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後, 卧室響動漸止,只餘低低淺淺的呼吸,夾雜在窗外秋雨的白噪音裏。
時間尚早, 才剛過九點,睡是睡不着的, 幹脆躺着休息。
喬麥趴他胸膛,汗濕的長發彎曲地貼在後背, 素淨的指尖無意識地撥弄着他左手腕那條鏈子。
自從他戴上, 就沒取下來過。
她頸項上那把鑰匙也是, 連那個時候都戴着, 會随着他的節奏懸空在胸前一蕩一蕩。
喬麥指尖順着手鏈往下, 來到他經絡微微凸起的手背,在那上面輕輕畫圈, 嗓音帶了點撒嬌的意味:“我想喝水。”
但不想起來。
後半句她沒說,陸之和卻聽得明白, 從床上支起身子,撈過胡亂扔在床上的長褲穿好, 去廚房給她拿水。
回來時, 他手上除了礦泉水瓶,還多了盤已經切好的哈密瓜,給她放到床頭櫃。
喬麥捂着胸口的薄毯坐起身, 喝水吃東西, 陸之和繞到另一側上床, 靠着床頭,連人帶毯子抱進懷裏。
喬麥自然地把手上叉的一小塊蜜瓜往他嘴裏送,陸之和低頭咬下,脆甜瞬間在口腔中綻放。
靜靜地溫存片刻, 不知怎麽的,喬麥思緒又回到白天的事上:“你說如果我能早點下定決心讓你開除他們,是不是就不用鬧得像今天這麽戲劇化?”
陸之和輕輕摩挲着她手臂:“人的成長是有曲線的,那時你還于心不忍,又怎麽會下得了手。”
喬麥無意識地咬着銀色小叉子:“你好像比我理智。”
“或者說我比你無情。” 陸之和淡然:“我的思維方式跟你不同,我是目的驅動,只看結果,你是情感驅動,注重過程。”
喬麥側臉看他:“我是不是太優柔寡斷?”
陸之和揉了揉她腦袋,笑:“我覺得你是缺乏歷練,假如把你放到我的位置,主導過公司重組和裁員,說不定你也會變得像我一樣。”
喬麥有點沒跟上:“嗯?”
陸之和打了個比方:“當你成為管理者,層級越高影響越大,就像古代指揮行軍打仗的将軍,戰略一出,就有無數将士替你沖鋒陷陣,但這當中,勢必有犧牲,甚至是大量犧牲。”
他頓了頓,問:“假如讓你做這樣的将軍,你是什麽感受?”
喬麥手指絞着自己發尾的卷兒,想了想:“我想我會很難受,我不想打仗,不想有人死。”
陸之和問:“如果這仗非打不可呢?打仗會死人,不打會死更多人,你怎麽選擇?”
喬麥陷入沉默,良久後,輕聲說:“那我會選擇打。”
陸之和:“你看,其實你到那個位置,決策也會跟我一樣,會考慮大多數人的利益。”
“你現在回頭去想,我為什麽一開始對開除鐘晉城毫無心理障礙,因為這樣的經理留着,除了對你不利,對整個部門的工作氛圍也不利。”
“至于他是不是家裏的頂梁柱,不在我考慮範圍內,養家是他的責任,為了承擔這個責任,他應該做好本職工作,而不是濫用職權,甚至潛規則女下屬,最後怪我搞砸他飯碗。”
喬麥若有所思。
陸之和輕撫她後背的長發:“等你以後升職,或許有天也會面臨像這樣決定員工去留的情況,不要覺得是自己害人家失去工作,這不是你的錯。”
沒過多久,鐘晉城辦公室被清空,整個預算部由項目經理楊潔暫時代管。
工作上少了兩顆眼中釘,喬麥最近心情都很愉快。
部門其他同事大多容易相處,上班氛圍非常舒适。
施夢冉離職後,喬麥和老員工餘曉走得比較近。
餘曉雖然有點愛八卦,但人其實挺好,也願意教新人做事,本身沒有太強的企圖心,打算就待在華域養老。
上午餘曉在微信私聊她:[麥麥,陪我下去買杯咖啡吧,我昨兒沒睡好,現在困成狗了都。]
公司有咖啡機,但餘曉喝不慣那個咖啡豆的味道,還是堅定地選擇星巴克。
喬麥陪她下樓,到附近的咖啡店點單,等待時,有客人推門而入。
兩人聊着天下意識往那邊看了眼,一并愣住。
進來的是鐘晉城的妻子陳美娟,但形象和上次見面已經大不相同,整個人打理得非常精致,不像上次來公司,有種包租婆的氣質。
餘曉主動跟她打招呼:“陳姐!”
