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市原本是城市裏難得輕松又熱鬧的地方, 這裏聚集了大量結束忙碌一天的工作和學習後出來覓食的人群,以及謀生的人們。
這裏充滿了煙火氣,路過總會聽見高談闊論,嬉笑怒罵, 甚至是高聲痛哭, 連空氣分子都飄蕩着食物的味道, 平凡普通, 又祥和熱鬧。
可是今晚卻發生了意外。
突然闖入的持刀者, 像沖進羊群的野狼, 橫沖直撞,沖翻了路邊的桌子和自行車, 也撞倒了行人。
不少客人為了躲避他揮舞的水果刀而發生擁擠推搡,有人摔倒, 有人被踩,場面混亂不堪,驚恐的尖叫此起彼伏。
但最該發出痛呼的那個人卻沒來得及說一句話,就猛然跌倒。
宋唐摔在地上,一下就把莫聽雲的理智給摔沒了,她慌亂失措的叫他:“宋唐!”
他白天去上班, 穿了米色毛衣和駝色長款風衣,腹部已經氤氲開一團暗紅,手臂上的大衣面料被尖銳的刀尖劃開一道長長的裂口,紅色浸潤了衣衫,顏色越來越深。
周圍有人發出尖叫:“啊——殺人啦——有人殺人啦——”
“快打120叫救護車!”
“快叫警察來!那個人呢, 不要讓他跑了!”
“不會是神經病吧, 他家裏人怎麽不看好他讓他跑出來……”
所有的聲音翁嗡嗡地彙聚在一起, 雜亂無章地向莫聽雲腦海裏湧進去。
她腿一軟, 腳下趔趄着蹲下來,然後又跪在那裏,慌亂到完全沒有了主意,只有恐懼。
恐懼随着宋唐身體裏外湧的血液而不斷滋長,終于讓她哭了起來。
她伸手想去捂宋唐的傷口,卻發現無濟于事,最後又握住他的手,整個人像篩糠一樣顫抖起來。
“宋唐……宋唐……你怎、怎麽……”
她一直都以為自己生活的世界是安全的,不會有什麽可怕的意外發生的。
是,身邊人說過、新聞也報道過許多的社會治安案例,什麽搶劫啊殺人啊都有,甚至不乏手段極其殘忍的兇殺案,但那都只是存在于別人的敘述裏,不是麽?
從前她輪科去到外科,也見過打架鬥毆到肩膀上插着刀子就來醫院的傷患,場面觸目驚心,但那都是別人,不是麽?
她見過許多人的血,但今天卻第一次見到自己身邊人的血。
那是宋唐,她的男朋友,她從小就認識的、除了親人以外,這世上目前為止與她羁絆最多的男人。
他就躺在這裏,閉着眼,胸口極速地起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臉上血色迅速褪去,變成紙一樣的白。
地面上有血液開始流淌,衣服的布料終于吸收不了湧出的鮮血了。
随着血一起流走的還有莫聽雲的希望,她害怕極了,嗫嚅着嘴唇,一個音節都發不出。
這時旁邊又有人的說話聲傳來:“打了電話了,救護車馬上就來!”
“媽的,抓住了!抓住那個神經病了,千萬別讓他跑了!”
“小心他的刀子!”
“艹!我讓你動手,滾你丫的——”
“哎哎哎,刀子別亂踢啊,這是重要物證!”
“那個……姑娘,這小夥子是你男朋友吧?別怕啊,醫生很快就來了……”
醫生。
這兩個字倏地穿透莫聽雲的耳膜,終于激回了她的神智,醫生,醫生,她自己就是醫生啊!
為什麽必須要等到別人到來,才可以救宋唐?
難道她自己沒學過外科急救嗎?
不,她也學過,也曾是專業課堂上受到誇獎的學生啊!
可是……
她努力睜大了眼睛,伸手撩起宋唐的衣服,看到血淋淋的傷口,盡力地讓自己鎮定下來,判斷傷口在哪個位置。
按照腹部體表分區四分法,宋唐被刺的部位屬于右下腹,右下腹有什麽器官來着?
有……有……
莫聽雲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仔細回憶着學過的知識,對,右下腹有闌尾、盲腸、右輸尿管和膀胱,以及女性的右側輸卵管,卵巢等。
如果幸運的話,右上腹的肝膽胰頭和十二指腸右腎應該都沒事,左腹部也沒事,內出血引起的生命危險稍稍少一點……
她慌亂地用衣袖去擦,可是卻擦不幹淨,她又想到他的手臂,急急忙忙壓住他傷口的上方,發現自己的手一直顫抖,又趕緊抽了外套上的腰帶,暫時充當繃帶結紮止血。
然後伸手拍拍宋唐的肩膀,不顧手上沾了血,連聲叫他名字:“宋唐……宋唐?你能聽見我聲音嗎?”
