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李玹聞言腳步一頓, 偏過頭,眼神意味不明地觑他。
李禪秀被看得莫名心虛,輕咳一聲, 小聲找補:“我也分外思念阿爹, 只是……只不過……也關心北邊的戰事……”
眼看李玹的神情愈發似笑非笑,他終于編不下去,趁身後兩個小的好奇東張西望之際,忙扯扯父親衣袖, 小聲央問:“阿爹, 裴椹是不是還沒到洛陽?”
不然怎麽會不來接他?
李玹無奈, 嘆氣道:“剛說你成熟沉穩了,這一看, 還是之前樣子。”一團孩子氣。
頓了頓,他又解釋:“前日金陵向淮河一帶增兵,連下數城, 楊元羿緊急發信來求援。昨日半晚,裴椹已率軍趕往了。”
“什麽?”李禪秀聞言怔住。
雖然明白軍事要緊, 可乍一聽聞, 期待落空,還是免不了失落。
因為期待見面,這一路, 他看着雪景都如晴日繁花, 直到此刻, 才頃刻感受到天氣的陰沉與寒涼。
李玹見他難掩落寞,又道:“原本想留裴椹過完年再去, 但情況危急,實在拖不得。”
說到這, 他拿出一封裴椹留的信,交給李禪秀。
李禪秀怔愣一下,伸手接過。
李玹順道擡手輕撫了撫他頭頂,溫聲道:“阿爹知道你想見他,等年後戰事不吃緊時,就調他回來可好?或者等過完年,也可調你去東邊。”
竟有幾分哄小孩的語氣。
李禪秀有些赧然,尤其身後李舸兩人看完周圍景致,這會兒又轉回注意力,繼續好奇望向他們。
他忙飛快收起信,掩飾道:“知道了阿爹,我們快回宮吧。”
說完竟也不上馬車,一個人踏着細雪,故作輕快地往皇宮方向走。
李玹搖頭,令身旁侍從追上前,給他送上擋風雪的鬥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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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是在皇宮和李玹一起過的。
這是他離開圈禁他和父親的那座北院後,過的頭一個像樣的年。
雖然不是剛離開那裏,重獲自由。但第一年流放西北,過年期間,他剛好在趕往梁州,去與父親會和的途中。
第二年,又趕上攻打朱友君。不止他,父親、裴椹、陸骘他們,也都在軍中征戰,沒人過過一個安穩年。
至于圈禁的那十八年,因為只有他和李玹兩人,過年和平日沒什麽不同。頂多父親會免了他的學習,讓他好好玩一天,又親自烤些栗子給他吃。
夢中在西南那些年,他倒是與軍中将士一起慶祝過新年,比在太子府北院時熱鬧許多,但都不及這一次的熱鬧。
李玹在新年前一日,就封筆不再批折子。宮中也早就張燈結彩,被裝點得十分喜慶。
除了宮人,還有一些大臣家眷也被特許進宮,共度除夕。加上多了李舸、董遠兩個少年,原本一向安靜的皇宮,也多了些鮮活氣。
李禪秀第一次體會到當兄長的感覺,給李舸兩人都發了壓歲的銀子。
夜晚宮中煙火繁盛,映着雪景,分外美麗。
李禪秀望着眼前星星點點的煙火,望着這些過去只能在太子府北院聽見聲音,卻無緣得見的火樹銀花,不禁想起史書中描繪的盛世,繼而又不可避免地想起裴椹。
盛世要将士們浴血奮戰去打下和守衛,如今正在軍中的裴椹,是否能看到這樣的煙火?
前幾日前線傳來捷報,說裴椹率軍抵達後,已經穩住形勢,正上書請奏,要繼續向南攻打,徹底拿下淮河。
“守江必守淮”,對金陵來說,淮河必然寸步不能讓。并州軍雖操練半年,但在水戰方面,仍劣于金陵。
加上新造的戰船仍不夠,李玹深思後,批示:再等等。
李禪秀卻清楚,這個“等等”,不會等太久。
而按李玹的計劃,一旦開始攻打南邊,必然會讓裴椹繼續負責從東線進攻。
李禪秀其實不太希望裴椹負責東線,這會讓他想到一些不好的事。
東線進攻,必然是拿下淮河後,再渡江攻打金陵。這難免讓他想起夢境中,裴椹就是戰死在長江邊。
雖然夢裏的裴椹是守長江,抵抗從北邊來的胡人。而現實中,裴椹将會是從北邊攻過去的那方。
而且時間也不一樣,夢中是許多年後的事,距今尚遠。況且形勢也早已不一樣。
但想到夢境中那種真實刻骨的體驗,加上又是同樣地方,怎能不擔憂心亂?
