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季辞在北京城,共有三处住所。
其中一处是后海的一座老宅,有钱也买不到的那种,门口墙上挂着汉白玉牌,金字刻写“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柳石裕的父亲作为民族资本家,为抗战和解放出钱出力,还亲手将几个好儿子送上了战场,因而得以保留了祖宅。
院子里的那株西府海棠,每到仲春便铺开满庭花云,据说为清代郡王亲手所栽,那是鲜花着锦般的富贵。
季辞从美国学成归来时,住进了北厢的偏房,原本用作客房的一间。那时他还没来得及崭露头角,无论在柳宅还是公司,都有寄人篱下的感觉,不同于现在。
现在他搬到了西厢,和柳石裕的小儿子柳成成各占一间,分享了最好的一段湖景。
虽比不上柳亚斌独占一排东厢房,但足以说明他今非昔比。
另一处公寓在东CBD著名的豪宅小区,离公司比较近,生活也更便利。
成年子侄,与长辈同住毕竟不方便,平常季辞和柳亚斌都不住在后海,只节假日回老宅吃顿饭。
季辞这套公寓本是傅晶的私产,买来一直空置至今。去年年尾,季辞带领团队做出响亮成绩,傅晶喜出望外,将房子转至季辞名下。
近半个亿的房产,说送就送了,可见傅晶对季辞的看重,绝非嘴上说说而已。
小区优质,邻居都是各界名流,唯一缺点是他与柳亚斌住在同一个单元。
虽说一梯一户地库直达,但极偶尔地,他们会在电梯中狭路相逢。一般是季辞加班到深夜,满身疲惫,而柳总搂着个花容月貌小明星,满身酒气。
第三处住所在南城,是季辞早年曾住过的小区。
老北京有句俗语,东富西贵,南贱北贫,说的虽是上百年前的事儿,但风水人文的集聚,貌似一直影响至今。
出了南二环,繁华气息骤减,如果此时打开北京市的热力图,可以看到越往南,城市的活力度降得越快,图谱呈现出凝滞的蓝紫色。
季辞那套自有房产,便坐落于这片蓝紫色之中。
一个极普通的楼盘,年头很久,物业废弛,唯一值得称道的是小区门口有个派出所,因此路不拾遗,治安不错,院子里从来不丢自行车。
院内杂草丛生,路灯还坏了几盏,季辞踩着石缝中不知名的野花,走到了破败的单元楼门口。
他娴熟地托起铁门上的锁扣,状似锁紧的单元门“吱呀”一声开启
。
从程音家出来后,季辞没有回CBD的公寓,而是一路打车来到了南城。
这条路季辞走得极熟,是回家的路。
单元的楼道间里,灯光倒是很亮,每隔一段时间季辞都会将照明换新。
他走到家门口,习惯性地拿钥匙开信箱——忽然想到如今已没那个必要,又将信箱锁上,开门进了屋。
熟悉的气息扑来,温柔而陈旧,季辞没有开灯,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穿过客厅拐进了书房。
一楼的人家,房间窗帘一般很少开启,书房里挂着厚重的深青色绒帘,另外三面墙都被书架占满,屋子中间摆放了一组老式沙发。
他点亮台灯,将门锁好,随即走到书架前,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
露出的墙壁上,隐约可见九格密码锁,季辞将手指探入,按了一组密码,打开了书架后的密室。
绝不会有人能想到,在这座老房子里,竟然还藏了这么一处秘地。
季辞也是买下这套房子之后,才发现次卧里别有洞天。
这个空间在户型图中没有显示,可能原本物业打算用作设备间,被前一个业主私下打通,偷偷当作储藏间使用。
买来时里面堆满了装修垃圾,季辞亲力亲为,将之清理干净,慢慢改造成了一间密室。
不过是个方寸之地。
水泥地面,一桌一椅,就舒适度而言,跟单人监狱也差不多。
却足以容纳他最重要的一切。
电脑无声启动,季辞扣上一幅类似VR游戏眼镜的头戴式装备,将座椅调成平置。
室内灯光全灭,只剩下黑底白字的显示器上跑动的数据,以及屏幕右下角一个打呼噜的粉红小海豚,暖光飘移闪烁,让这间小小的密室,有种摄影暗房的氛围。
设备的内部,幽蓝的微电流按照设定的频率,脉冲式地开闭,与此同时,季辞的肢体也随之无意识地上下起伏。
全程他皱着眉,薄唇始终紧抿。
摘下设备时,季辞显然已极度疲惫,身上的那件衬衣几乎已经被汗浸透,但他还是仔细进行了最后的数据校验,整理之后存档,写下了当日的日期。
又检查了一遍,他关闭了记录分析软件,起身去换了一件备用的干净衬衣。
此时,屏幕右下角的小海豚忽然惊醒,对着屏幕吹出一串粉红泡泡。
“亲爱的用户,口口向您问好,这是我们相遇的第2777天,今天您心情愉快
吗?”
