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那少年只露出一只眼睛, 另一只眼不知是受傷了還是其他緣故,被一根沾着泥土和黃漬的破布纏綁着。
每人只能領一個饅頭一碗粥,也是李禪秀提的建議。
雖然知道這樣的分量, 有人會吃不飽。但沒辦法, 軍糧有限,不可能給每個人都發充足的飯食,眼下這樣,至少能讓他們不至于餓死。
其實最好的辦法是盡快把滞留在這一帶的難民遷到其他地方, 讓他們趕緊安頓下來, 重新耕種生活。
之前就已經遷走過一批, 但此處水陸發達,地處交通要道, 除了滞留在沿江一帶,正猶豫到底是回北方還是繼續南下的難民,也有聽聞北方已經安定, 又從南邊偷偷回來的難民。
東來西去,南來北方, 大都經過這一片。加上聽聞北軍這邊有施粥飯的點, 于是難民剛被遷走一批,很快又聚集一批。
眼看那少年被重重推倒在地,李禪秀微蹙眉, 剛要叫人将他扶起, 卻見他呸了一口不小心濺到嘴裏的沙土, 理直氣壯道:“我肚子餓,一個饅頭吃不飽!”
施粥飯的士兵一聽, “嘿”一聲,舉着大鐵勺就走過去:“沒見過伸手讨飯吃, 還這麽理直氣壯的,去去去,滾遠點……”
眼看李禪秀眉越皺越深,旁邊閻嘯鳴回過神,忙上前喝止:“住手!讓你們在此施粥,是為了救助百姓,誰讓你這樣欺負百姓,口出狂言的?”
舉着鐵勺正要驅趕少年的士兵一轉頭,這才看見李禪秀等人站在不遠處,尤其見閻嘯鳴正大步朝自己走來,吓得慌忙一跪,戰戰兢兢道:“将、将軍,小人知錯,實、實在是最近故意來鬧事的人有些多,小的以為又是南邊買通來鬧事的,就、就口不擇言了。”
李禪秀這時也走過來,閻嘯鳴立刻恭敬道:“太子殿下。”
李禪秀示意他不必多禮,又轉頭對士兵道:“起來吧,一人一碗粥一個饅頭是事先定下的,你按規矩辦事,本也沒什麽錯。但施粥飯是為了救助百姓,要客氣和善,不可這樣推搡、驅趕,更不可惡語相向。再有下次,定懲不赦。”
閻嘯鳴聽後,忙對那士兵道:“還不快謝過太子殿下?”
士兵忙磕頭:“謝太子殿下……”
旁邊排隊的百姓此時小聲議論:“是北朝的太子。”
“聽聞給咱們施粥飯,就是這位太子的命令,殿下果然仁厚。”
“我聽說北朝剛登基的聖人也是位仁德之君,比南朝那父子倆……”
“哎,不能說,這可不能說。”
“怕什麽?咱們現在是在北邊,又不是南邊。”
因洛陽的李玹和金陵的梁帝都自稱是大周正統,所以民間百姓私下把北邊的叫北朝,南邊的叫南朝。
但這話不能在官差面前說,起碼在南邊不能這麽說,畢竟無論南北,都不承認對方的地位。
李禪秀轉頭又看向那名摔倒在地的少年,少年見他看過來,立刻瑟縮一下,沒被遮住的那只眼中眸光閃爍。
見李禪秀走近,他警覺地往後挪了挪,懷中饅頭卻不慎滾落一個,沾了泥土。
沒等他伸手去撿,另一只修長如玉的手先撿了起來。
少年一僵,眼中閃過一絲遺憾和懊惱。
李禪秀目光落在他那只獨眼上,又漸漸移向旁邊綁着破布的右眼,最後彎腰扶起他,将手中饅頭遞給他,溫聲含笑:“已經沾了指印和塵土,不好再拿去發給別人,就當是我買下給你了。”
規矩不好破,說完他讓身旁的虞興凡去給糧官幾文錢,又在別人看不見的角度,在饅頭下放了一塊銀錠。
少年像只警惕的小狼,僅有的一只眼緊盯着他那雙含笑的清潤眉眼,漸漸目光又下移,落在他拿着的饅頭和掌心的銀錠,似乎在确認真實性。
忽然,他兇狠地一把奪過饅頭,卻沒拿銀錠,轉頭就跑。
閻嘯鳴一見,忙要讓人攔下他,李禪秀卻擡手阻止,目光微凝:“不必。”
少年跑了一段路,回頭看一眼,見沒人追上來,似乎放下心,又繼續悶頭往前跑。
李禪秀看了片刻,才收回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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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郊野嶺的一處山腰,亂石荒蕪,野草高過人頭,偶有幾聲蟬鳴蟲叫。
獨眼少年一步三回頭,确定沒有人跟來後,才腰一弓,貓進草叢中。
一陣窸窣、野草晃動後,少年從過人高的草中鑽出,前方竟是一座低矮的山中破廟。
廟的四面牆壁已經倒塌一面,橫梁斜壓下來,被雨水侵蝕過的橫木上坑坑窪窪,長出碧綠嫩草,偶有蜘蛛等爬蟲掠過。
橫木下方,兩面牆和半塌的屋頂圍成一個三角空間,角落裏蜷縮着一個同樣十五六歲的少年,比獨眼少年瘦弱許多,衣服雖破舊、打着補丁,但尚且幹淨,不像獨眼少年那般邋遢。
長着茅草的屋頂并不嚴實,幾縷光透過縫隙落下,照在牆角縮着的人影身上。
忽然聽到外面傳來腳步聲,蜷縮的身影被驚動,倏地擡起頭,警惕望向破門方向。
見是獨眼的黑衣少年回來,牆角少年眼中瞬間露出驚喜,忙用雙手拼命打着手勢比劃。
擡起的脖頸間裹着一圈紗布,竟隐隐透着血跡。
“小舟!”獨眼少年看見他,立刻也加快腳步,小跑到他面前。
蹲下後,他先擡手試試牆角少年的額頭,見燒得不嚴重,才從松一口氣,飛快從懷中拿出饅頭。
“餓壞了吧,快吃,這次多得很呢。”獨眼少年道。
小舟見他一口氣拿出兩個饅頭,微微疑惑,又打起手勢比劃:今天怎麽這麽多?
