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李禪秀飛快從金雕腿上解下信筒, 取出信紙展開,動作頗有幾分迫不及待。
裴椹在信中倒沒寫什麽重要事,畢竟隔三差五就讓金雕送一趟, 着實也沒那麽多事可寫。
他在信中只說自己已經到冀州一帶, 剛和陸骘率領的青州軍會合,又說已經知道李禪秀要率軍去南邊,酸溜溜表示怎麽不來北邊,就差明着抱怨李玹是不是故意的。
最後才寫一些沿途風景見聞, 隐晦表達心底的思念。
信不長, 但每個字, 李禪秀都仔仔細細在心中默讀,眸底忍不住泛起柔光, 唇角也不覺微彎。
若是夢中的自己,實在難想象字裏行間總是透露端方、溫和的裴将軍,會在信中寫這種……情話字句。
自從和裴椹在一起, 總感覺夢中裴椹給他的形象好像崩壞掉了。但這樣的裴椹他也喜歡,更鮮活真實, 情深義重。
李禪秀唇角的笑一直沒消失, 看完信,他将信紙收起,又從囊袋裏取出一塊肉幹, 喂給送信的金雕。
這只雕不是小黑, 是之前頭頂被染了一撮白毛的那只, 叫金翅,已經被裴椹送給李禪秀。
說起來, 剛把這只金雕送給李禪秀時,裴椹想給它改個名字, 李禪秀覺得沒必要,才一直叫金翅。
金翅顯然比小黑穩重許多,叼走肉幹,撲撲翅膀,便又飛到天上盤旋。
李禪秀騎在馬上,不好立刻寫回信,便又吹了聲哨,讓金雕不要飛遠。
旁邊騎馬同行的孫神醫見他自收到信後,笑容就沒消失,不由打趣:“殿下,可是北邊裴将軍的信?”
李禪秀面皮薄,何況孫神醫是“解毒”這件事的知情人,頓時被打趣得有些不好意思,一沒留神,像夢中一樣喊了句“師父”。
喊完意識到自己喊錯,忙想改口含糊過去。
孫神醫卻捋捋胡須,笑道:“師父?殿下喊我師父,我豈不跟魏太傅一樣,也成太子的老師了?嗯,不錯不錯,這個稱呼好。不過我這個師父,只能教教殿下醫術。”
孫神醫之前幫李禪秀調理身體時,曾和李禪秀交流過一些醫術,驚訝發現他年齡雖不算大,但在醫術上很有造詣和天分,許多想法竟與自己不謀而合。
當然會不謀而合,李禪秀夢中就是跟他學的醫。
但孫神醫畢竟不知道,只覺得他很有天分,早就心癢想收他為徒。這次聽他叫“師父”,也不管原因為何,幹脆就趁機應承下來。
李禪秀到底夢中跟他相處過,停頓一下,也瞬間明白他的意思,不由笑着答應,直接在馬上拱手拜師。
畢竟夢中對方就是他師父,現實中再拜一次師,也是應當。
孫神醫收到徒弟,亦是大喜,接着又想起什麽,忽然從袖中拿出一個瓷瓶,交給李禪秀道:“差點忘了,這是我那徒……咳,是裴将軍特意請我幫忙配的藥,有活血化瘀等功效,先前他走得急,沒來得及給他,但我想,直接給殿下也是一樣。”
李禪秀聽到一半,就覺得這話哪裏不對。
等軍隊駐紮,他尋個空把瓷瓶裏的凝膏取一些出來,仔細嗅聞,分辨藥材成分,再對比書上藥方後,神情瞬間變僵。
這竟然是那種事時或之後用的凝膏,裴椹竟然……還有師父也真是……
李禪秀忙将瓷瓶蓋好,黑着臉想了想,忽然拿出紙筆,給裴椹寫信,強調以後這種事不要去麻煩孫神醫。
要是真想要這種藥……他、他自己也會做。
反正最後也是用在他身上……
李禪秀越想臉越紅,寫完恨恨丢下毛筆,将信晾幹,便趕緊放進信筒,讓金雕送去北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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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大軍抵達駐地。
