聯系,僅限于節假日問候的短信,以及過年偶爾的通話。
這個時間二叔突然打來,顯然不正常。
喬麥讓同事們先去吃飯,不用等她,然後滑動手機屏幕接起來:“喂,二叔?”
那頭傳來聲音:“麥麥,你現在忙嗎,說話方不方便?”
喬麥坐在工位,脊背繃得筆直:“不忙的,現在是午休時間,二叔是不是有什麽事?”
“你要是工作不忙,就趕緊抽空回來一趟,家裏出了點事。”
“……” 喬麥心髒往下一沉:“什麽事?”
“你爸住院了。”
喬麥下意識從工位站起來:“什麽情況?嚴不嚴重?”
“嚴倒是不嚴重,你別太擔心,詳細的等你回來再說吧,電話裏三言兩語說不清。”
“好,那我去跟領導請假,盡快回來。”
“行,你爸不方便接電話,有什麽事兒你聯系我。”
“知道。”
結束通話,喬麥算了下日子,今天是周四,下午坐飛機回去的話,周五請一天,然後就是周末,時間應該充裕。
她立刻給經理打了個電話,請下午半天和明天一天,經理聽她語氣着急,沒多問,爽快地同意了。
喬麥随後給林叔打電話,讓他先送她回家,在路上她買好回去的機票,一顆心始終懸着。
雖然二叔說不嚴重,但她總覺得那是寬慰她的話。
喬麥的母親強勢,父親懦弱,但對于父親這個角色,她還是保留了些溫情的記憶。
小時候媽媽不肯給她零花錢,爸爸會偷偷地在她語文書裏夾一張五十塊,後來她要在南城買房,爸爸也把私房錢拿出來給她。
或許對比優秀的父母,她爸這些行為不算什麽,但在喬麥這兒,零零落落的關心也是關心。
到家後,簡單收拾了幾件行李,她拎着旅行袋前往機場。
中途喬麥給陸之和發了條微信:[抱歉晚餐不能一起吃了,家裏出了點事兒,我得回去一趟。]
陸之和很快回電話過來:“出了什麽事?”
喬麥把事情簡單說一遍:“現在還不知道具體情況,等我回去再說。”
陸之和嗯了聲:“我馬上把手頭工作安排下,陪你一起回去。”
喬麥下意識拒絕:“不用了不用了,你工作忙,不用陪我。”
陸之和安靜須臾:“我不去,萬一你需要幫忙怎麽辦?”
喬麥支吾地:“應該,還好吧,我二叔他們都在,如果真有什麽事兒他們會幫忙的。”
陸之和陷入沉默。
喬麥安撫道:“你別擔心,等我回去搞清楚狀況,到時候再跟你聯系。”
陸之和終于松口:“行,那我等你電話。”
約莫一個多小時後,喬麥到達機場,過安檢,登機。
從北城飛回她家鄉省會,大概兩個小時,然後再在機場轉直達大巴到陽城,又需要一個小時。
當喬麥終于站上這片她幾年未曾踏足過的土地,時間已近傍晚,天色陰沉,鉛灰色的雲飄在頭頂。
來不及過多感慨,她給二叔打了電話,然後伸手攔了輛出租直奔市一醫院。
在外科病房找到她爸,喬明輝腦袋和腿上纏着繃帶,做完手術仍在沉睡,二叔和二嬸在旁邊陪護。
喬麥看着她爸愣住,好半晌才發出聲音:“怎麽會弄成這樣?”