許是白天時想太多,晚上又飲了些酒,有些微醺的緣故,看完煙火,回去就寝時,李禪秀拿出裴椹請李玹轉交給他的書信細細重讀,最後不小心握着信紙睡着,又夢見收到裴椹死訊的那一刻。
“裴椹……”他攥緊手中信紙,仿佛被夢境中的悲傷感染,無意識地呢喃,一滴淚水從眼角滑落,沒入鬓中。
李玹因見李禪秀在席間飲了酒,離開時步伐似有些不穩,不放心過來看看,卻剛進內室,就聽見這聲呢喃。
他腳步微頓,接着快走幾步,來到床前。
李禪秀身上的衾被只蓋到胸口,手中還攥着信紙,正閉眼緊皺着眉,面容有些許蒼白,眼角還帶着淚痕,仿佛沉浸在難過中。
李玹輕輕從他手中抽出信紙,只掃一眼,便知是裴椹寫的。再想到剛才李禪秀呢喃的那句“裴椹”,不由輕嘆一聲,擡手将他放在外面的胳膊拿到被子底下,又輕輕往上拉一下被角,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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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李禪秀起得有些晚,但剛起床,就有內侍來報,說李玹讓他去太極殿一趟。
李禪秀心中覺得奇怪,李玹讓人來叫他很正常,畢竟初一一早要一起用飯。但太極殿是處理政事的地方,難道初一就開始處理政事?
簡單洗漱後,他穿好外衣,帶着滿腹疑問前往。
然而到了太極殿東堂,卻不見李玹身影,只有一名內侍守着,見他來了,忙恭敬說“聖上剛才有事暫離,一會兒就回,讓殿下到了後,先幫忙看會兒折子”。
李禪秀:“……”難道阿爹一大早把他喊來,就是為了讓他幹活?
帶着更多疑問走到桌案前,坐下剛看兩三個折子,就看到一本參奏裴椹的。
“!”
李禪秀瞬間提起十二分精神,一字字仔細閱讀。
參奏的人是淮水一帶的一名守官,說裴椹駐紮在淮水後,金陵方面多次派使者到軍中,不知與裴椹談了什麽,如今裴椹大軍原地駐紮不動,遲遲不向南進攻,他懷疑裴椹可能是被南邊收買了。
李禪秀:“……”他懷疑是這人被南邊收買了,在配合金陵使離間計。
正這麽想時,殿外傳來腳步聲,李玹帶着一身外面的寒氣走進來。
見李禪秀正在看奏折,他走到炭盆旁烤手,渾不在意問:“看多少了?”
李禪秀:“……呃,沒看多少。”
頓了一下,又忍不住拿起折子問:“阿爹,這本你看了嗎?”
李玹只擡眼瞥一下,就點頭道:“看過了,折中所言屬實,裴椹确實不像話。”
李禪秀原以為父親會說“這是胡言亂語”,沒想到對方會認同,一時愣了一下。
很快回神,他忙替裴椹辯解:“阿爹,兩軍對峙,互派使者是常有的事,不能說明什麽。況且裴椹不繼續向南進攻,是您下的旨意啊,說不定這是金陵使的離間計。”
李玹擡眼瞥他:“我才說一句,你就這麽多句等着我呢?”