閻嘯鳴得知李禪秀親自率軍來,急忙帶一衆将領前來迎接。剛一見面,他就跪下抱拳請罪。
李禪秀忙翻身下馬,扶起他笑道:“勝敗乃兵家常事,閻将軍不必如此。”
說完又靠近小聲寬慰:“将軍放心,父皇知道此戰失利原因不在你,并未生氣。”
閻嘯鳴聽了松一口氣,忙再次拜謝。
李玹此次派李禪秀來,除了率軍支援閻嘯鳴,還有一件重要的事,代李玹巡視梁州和益州,順便從這邊調些糧草。
梁州和益州也算是李玹的龍興之地,對這邊的治理,李玹向來重視,尤其是益州。但益州地處西南,山地複雜,尤其南邊大小部族又多,極難治理。
李玹也是最近收到消息,知道薄胤的兒子薄軒在往西南伸手,挑撥當地守官和一些部族之間的矛盾,試圖從內部瓦解李玹在西南的經營。
若是以前,以李玹在西南的威望,他親自到西南巡視一趟,調解說和,一切問題都可迎刃而解。
但李玹剛稱帝登基,新朝堂初立,事務繁忙,實在沒空也不宜此刻前來,于是派最能代表他的李禪秀來。
李禪秀是他親子,又是太子,無論身份地位,都足夠震懾,除了過于年輕了些,可能會經驗不足,手腕不夠老練成熟。
為此,李玹又讓魏太傅同行,好沿途教他。
擔心現在已經入夏,西南多瘴氣,怕李禪秀到了之後得病,又特意請孫神醫也同行。
李禪秀自己就會些醫術,但怕拒絕的話,李玹會擔心,最終還是答應,于是才有之前孫神醫馬上收徒一事。
不過李玹不知道,李禪秀夢中就帶兵在西南鑽過一段時間山林,不僅對防治瘴氣帶來的疾病有些手段,對如何跟當地的部族打交道,也有經驗。
除此之外,為了到西南後行事方便,自然還帶了本就是當地部族出身的伊浔。
李禪秀将大軍交給閻嘯鳴和趙律訓練後,便只帶伊浔、魏太傅、孫神醫一行兩千人,先入梁州,再往益州。
兩個月後,将被薄軒挑撥起的問題解決、把人心安撫平穩,李禪秀也結束巡視,帶着押運的糧草返回閻嘯鳴的駐地。
在他離開的這兩個月,閻嘯鳴與薄胤又交戰數次,互有勝敗。
不過閻嘯鳴吸取教訓,揚長避短,盡量避免再與薄胤水戰。反正他們的目的是守,不是攻下薄胤的荊州,沒必要非到水上攻打對方。
所以這段時日雖有敗績,但都是小敗,沒像之前那樣敗得太慘。
但對薄胤來說,他們卻必須往北攻打,最好能直接打到洛陽。否則随着時間推移,等李玹練好水師,他們荊州軍的優勢将會慢慢被彌平。
很顯然,時間在李玹這邊,而不在李桢和薄胤那邊。
所以這段時日,薄胤才拼了命地對付李玹,除了讓自己的長子薄軒想從內部瓦解李玹在西南的勢力外,他自己也親自率兵,對閻嘯鳴的攻打是一日比一日猛烈。
但就像閻嘯鳴的大軍不善水戰一樣,薄胤的大軍到了地面,整體也弱于閻嘯鳴的大軍,打起來十分艱難,形勢反而陷入膠着。
這正是李玹和李禪秀想要的,他們依托西南和中原及以北的大片州郡,可以不斷往這邊運糧草,跟對方耗下去。
他們耗得起,可薄胤卻未必。等他們慢慢休養壯大,補足劣勢,再一舉反擊,勝利在望。
所以李禪秀認為不必急,對他們來說,如今能守住,就是勝利。
只要能穩住,急的就是薄胤和李桢。
魏太傅聽完他的話,含笑捋了捋須,道:“大善,殿下可以出師矣。”
李禪秀淺笑謙虛:“是父皇和老師教得好。”
還有夢中裴椹教的,當然,也有他自己的想法和經驗。
他心中腼腆想,不覺又想起此刻仍在北方的裴椹,不知對方仗打得如何,人……又是否安好?
