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洛陽, 太極殿東堂。
    聽李玹命閻嘯鳴率軍前往抵擋從襄陽來的薄胤大軍時,殿中不少文臣武将都頗感意外。
    和金陵那幫人猜測一樣,他們也覺得李玹必派裴椹前往抵擋。
    畢竟, 李玹打敗朱友君後, 雖然在青州吸納不少朱友君的潰軍敗将和各路來投的兵馬,但為防止北邊胡人趁機南下,以及東邊還有一些小勢力的叛亂沒平定,離開青州時, 李玹又給陸骘留五六萬兵。
    而裴椹的十餘萬大軍, 卻是跟李玹一起, 到了洛陽。
    即便加上閻嘯鳴等留在洛陽的守軍,李玹如今在洛陽的兵力, 也沒比裴椹多到哪。
    如此情況,把裴椹的大軍調去抵抗南邊的李桢、薄胤,是最妥當的。
    這樣既防止裴椹在洛陽可能擁兵自重, 也抵擋了南邊大軍來犯,還能保證的李玹的嫡系軍隊留在洛陽, 放心休養, 不被消耗,可謂一箭三雕。
    但偏偏,李玹出人意料地命閻嘯鳴率其嫡系軍隊前往抵擋。這樣一來, 李玹留在洛陽的兵力就被進一步削弱, 遠不如裴椹的并州軍了。
    幾名剛投靠李玹的文臣心中疑惑, 李玹竟如此信任并州軍?絲毫不怕對方反叛?
    不止這些剛投靠來的人,就是李玹的一些舊臣, 也忍不住有此顧慮。
    但很快,李玹又命楊元羿率六萬并州軍, 前往淮水一帶,阻擋金陵來犯的大軍。
    殿中不少人頓時明白過來,暗道:原來如此。
    ……
    消息傳到金陵,李桢很快也将喬琨等謀臣叫來,重重将信扔給他們看,道:“李玹并未派裴椹前來。”
    喬琨疑慮接過信,看完後,卻眉頭舒展,道:“原來如此。”
    接着恭敬向李桢道:“殿下,情況果如我們所料也,李玹不信任裴椹。他将裴椹的并州軍分割,由楊元羿率其中一半兵力來阻擋我軍,不就是要分裂、削弱裴椹?尤其李玹只讓楊元羿領軍,卻将裴椹留在洛陽,這不就是變相将裴椹困在洛陽,削其兵權?”
    否則,以裴椹的領兵能力,李玹真信任他的話,怎會不讓他領兵?
    李桢聽完分析,蹙眉道:“雖有道理,但如此一來,想派人前往裴椹軍中勸降的計策就無法成行了。”
    喬琨略一思忖,又道:“殿下,楊元羿與裴椹關系頗深,派人到軍中勸說他也是一樣。裴椹被李玹忌憚,楊元羿身為并州軍将領,又是裴椹的好友,心中定然也不平。若由他勸裴椹,效果定會比我們的人勸說更好。此外我們在洛陽并非沒有暗探,也可設法接近裴椹。
    “裴椹如今被困在洛陽,心中必然也苦悶,正是我們出手的好時機。”
    李桢思索片刻,點頭:“嗯,就依公說的去辦。”
    頓了頓,忽然又道:“另外若真能見到裴椹,還有一件事可告訴他。”
    .
    洛陽,燕王府。
    裴椹自到洛陽後,就住在這座他父母當年在洛陽為質時住的府邸。
    若可以的話,他倒是更想搬去東宮,和李禪秀住一起,但想也知道不可能。當然,也可以李禪秀搬到宮外來住,但想也知道更不可能,李玹肯定舍不得。
    而且宮外的太子府,就是當初圈禁李玹和李禪秀的那座府邸。別說李玹,就是裴椹,都想一把火将那府邸燒了,更別說還讓李禪秀去住。只是想想,他都覺得心疼。
    沒錯,李禪秀如今雖然還沒被立為太子,但住的地方,吃穿用度等,都已經與太子無異。
    只是住在宮中,實在有諸多不便。如今李禪秀需要解毒,裴椹還能三五不時就進宮一趟,等以後李禪秀徹底解了寒毒,還真不好說。
    裴椹嘆氣。
    今日李禪秀和李玹一起去祭拜先太子妃了,他沒理由跟去,在府中又閑着無事,便在院中躺椅上看本閑書,打發時間。
    他不知道,他三五不時就進宮的舉動,在有心人眼裏,卻成了他被忌憚,需要常常被宣進宮,讓李玹知道他是否老實的體現。
    傍晚,夕陽漸落,倦鳥歸林。
    裴椹從躺椅上起身,估摸李禪秀和李玹這會兒應該已經回宮了,不知今晚李禪秀會不會“召”他入宮。又或者,對方會不會出宮來尋他?