獨眼少年在他旁邊坐下,拿起一個饅頭先狠狠咬一大口,道:“今天運氣好,遇到……”
他皺了皺眉,艱難咽下饅頭,才道:“遇到北朝的那個什麽太子殿下,他在收買人心呢,就給了我兩個饅頭。”
旁邊小舟搖了搖頭,神情明顯不贊同,然後低頭,也咬了一口饅頭,細細嚼咽。
獨眼少年見他不認同自己,堅持道:“肯定沒錯,這種事我見多了,那個太子就是在收買人心。他還想給我銀子,但非親非故,我怎麽能要?萬一他有什麽圖謀怎麽辦?”
小舟聽了,又打幾個手勢。
獨眼少年看完,點頭道:“好啦,我知道咱們沒什麽值得他圖的。你說的對,不管真心還是假意,對咱們來說總歸是好事,還是要謝謝他。不過我們跟他雲泥之別,也沒法真謝到他,就祝他每天都吃好喝好吧。”
小舟聞言,抿唇笑了笑,彎起的眉眼像兩彎新月。
獨眼少年看着他的眼睛怔了怔,半晌吭哧道:“小舟,我覺得……那個太子的眼睛跟你有點像。”
小舟聞言似乎愣了愣。
獨眼少年見狀抓了抓頭發,又道:“唉,算了,還是吃饅頭吧。”
小舟聽了這話,卻漸漸有些心不在焉,片刻,他忽然又朝獨眼少年打起手勢。
獨眼少年看了會兒,驚得手中饅頭差點落地:“什麽?你說你想把祖傳的圖紙送給他們?不行不行,咱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說好了等找到你家人,就尋一處山野居住,再不去……”
話沒說完,小舟又急急打了一陣手勢。
獨眼少年皺眉看完,仍是搖頭,道:“不行,就算是為了我,我也不同意。我早就不想當什麽将軍了,而且那是你家祖傳的圖紙,怎麽能……”
小舟還想再打手勢,卻忽然,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
獨眼少年立刻警惕,但沒等他把小舟護在身後,就見七八名身形高大、腰佩長刀的護衛走進破廟。
緊接着,先前那位給過他一個饅頭的太子殿下也彎腰走進來。
對方一身紫衣錦袍,腰系玉帶,氣質矜貴,正面容含笑看向他們。
見廟中只有兩人,李禪秀微怔一下,很快又微笑,看向獨眼少年道:“董堅一代枭雄,沒想到小郎君竟是董将軍之孫,方才沒認出,是我招待不周了。”
獨眼少年瞬間明白過來,登時面色漲紅,一股怒氣湧上心頭,開口就道:“呸!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還派人偷偷跟蹤,卑鄙!無恥!”