見他忽然微微失神,魏太傅也不多打攪,笑着道別。
李禪秀回過神,忙親自送他出去。
回到營帳,他想了想,又提起筆,将從西南回來的一路見聞,也寫到給裴椹的信上。
寫完頓了頓,又面色微紅,在信尾加了一行小字詩句: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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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州邊界,裴椹收到金雕送的信時,剛與陸骘聯合打退一夥胡兵。
手中長槍仍帶血腥,他将槍尖紮進身邊土中,便立刻打開信紙。看到最後,他唇角不覺微微勾起,指腹忍不住在最後那行字上輕輕摩挲。
旁邊一名将領剛要來問接下來是否回營,卻被陸骘攔住:“行了,不用問,跟我們一起率軍回營吧。”
見那名将領疑惑,陸骘又笑道:“有人要回去寫信。”
裴椹:“……”
他很快壓平唇角,轉頭看兩人一眼,沉穩嚴肅吩咐:“回營。”
非是他私心作祟,主要是戰事已經結束,且沒有追擊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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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嘯鳴軍中,李禪秀回來這幾日,不是去與對方商議軍事,就是自己在軍中看一些軍情奏報。
這天下午,他又在軍帳中看奏報時,忽聽外面一陣吵鬧。
因為天氣漸熱,軍帳的油布都被挽起,好讓外面的風能透進來。李禪秀隔着木樁看見軍營外一些情況,好像是有一群衣着褴褛的人跟軍中士兵起了沖突。
“外面怎麽回事?”他擱下手中公文問。
護衛首領虞興凡很快進來,向他禀報:“啓禀殿下,軍中士兵在給附近難民施粥,難民中可能有南邊花錢買通的人鬧事,跟咱們的人起沖突了。”
給難民施粥,是李禪秀給閻嘯鳴提的建議。
他到這邊不久,就發現附近有不少此前因飽受戰亂和疫病,逃難到此,想過江到南邊的百姓。
這些百姓家園被毀,錢財又都在逃難路上被用光,如今大多窮困潦倒、快要山窮水盡。
李禪秀覺得軍中尚有餘糧,便讓閻嘯鳴給他們施些粥,然後看能不能把這些百姓遷回中原。
但除了此前南逃到此的百姓,也有南邊的百姓聽聞北邊已經平定,又過江想往北重回家園的。
李禪秀心思一動,便讓人每日都施些粥飯,再在這些人中宣傳一些北邊輕徭薄賦等利民的政策,好讓南邊的人知道北邊寬厚待民,讓他們心向北邊。
如此一來,以後可能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想回來。無論是打仗還是想讓一個國家繁榮昌盛,人口都十分重要。
如今李玹下令輕徭薄賦、休養生息,但北邊剛經歷戰亂,等人口再興旺起來,還不知是何年何月。但若南邊的百姓主動往回跑,就不一樣了,不僅快,還能讓南邊的人減少。
當然,李禪秀也沒指望能靠這種辦法吸引多少人回來,但有一些是一些。最主要的是好名聲傳出去了,以後攻打南方時,當地的抵抗也會沒那麽強烈。
不過薄胤也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李禪秀的目的。所以這兩天,難民中常混入一些故意找茬鬧事的人。
此刻李禪秀一聽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也沒多管,只吩咐虞興凡:“你出去看看,悄悄把鬧事的人抓了就行,別鬧大打起來。”
“是。”虞興凡領命,立刻出去。
不多時,外面的吵鬧聲就消停了,李禪秀也拿起奏報,繼續翻看。
次日,李禪秀與閻嘯鳴一起出營,打算去趙律操練水師的地方檢閱練兵情況。
經過施粥點時,又聽見一陣吵鬧。
李禪秀循聲看過去,就見一名士兵擡手重重推搡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語氣不快道:“去去去,一人只能拿一個饅頭、領一碗粥,誰讓你拿兩個的?”
那少年衣衫破落,露出的手腕腳腕烏漆嘛黑,活像剛在鍋底灰裏滾過一遭,手指在松軟的饅頭上捏出好幾個黑指印。
他被推得直接摔到在地,懷裏還緊緊護着那兩個饅頭,臉上也沾着泥土黑灰,頭發亂糟糟,唯有一只眼睛黑亮無比,帶着兇光,像護着食的狼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