    他當然不是又想解毒那些事,只是……殿下今日去祭拜先太子妃,不知心情如何,會不會正低落?
    想到李禪秀可能難過,他心情便也如沉落的夕陽一樣,有些微暗。這種時候,他想陪在李禪秀身邊。
    但沒等他遞信到宮中,傳達想進宮的意願,府中小厮就先來報,說他一位舊友來訪。
    這個時間,又不是什麽重要朋友,裴椹本想命人将其打發,但那人又說有要事相告。
    裴椹思忖一下,決定還是見一面。
    .
    夕陽餘晖中,李禪秀祭拜過母親,帶着沉重低落的心情,和李玹一起走下山道。
    一路靜谧,父子倆都沒說話,直到晚霞完全隐沒,天際漸暗。
    李禪秀終于忍不住轉頭,問李玹:“阿爹,我娘是什麽樣的人?”
    “你娘……”李玹語氣悵惘。
    他和太子妃是老皇帝李懋指婚,指的又是太後娘家的遠房侄女。老皇帝本意是想讓對方監視他,但成婚後,妻子并未如老皇帝所願,反而與他相敬如賓,琴瑟和鳴。
    或許正因如此,加上對方當時懷了他的骨肉,即便是太後的娘家人,在他出事時,老皇帝也沒放過她。
    李玹嘆氣,握緊李禪秀微涼的手,道:“是我對不起你母親。”
    李禪秀仰頭微微看他,片刻,又回過頭,望向那片漸漸隐沒在山林,想象父親曾向他描述過的,娴靜如水的母親樣子。
    父子倆再度無話,一路寂然。
    回到皇宮,得知裴椹忽然來求見。
    聽到“裴椹”兩字,李禪秀低落的心情才終于好轉些。
    但又想起今晨去父親處理政務的殿中,聽到有人向李玹谏言,說什麽“裴椹手握重兵,主公提防他一些是對的,可也不能做得太明顯,以免将人激怒”雲雲。
    他才知道,原來在有心人眼中,父親和裴椹已經互相忌憚。
    他不免覺得好笑,裴椹此前被關押,明明是因為他,如今被“困”洛陽,屢屢被宣進宮,也是因為他,這些人未免太能想象。
    不過一個手握重兵,又屢立戰功的将軍,尤其他的一切并非全依靠李玹得來,有人會這麽想,也不足為奇。
    李禪秀倒不擔心李玹也這麽想,李玹并非沒有魄力和容人之量的人。而裴椹,也沒有自己當君主的心。
    但李禪秀不由得又想起之前燕王請他去救裴椹時,跟他說的那番話。
    和李玹一起走進殿中後,他忽然猶豫問:“阿爹,之前燕王跟我說了一件事……”
    “哦?”李玹轉頭。
    李禪秀心中微緊,攥了攥手心道:“燕王說,裴椹的祖父曾幫李懋奪過皇位……”
    殿外,剛被內侍引到門口的裴椹腳步一頓,同樣想起今天那個所謂舊友替金陵李桢傳的話。
    而他此刻前來,也正是因為那番話。
    殿中,李玹輕笑了一聲,繼而摸摸正微仰頭,有些不安看向自己的李禪秀的頭,問:“擔心那小子?”
    李禪秀不好意思承認,微微低頭。
    李玹反倒牽着他,一起走到桌案後坐下,道:“燕王說的不算錯,但也并非全是他說的那樣。”
    說到這,李玹語氣變淡,繼續道:“當年前朝皇子為奪位,引外族兵幫忙,致使中原陷落,群雄并起,你祖父也是其中一支。老燕王最初在吳郡郡守手底下當一名小将,不得重用,後來投靠李懋,才被不斷提拔。
    “雖然李懋跟随你祖父征戰,是你祖父手下将領,但他提拔的兵,名義上是義軍,實際上也算是他的親兵。”
    這倒不難理解,就像陸骘,名義上效忠李玹,但實際上,大概率更忠于李禪秀。
    “但老燕王為人正直,雖感念李懋提拔,卻不會同意、甚至參與進李懋的奪位計劃。李懋也清楚這一點,所以用胡人要犯并州為由,讓老燕王率軍前往并州,實則是為牽制你曾外祖父。
    “但那時你祖母已經被害,被你祖父托付輔政重任的晉王同樣已經戰死,只是消息還沒傳到。不管老燕王當時去沒去并州,大局都已落定,改變不了什麽。只是老燕王當時不知情,多年後明白過來,又認為一切都是他的過錯罷了。”
    李禪秀聽完,緊緊握住父親的手,像無聲安慰。
    李玹好笑地拍拍他,道:“好了,阿爹沒事,你身體還沒好全,今日又爬山吹風,先早些去休息吧。”
    李禪秀還想等他見裴椹,但聽他這話意,顯然是不打算讓自己在場,只好“哦”一聲,有些不舍離開。
    他剛走不久,李玹便傳話讓裴椹進來。
    裴椹進入殿中,單膝跪下,恭敬行禮。
    李玹看了他一眼,道:“方才都聽見了?”