李禪秀:“……呃。”
但李玹很快又道:“你所言不錯,但你可知,就在除夕前兩天,李桢秘密離開金陵,在淮水上親自見了裴椹。”
李禪秀再次愣住,回神後急忙辯解:“阿爹,這定是金陵那邊的陰謀,挑撥之計,您不能輕信……”
“但裴椹和李桢畢竟有舊,我聽聞李桢還救過他的命。”李玹皺眉思索。
“……那他肯定只是舊情難卻,才去見一面,但我想也僅限于此。”李禪秀急急解釋,“裴椹這個人對是非、公私都分得很清楚,既然已經投靠我們,肯定不會——”
李玹忽然淡下神色,語氣也多了分嚴肅:“這只是你被情感影響,作出的判斷罷了。依朕看,應該立刻派監軍前往,時刻盯着裴椹,看他究竟有無二心……”
“阿爹,這事明顯有蹊跷,何況裴椹立下如此多功勞,您怎麽能輕易就懷疑他,還要派人去……”李禪秀沒聽完,就急着又要辯解,只是說到一半,忽然就僵住,接着終于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他狐疑地看李玹一會兒,忽然小貓似的湊上前,抓住重點:“阿爹,您要派監軍前往?”
李玹翻了下手背,繼續烤火,老神在在道:“是啊,裴椹身居要職,手握重兵,牽一發而動全身,絕不能出意外,必須派人去看着他。”
“那您打算派誰去啊?”李禪秀幾乎立刻問,眼睛眨巴,滿是期待。
李玹看他一眼,板臉道:“這嘛,朕還在考慮……”
李禪秀立刻殷勤給他捶肩倒水,問:“阿爹,那您看我合适嗎?”
李玹點評:“谄媚。”
李禪秀:“……”
倒是李玹先沒忍住,搖頭失笑,不再逗他。
“行了,拿去吧。”他忽然從袖中拿出昨晚就寫好的聖旨,遞給李禪秀,“明日出發,快的話,元宵節前就能見到裴椹。”
說完見李禪秀先是怔愣,又瞬間驚喜,他又道:“這下高興了?別再半夜哭鼻子了,出息!”
李禪秀一愣,很快意識到什麽,不由赧然,悶聲反駁:“誰哭鼻子了?”
原來父親昨晚去他房中了?
李玹看他一眼,暗暗搖頭,接着又道:“放心,金陵的打算,我和裴椹都知道,這不過是演給金陵探子看的一場戲罷了。”
李禪秀:“……”所以幹嘛也演我?
把他吓一跳。
李玹像看出他在想什麽,不鹹不淡道:“你是關心則亂,這次給你個提醒,遇事要冷靜。”
實際當然是逗一下兒子。
李禪秀心中門兒清,展開聖旨仔細看了又看,然後小心合上,高興給李玹端上一杯茶,道:“阿爹,謝謝你。”
“行了,先跟阿爹一起用早膳,然後趕緊去收拾行李。”李玹板起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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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天後,一支千餘人的隊伍風雨兼程,護送一輛馬車抵達并州軍駐紮地。
軍帳中,得知洛陽派的監軍到了,據說派頭還不小,楊元羿心中“咯噔”一下,轉頭對裴椹道:“糟糕,聖上怎麽忽然也來這套?派個監軍來指手畫腳,咱們還得像個祖宗一樣供着對方……”
話沒說完,就被裴椹皺眉打斷:“慎言。”
随即拿起盔帽戴上,淡聲道:“随我一起出去迎接。”
楊元羿立刻拍了拍自己的嘴,也是,如今的聖上可不是以前那位,派的人想來不會難纏。
裴椹一路眉心緊鎖,大步往軍營外走。
實際上,他心中也有些擔憂。和李桢見面,确實是他事先禀報過李玹後,故意麻痹金陵方面演的戲。
但監軍實在沒必要派來,尤其萬一像楊元羿說的那樣,對方是個不懂軍務,還事事都要插手的人,他一定……
還未想完,裴椹腳步忽然頓住,怔怔看向軍營外的那道熟悉身影。
楊元羿緊跟在他身後,因他忽然停住,險些一鼻子撞上去,正想問“怎麽了”時,一擡頭,先看到軍營外的人,也愣住,随後識趣地往後退了退,給兩人讓出空間。
李禪秀一路想象過很多次他和裴椹久別重逢時的情景,有欣喜,有迫不及待的相擁……
但此刻,他身着雲龍錦袍,負手而立,一切情緒都被壓在心底,眼睛只看向對方,唇角噙笑道:“裴将軍,不歡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