陳美娟回頭,認出她:“曉曉。”
兩人寒暄一陣,陳美娟點完單,和她們一起站在旁邊等。
餘曉很是好奇:“陳姐你怎麽會在這兒?”
陳美娟平靜道:“鐘晉城那事兒你之前也看到了,回去我就跟他鬧離婚,在這件事上陸總幫了我很大的忙,所以我今天過來給他送點禮物,表示感謝。”
喬麥聽得:“???”
陸之和倒是沒有告訴她這些。
餘曉發揮她八卦體質,好奇道:“陸總幫你呀?他怎麽幫?”
陳美娟笑笑:“他給我介紹了最牛的離婚律師,還說費用公司承擔,要不然我怎麽能讓那個渣男淨身出戶。”
餘曉恍然:“原來你離婚已經辦妥了呀,難怪今天看起來容光煥發的。”
“可不是。” 陳美娟開心地摸摸自己新燙的頭發:“我現在有錢又不用伺候老公,生活簡直不要太舒适。”
餘曉感嘆:“那陸總的确幫了你一個大忙。我之前看新聞,有個女的也像你一樣是家庭主婦,五年婚姻,離婚時男方只給她五萬塊補償,笑死人了,臉都不要了真是。”
陳美娟點頭:“是的呀,所以陸總人真的挺好的。你看別的公司,會因為職工出軌就開除嗎?人家都說這是家務事兒,公司不管。”
餘曉笑說:“你不知道那天公司開除鐘晉城的通報一出,我們這些已婚婦女都秒變陸總迷妹。女人在婚姻中真的太弱勢了,難得公司肯站在我們這邊。”
陳美娟道:“對的呀,陸總不光是開除鐘晉城,還細心地幫我介紹律師争取權益,這麽好的男人,以後哪個女人嫁給他真是有福。”
晚上,喬麥坐餐桌邊,在電腦上清理手機照片。
她的iphone6用了很久,今年電池已經明顯不行,是時候換個新的。
手機裏的所有照片她都導入電腦,保存好,順便翻翻以前導進去的老照片。
正一張一張翻看,門口傳來鑰匙開鎖的聲音,陸之和推門而入,喬麥看他一眼:“回來啦?”
“你幹什麽呢?” 陸之和邊換鞋邊問。
“我在看照片。” 喬麥想起件事:“你猜我今天碰到誰了?”
“誰?”
“鐘晉城前妻。”
陸之和淡淡地哦了聲。
“聽說你給她介紹了離婚律師?怎麽也不告訴我。”
陸之和笑笑:“總不能看着她們孤兒寡母跟渣男鬥。這麽小的事沒有說的必要。”
他去廚房冰箱拿了瓶水,出來走到餐桌邊:“怎麽突然想起看照片?”
“我準備換個手機,現在這個電量掉得太快,一天得充好幾次,很不方便。”
陸之和拿出錢包,掏出銀行卡,順着桌面推到她眼前:“這個你拿着,想買什麽就買。”
喬麥視線落到卡上,眼睛彎起來:“這也是我的特權?”