李禪秀輕搖了搖頭,道:“非也,我是在你離開後,因身旁人認出你,才得知你的身份。”
這當然是假話,事實是,他夢中就知道這個獨眼少年——董遠。
此前流民軍的首領董堅在東南以白衣教名號起事,聲勢之大,一度險些拿下兩京。
但流民軍是各路起事的流民集合而成,內部并非鐵板一塊,盛極之後,很快又因內部争權而衰敗。
之後董堅敗退到荊襄以南,因受不住打擊,大病一場,被部下範恩尋機殺害。
也因董堅忽然被殺死,李禪秀和李玹當時想聯合流民義軍的計劃也被迫中止。加上薄胤當時要讨伐梁州,李禪秀才不得不去拉攏裴椹……
嗯……這就想遠了,李禪秀很快收回神思。
範恩殺死董堅,奪取流民義軍首領位置後,對董堅的家人同樣沒放過,打算趕盡殺絕。
但因為範恩當時盲目要稱帝,很快招來薄胤和李桢共同興兵讨伐。
流民義軍扛不住壓力,沒多久,一個叫姚昌的人又殺了範恩,尋回董堅僅剩的孫子——董遠,也就是面前這個獨眼少年,讓他繼續當義軍首領。
姚昌雖立董遠,實則把他當傀儡。不久前,這支義軍徹底投降薄胤,姚昌也親自将董遠又送到薄胤手中,并拿剩下的義軍換了榮華富貴和地位。
至于董遠,因他爺爺對義軍的影響力,薄胤自然不能像對姚昌那樣,也給他些兵權和地位。于是只給一個虛名,實則繼續軟禁。
李禪秀不知董遠是怎麽跑到北邊來的,貌似還瞎了一只眼。
不過他記得,夢中幾年後,在荊襄南部崛起一支義軍,首領就叫董遠,也是獨眼,據聞正是董堅的孫子。
夢中董遠的兵力不算多,占的地盤也不算大,實力更不算強,但不知為何,偏偏喜歡追着實力大他十幾倍的薄胤打。
心情好時,他打薄胤,心情不好時,他還是打薄胤,在別的地方吃了敗仗,更要打薄胤。
偏偏他是個野路子出身,用兵總令人意想不到,還真讓他經常能打贏。
不過李禪秀看得清楚,除了董遠用兵出其不意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薄胤起初沒把董遠放在眼裏,一直沒大軍壓境打他。
李禪秀當時也被薄胤攻打,本着薄胤的敵人就是朋友的心态,一度還招攬過董遠。
但董遠表示沒興趣,他唯一的興趣似乎只有打薄胤,也不管雙方實力差距有多大,是不是該聯合其他勢力,徐徐圖之。
當時李禪秀就覺得,此人只盲目攻打薄胤,沒有戰略,以後恐怕要吃大虧。
果不其然,之後沒多久,薄胤親率十萬大軍壓境,不僅大敗董遠,将其殺死,還順便收了他的一萬殘軍。
李禪秀回憶完,搖頭暗嘆。
眼下流民義軍剛投降薄胤,很容易再生變故。此前薄軒挑撥西南諸部族和當地守官之間的矛盾,想攪亂西南。
現在董遠出現在北地,他何不也借董遠和其爺爺董堅對流民義軍的影響力,也攪亂一下荊州內部?
再者,董堅在東南沿海一帶起事,據說起事前還曾當過海盜。若能利用董遠将流民義軍中還忠于董堅的人招來,興許能招到一些會造船、善水戰的。
畢竟董堅就是海盜出身不是麽?
其實,原本李禪秀猜測,董遠可能正和那些還忠于他爺爺的人在一起。但董遠像個受傷的小狼,機警多疑,難以取信。
所以他之前才給饅頭又打算給銀子,想放長線釣魚,等見到董遠身邊的大人再商議,但沒想到……
他垂眸看一眼正被董遠護在身後,神情驚慌的少年,暗嘆:沒想到只有兩條小魚。
眼看兩個少年都身上有傷,尤其被董遠護在身後的那個少年,脖頸上的布條還洇着紅,面色也極為蒼白,兩頰卻浮現不健康的紅,明顯是傷口惡化,正在高燒。
李禪秀皺了皺眉,對虞興凡道:“先請兩位小郎君到軍中,給他們治傷。”
無論如何,得先把兩人帶回去。至于勸說董遠,這小子太機警,得慢慢來。
董遠和那少年顯然不這麽認為,尤其董遠作為流民軍曾經首領董堅的孫子,被北軍認出身份,只以為這下必死無疑。
見護衛上前,他立刻像個憤怒的小豹子,用力揮舞拳頭,色厲內荏道:“滾開!別過來,要抓就抓我,不準碰小舟。”
他身後的小舟也臉色發白,渾身顫抖。
李禪秀微僵,忽然有種自己是大惡人的錯覺,不由輕咳一聲,正要開口解釋,卻不料——
那個叫小舟的少年忽然從董遠身後走出來,上前一步跪在地上,眼神急切看向他們,雙手拼命比劃着什麽。
李禪秀和虞興凡都再次愣住,有些沒看懂。
倒是董遠,生氣地想拉起小舟,口中嚷道:“小舟,你別求他們,我爺爺說過,大丈夫寧死不——”
哪知小舟“啪”地拍開他的手,然後像是明白李禪秀他們看不懂,急忙又将手伸向懷裏,像要拿什麽。
他急得眼淚都快掉出來,手也在發抖。
董遠來不及阻止,就見他已經從懷中掏出一疊厚厚的紙,連帶掉出一枚金做的,類似腰牌的東西。
董遠趕忙去護住那些紙。
李禪秀目光一頓,卻沒落在紙上,而是落在那枚掉落的金牌上——牌上刻着雲紋,用篆體寫着一個“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