“宋唐……你應我一下呀……嗚……宋唐、宋唐……”
宋唐在她嗚咽呼喊裏動了動眼皮,艱難地睜開了一道縫,又立刻阖上。
莫聽雲看見了,立刻膝蓋動了一下,彎腰向他趴過來,繼續叫他:“宋唐……宋唐!你還能聽見我說話對不對?!”
她抽噎了一下,眼淚掉在他的臉上,聲音卻意外的少了些顫抖,“你現在感覺怎麽樣,頭暈不暈?”
宋唐還沒有徹底昏迷過去,但失血讓他覺得渾身發冷,也沒什麽力氣說話,聽見莫聽雲的聲音,還要努力辨認好一會兒,才點點頭。
莫聽雲因此判斷他因為摔到頭部出現了腦震蕩,她趕緊起身去檢查他的頭,發現并沒有明顯的外傷出血,她稍微松了一小口氣。
但立刻她又開始擔心,會不會有內出血啊,會不會有後遺症啊……
就是因為是學醫的,知道得太多,她才會越想越害怕,想着想着又開始顫抖起來。
就在她快要崩潰了的時候,救護車和110都來了,120随車醫生過來給宋唐做了臨時處理,警察叫過莫聽雲,問了她事情的經過,然後說先把行兇的人帶回去,稍後會去醫院給他們做筆錄。
莫聽雲跟着上了救護車,臨走前還沒忘記向周圍的熱心群衆道謝,她剛才那麽慌,幸好有他們幫忙,不僅報了警叫了救護車,還抓住了兇手。
她坐在車上,手緊緊的拽着宋唐的,他的手很涼,她越想越覺得慌,于是喋喋不休地跟他說話:
“宋唐,你這樣……你的畫怎麽辦?”
“我要不要幫你打電話告訴你爸和爺爺?”
“還是要告訴曾菲姐?”
“宋唐……你別睡,我害怕……”
她還從來沒有親身經歷過這樣的生死時刻。
從前面對的都是病人,無論內心如何遺憾與憐憫,都會有種事不關己的感慨,等感慨完了,這件事這個人就會被放進記憶裏,也許會在某次和同事們交流時說起,也許會被徹底淡忘。
可是當她面對的是和自己關系親密的宋唐時,她除了驚慌和無措,就是深切的恐懼。
如果宋唐真的死了,她該怎麽辦?
她的餘生,恐怕都會在想起他和暫時放下他之間度過吧?
救護車扯着“哔卟哔卟”的汽笛聲,在夜晚的街道上疾馳,以前她在急診跟着師兄和老師出車,還偷偷嫌棄過車開得太快晃得她都快要吐了,可此刻卻只有慶幸。
幸好救護車可以開得很快,每一分一秒,都是在和生命賽跑。
離夜市最近的,是這個區的人民醫院,到了以後,透過開啓的車門,莫聽雲看到了熟悉的白色護士服,他們迅速地靠近,将宋唐從車上接下來,推進了急診大廳。
然後有穿白大褂醫生的從診室快步走出,問道:“患者是什麽情況?”
随車醫師立刻上前說明情況,其實在這之前,醫生就已經接到了120中心的信息,說患者是在某某街道遭遇了襲擊,被刀刺傷。
“馮醫生,患者昏迷了。”
“立刻送搶救室!”
莫聽雲一路跟着跑過去,然後被搶救室的門無情地關在外面,她擡起頭,看見門上電子屏“搶救中”的紅色字體,終于還是沒能忍住,蹲在地上崩潰大哭。
這是她人生前二十七年裏,最為絕望的時刻。
絕望到她忘了自己是個醫生,自诩見慣生死,也勸過人要堅強,也忘了自己可以向父母求助,更別提告知曾菲。
她哭了一會兒,沒留意到搶救室的門開了,走出來一個護士。
護士在走廊裏看了一圈,看見她蹲在地上哇哇地哭,走過去問道:“你是……剛才送來那個病人的家屬嗎?”
莫聽雲聽見她的聲音,哭聲停頓了一下,仰起頭,抽噎着應道:“我、我……嗝……是、宋唐的家屬,剛、剛送來那個……”
護士大概在裏面看到過宋唐身上攜帶的證件,點點頭,“病人現在……”
她手裏拿着幾張紙和筆,莫聽雲一見,都沒等她說完話,立刻就刷的站起來,背着手抹了一把眼淚,“我簽,我簽字!要做什麽治療都聽醫生的!”
她答應得太快,護士呃了聲,問道:“你是他什麽人,老婆?”
“我是他女朋友。”莫聽雲應道,又立刻使勁點點頭,“我保證我可以負全責的,有什麽事,我都可以負責!”