陸之和拉過椅子在她身邊坐下:“當然,給女朋友花錢天經地義。”
喬麥拿起那張卡,笑說:“那我就不客氣地收下了。”
陸之和勾起唇角,傾身湊過去,停在離她很近的距離,也不說話,就那麽靜靜地看着她。
呼吸相聞,喬麥心跳陡然加快,低頭碰碰他嘴唇:“行了吧?”
索吻成功,陸之和這才滿意地笑着退開,喬麥突然想起什麽:“你以前送我那個手機丢了嗎?”
陸之和記起來:“沒有。以前送你那些禮物還放在客卧,一直沒動過。”
“那你下次幫我把手機帶過來,我就不用買新的了。”
“……” 陸之和摟住她腰:“你幹嘛這麽節約,我又不是養不起,你就是買十個手機換着用也行。”
“我只是不想浪費。” 喬麥滑動鼠标,電腦屏幕上的照片切換到下一張——是她小時候一家三口合影。
陸之和摁住她手,不讓她繼續滑動下去,視線落到照片,端詳許久,評價:“你從小眼睛裏就有股靈氣。那時幾歲?”
喬麥想了想:“大概七歲。”
“這是你爸爸媽媽?”
“嗯。”
“你長得像媽媽,尤其眉眼。”
喬麥又嗯了聲。
“這是照相館拍的?”
“對,好像是過年的時候。”
陸之和握住她手,滑動鼠标,切換到下一張,是她的獨照,似乎在跳舞,頭上戴朵橘色紗巾紮成的大花,眉心中央一點紅。
年紀比剛才還要再小一些,看上去大概四五歲,跳舞的動作很稚嫩,手臂和腿也肉乎乎的。
喬麥忽然有點不好意思,伸手去擋屏幕:“哎呀別看了,那個時候的照片都好傻。”
陸之和笑着把她手抓回來,牢牢拽在掌心:“不行,我想看。你這張是在幼兒園?”
喬麥紅着張臉:“對呀,表演節目,臉上的妝是老師畫的,腮紅也塗得太厚了,而且那個時候流行在眉心畫個紅點。”
陸之和笑了笑,怕她尴尬沒在這張照片上多停留。
翻到下一張,是她和一個粉紅色洋娃娃坐沙發上。
喬麥介紹:“這是我小時候為數不多的一個玩具,我好喜歡她,毛絨絨的抱起來好舒服,連睡覺都抱着。可惜後來我媽嫌髒,又懶得洗,就給我扔掉了,長大以後我還去網上找過同款,結果根本沒有賣的。”
陸之和若有所思。
喬麥說完遺憾地嘆口氣,滾動鼠标換到下一張。
是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坐在灑滿陽光的窗戶邊,把她抱在懷裏,慈愛地笑着。
陸之和問道:“這是?”
喬麥解釋:“我外公。之前不是跟你說過,我家重男輕女,我爸有幾個兄弟,幾乎每家都超生,就為生個兒子。只有我外公喜歡女孩兒,他對我最好。”
說到這兒,她臉色微黯:“可惜他去世很早,我六歲時就走了。”
陸之和安靜須臾,把人抱進懷裏:“沒事,外公在天之靈肯定會守護你,就算他不在了,以後還有我喜歡你。”
烏雲被驅散,喬麥笑了笑,抱住他環在自己腰上的手,用力點頭。
“其實你的感覺我多少能理解,我父親在我中學時去世,他是家族裏最支持我自由發展的人,并不拘泥于一定要讓我繼承家業,可惜他也走得早。”
“外公在我父親去世之後,一直想讓我改回姓氏,我始終不肯,就是不想抹去父親在我生命裏的痕跡。在這一點上,其實我們也有些像,對我們人生有特殊意義的人,都沒能陪我們走很久。”
喬麥稍微側過身,雙手環住他肩,望着他眼睛:“那以後我陪着你,陪你走很久很久。”
陸之和在她那雙黑得發亮的瞳孔裏,看見自己的倒影,他低頭吻她,輕聲:“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