    裴椹低頭,道:“臣代祖父謝主公寬宏。”
    李玹擺手:“都是過去事,暫且不提,你今日來是有何事?”
    裴椹沒有隐瞞,将今日見了舊友,對方是李桢所派,來給他講了同樣一件事的情況,悉數告知。
    李桢一開始還真不知道老燕王當年的事,是去向梁帝禀報,說自己想勸降裴椹時,梁帝才跟他說了此事。
    他得知後大喜,覺得必然可以離間裴椹和李玹,才迫不及待讓人告訴裴椹。
    哪知裴椹一轉頭,就将一切都禀報給了李玹。
    李玹聽完,轉着佛珠思忖:“看來金陵那邊很急,洛陽這邊也有不少他們的暗探。”
    說完又問:“你那位舊友,如何處置了?”
    “臣只令人将他趕出府,沒做過多表示。”裴椹恭敬回。
    “嗯。”李玹滿意點頭,道,“不必驚擾,多加監視。”
    一來可放線釣魚,看有無其他同夥;二來也讓金陵那邊摸不準情況,不知道裴椹到底有沒有可能被說動。
    這話不必明說,裴椹自然明白。
    只是……想到今日李桢那名暗探的挑撥之語,裴椹忽然又恭敬表示,願将仍駐紮在洛陽城外的七萬并州軍悉數交給李玹,無論是打散并入李玹的嫡系軍中,還是交給其他人指揮,他都無異議。
    倒不是他真被那暗探挑撥了,而是他領兵這麽多年,也并非是只知打仗,不知朝局和不懂進退之人。
    連金陵和新投靠李玹的一些人都知道,他手握重兵,為人忌憚,他自己又怎會不知?尤其打敗朱友君後,他吸納了一部分潰軍,兵力更盛。
    以前老皇帝時,他抓着并州軍不放,是因為一旦他放了,以老皇帝的能力,恐怕轉眼就要丢了并州。
    如今情況不一樣,李玹是明主。而他,并不想做被忌憚的權臣。
    李玹聽完,轉動佛珠的手一頓,目光靜靜看他。
    殿內一片安靜,針落可聞聲。
    許久,李玹終于開口,語氣平淡:“你也以為,孤在忌憚你?”
    裴椹忙恭謹道:“臣絕無此意,只是臣無此意,主公無此心,卻免不了外人如此猜測,甚至我手下的将領可能也會如此居功……”
    李玹聽完他的話,嘆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孤非是兔死狗烹、自毀長城之人,眼下無論金陵、荊襄,還是北邊的胡人,都需并州軍出力。尤其胡人,要奪回當年失地,非是一年兩年之功,可能十年,甚至二十年,到時都需用你。方才那些話,孤不想再聽,禪秀若知道,也會難過,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裴椹心中微動,深吸一口氣,道:“臣明白。”
    李玹點點頭,也緩了語氣,道:“你先起來吧。”
    等裴椹起身後,他又話家常般,語氣尋常道:“朱友君敗後,北邊胡人一直蠢蠢欲動,原本想過幾日就調你去北邊,只是蟬奴兒……他需要你,才暫時沒開口,不想你如此小心謹慎,倒是先要上交兵權。罷了,今日将實話告訴你,你可放下心,但也不必急着去北邊,等……兩月後,大典結束再去吧。”
    他說的大典,是指稱帝,屆時會同時立李禪秀為太子。
    知道李禪秀喜歡裴椹,他才特意将裴椹留下,讓對方能觀看立太子的典禮。
    不然,就算這小子能解寒毒,也讓他趕緊解完毒滾蛋了。
    裴椹也瞬間明白李玹的用意,倏然擡頭,眸中閃過微光,忽然拱起手,語氣壓下不平靜道:“臣謝過主公。”
    李玹擺手,卻又有幾分惆悵,但還是道:“今日天晚,宮門已經落鎖,你就在宮中住一晚吧。”
    至于住哪,李玹沒說。
    但裴椹告退後,自覺往東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