二叔站起身:“去外面說吧,這兒說話會吵到病人休息。”
他把喬麥帶到病房外的走廊,壓低聲音:“你爸跟你媽吵架,一氣之下出門,結果不小心從樓梯上滾下去。”
見她憂心忡忡的樣子,他寬慰道:“你別太擔心,就是看着有點嚴重,但醫生說沒什麽,就腦袋磕傷了一塊,腿有點骨折,不危及生命。”
喬麥提到喉嚨口的心髒稍微放下去一點,只要不危及性命就行,剩下的可以慢慢将養。
二叔說到這兒,表情沉重了些:“這次把你叫回來,不止是你爸受傷的事,還有你媽的事。”
喬麥意外:“我媽怎麽了……”
“你媽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學人家跑去炒期貨,這期貨風險那麽高,她又不懂,結果把錢全賠進去了。這還是前年的事兒,你爸一直瞞着沒跟你講。”
喬麥:“……”
“本來你媽跟你爸保證得好好的,說以後再也不炒了,結果去年又偷偷地去銀行借錢炒,還加杠杆,然後爆倉了,現在欠了一百來萬,還不上,鬧着要賣房,你爸不肯賣,兩人就吵起來,接着你爸就出意外了。”
喬麥整個人懵了:“……”
“我跟你說這些就是讓你心裏有個數,你是他們唯一的子女,你爸現在弄成這樣,你媽又不争氣,你就是家裏的頂梁柱,好好想想有沒有解決辦法。”
喬麥機械地點頭:“知道了。”
“你媽待會兒送飯過來,我跟你二嬸在這兒守了一天,吃了飯我們就回去,晚上你陪着你爸。”
喬麥又點頭:“好。”
談完他們回到病房,二嬸給她削了個蘋果,她沒胃口,一直拿在手裏沒吃。
一百來萬的欠款,就是把爸媽房子賣了也填不上。
陽城房價現在才6000一平,她家房子就值個五十來萬,還差得遠。
要還這筆欠款,估計只有把她在南城那套房賣了才行。
只是……
她不甘心。
好不容易才攢下來一點根基,難道就要毀于一旦?
喬麥心思很亂,深吸口氣,強迫自己靜下來。眼前最重要的不是還錢,而是她爸的身體。
沒過多久,她媽送飯過來,病房裏母女相見,彼此沉默地僵持,誰也不願先打招呼。
二叔二嬸在中間周旋,把人叫到一起,表面和平地吃了頓飯,然後二嬸收拾了餐具去洗。
再待了須臾,他們起身告別,喬明輝病床前只剩母女二人,靜默無言。
良久,周素清打破沉默:“你二叔應該都把事情跟你說了吧?”
喬麥點了下頭,沒說話。
“本來我想把房子賣了還債,你爸不同意,說是不想那麽大年紀還要在外面租房住。你回來正好,你手上不是有套房?”
喬麥擡起眼皮:“……你想賣我的房子?憑什麽?”
她自願賣是一回事,她媽這樣暗示她賣,又是另一回事。
周素清理直氣壯:“憑我把你養到這麽大!你從小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你還過我一分錢沒有?你工作以後給過我一分養老錢沒有?現在家裏有困難,你不該幫忙?”
喬麥:“……”
“你要是早聽我的話,嫁去稅務局,你媽我至于弄成這樣嗎?還不是因為你以後不會給我養老,為了多掙幾個棺材本我才去炒的期貨!”
喬麥:“你怎麽可以把你做錯的事推到我身上?!是我讓你去炒的期貨?!是我逼你去銀行借的錢???你是成年人為什麽不可以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任???”
周素清被她說得臉一陣紅一陣白,好半晌才氣急地:“你就是這麽跟你媽說話?!我把你養到這麽大我容易嗎?你現在掙錢了就不管我們了是吧,要眼睜睜看着我們沒房子流落街頭,還是要看我還不上錢跳樓自殺???”
喬麥一下不說話了:“……”
她沉默地望着眼前的中年女人,不知是不是壓力過大,兩鬓頭發有些斑白。
“我出去靜靜。” 說完這句,喬麥裹緊羽絨服走出病房。
搭電梯下樓,天色已經全黑。
冬夜寒冷,呼吸化作白霧袅袅上升,她無意識地在樓下一圈一圈繞行,臉凍到沒有知覺。
不過短短一日,情緒像坐過山車起伏。
擱羽絨服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響起,鈴聲在寂靜的夜裏尤為突兀。
掏出來一看,是陸之和。
喬麥視線落他名字上,良久,輕按屏幕,挂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