她使勁眨了眨眼睛,豆大的眼淚滾出來,視線變得清晰了一點。
接過護士遞過來的筆,刷刷簽着字,眼淚滴到了溝通單上,濕了一小團,她哽咽着道:“我帶有足夠的錢,要做什麽檢查,用什麽藥,你們盡管做,不用問我,要是要輸血,我也可以立馬找人互助獻血的,拜托你們一定救救他。”
她的宋唐,絕不能因為她的害怕和猶豫,就錯過一絲一毫重新好起來的機會。
興許是很少見到這麽爽快的患者家屬,護士愣了愣,才應了聲好,然後拿着溝通單進去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宋唐在搶救室裏,莫聽雲則急診和繳費處兩邊跑,要繳費要辦住院手續,後面派出所的同志過來了,又要配合做筆錄。
她一邊說一邊哭,頭發亂蓬蓬的,眼睛也哭腫了,衣服上都沾了血,看着就格外可憐。
還一個勁地跟人家說:“他太壞了,我們都不認識他,他幹嘛……我們能告他嗎?”
民警就讓她先顧了這邊,等人醒了再決定要不要追加民事訴訟,反正故意傷害沒跑了,“具體的事到時候你們跟律師再商量吧。”
“嗯嗯嗯,好的,謝謝你們。”莫聽雲抹着眼淚,點了兩下頭,等人走了,她又回搶救室門口蹲着。
過了不知道多久,門又開了。
“醫生,醫生,他怎麽樣了?”她一邊問,一邊站起來,可能蹲太久了,腿有點麻,整個人搖搖晃晃的,眼看就要摔。
醫生連忙伸手扶了她一下,然後安慰道:“已經沒問題了,你不用太擔心,等他醒了就沒事了。”
聽到這句話,莫聽雲的心頭大石才猛然落地,覺得眼前一陣發昏,挺想笑的,可是又忍不住哭起來。
“太、太好了……謝謝你們啊……太好了……”
這一刻,她忽然間能體會到病人平安從手術室出來之後,家屬看向她的那種感激又依賴的目光了。
這是救命恩人啊,她恨不得給人家跪下,以此感謝人家救回了她那麽重要的人。
宋唐還沒醒,躺在病床上,在白色的被子裏,顯得格外孱弱和無力,莫聽雲從來沒見過他這樣。
在她的心裏,宋唐似乎永遠都是很有活力的,精神也很好,總是跟她插科打诨,配合她幼稚的行為,永遠不會笑話她,永遠都對她笑着。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躺在這裏,無聲無息似的。
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指伸到他鼻子下方,試探了一下,然後松口氣,還好還好,有氣的。
然後在他旁邊坐下,握着他沒挂着針水的那邊手,不停地搓,直到把他的皮膚都搓紅了,才愣了愣,停了下來。
她靠在椅背上,靜靜地看着宋唐,一時間又想起那個問題,如果宋唐真的沒了,她該怎麽辦呢?
好像是第一次意識到,其實她是沒辦法承受得住宋唐離開她的後果的,因為他在她的生活裏,已經潤物細無聲地占據太多領地了,到處都是他,仿佛充滿了她的全世界。
她嘆了口氣,沒想到竟然會這樣。
她有些擔心,這樣真的好嗎,過于依賴一個人,習慣他時刻都在自己身邊,如果有一天真的失去了,她會不會活不下去?
人沒了空氣和水、陽光都會死,宋唐是不是也會成為她生命裏這樣的存在?
她想着想着,終于有點困了,意識模糊之前最後一個念頭,是覺得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然後她就做了一個夢,夢見宋唐真的沒了,留下她一個人,世界這麽大,她竟然不知道該去哪裏才好,就連回家,爸媽也會說起他。
接着她就被驚醒,聽見留觀病房外有腳步聲響起,護士推着治療車進來了,她看看時間,早上六點多。
等護士檢查過宋唐的情況,她還是有點恍惚,忍不住又伸手去探他的呼吸。
剛要收回手,就看見病床上的人眼皮一動,睜開眼了。
“……阿雲?”宋唐迷迷糊糊,看不懂莫聽雲在做什麽。
倒是莫聽雲愣了愣,先是有點尴尬,“我、我看看你……”
宋唐一怔,明白過來了,笑了一下,聲音虛弱,“哦,看我還有沒有氣對吧?”
他其實是想逗她來着,結果話剛說完,就見莫聽雲的眼淚刷的湧了出來,瞬間就流得滿臉都是,不停地往下掉。
她抽抽搭搭地,神情委屈又害怕,“……宋、宋唐,你別死……我以後再也不讓你陪我去吃宵夜了,你別死嗚嗚嗚——”
宋唐一愣,看見她臉上的憔悴,衣服也亂糟糟的,還沾着幹了的暗紅血液,忽然間心裏一痛,他的莫小雲啊,那麽愛美的一個人,怎麽才過了一夜,就變成這樣了?
他喉嚨哽得難受,卻還是得強忍着,沖她擡了擡手,“阿雲,你過來,讓我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