季辞眯了眯眼。
这是当初安装数据分析软件时,附赠的聊天AI机器人。
当年阿尔法狗大胜李世石,人工智能的概念一度被热炒,几乎所有科技企业都在推竞品,其实大多都是解决某个特定问题的狭窄算法,远不能达到通用人工智能的程度。
当时发布的聊天机器人,回答问题经常驴头不对马嘴。季辞当然不可能找它聊天,但也一直留着没删,权当计日器来使用。
像关在黑牢里的人,每天摸索着在墙壁上画一笔“正”字,期待重见天日的时刻。
最近这个软件发布了新版本,貌似聊天AI也更换了大模型。
小海豚吹着粉红泡泡,在屏幕翻着肚皮游动,眼睛闪闪发亮:“亲爱的朋友,想聊会儿天吗?”
通常这个时候,季辞会直接选择关闭程序,不过今天,他与这只兴高采烈的小海豚对视了片刻,居然鬼使神差道:“好。”
小海豚激动了,连翻几个跟头,隔着屏幕送给季辞一个热吻:“想跟口口聊什么呢?我很会口哦~”
季辞:……
这种将屏蔽词用“口”来替代的做法,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兴起,普遍应用于全网。
他依稀记得这只小海豚的名字叫“爱爱”,忽然有一天就变成了“口口”。
光打呼噜不说话还不觉得,这一旦有语音输出,真是不堪入耳。
可惜,季辞没有第二个选择。
他存的这点心事无人可说,要不是与故人重逢,可能都不会轻易触碰。
他摘下头戴式设备,声音低沉懒散:“你有朋友吗?”
小海豚眨巴双眼:“你就是我的朋友呀。”
“你有……”他顿了顿,考虑如何准确地措辞,“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吗?”
小海豚冲着屏幕吐出一串粉红气泡:“曾经有一个扫拖一体机,天天跟在我的身后,我们互相绑定了蓝牙。”
季辞:“你曾被人抛弃过吗?”
小海豚:“有时候人们把我粗暴地拖进垃圾桶,明明有其他更好的卸载方式。”
“如果一个人,消失了很多年,等再出现的时候,把名字改了,故人也忘了,”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双眼,“这代表什么?”
“代表你被人甩啦!老兄,收手吧,单相思是没有前途的!”小海豚信心满满地回答。
季辞:……
真会聊天。
他僵直片刻
伸手“啪”地合上了电脑屏幕。
季辞孤独进行着人机对话的同时
程音正热热闹闹和鹿雪商议周末的安排。
之前她顶着学业和经济两座大山
很少有时间带小孩出门玩。
听说有两个整天的时间可供挥霍
鹿雪精神大振
连夜制定了一套科学但不合理的出行规划。
周六上午逛自然博物馆
下午接着逛自然博物馆
周日再来一遍。
负一层的人体展厅
那就是程鹿雪的梦幻乐园。在她看来
泡在福尔马林液里的人体器官
比什么芭比娃娃都讨人喜欢。
尤其那些浮动的人眼珠子
比书本图片看着生动立体多了。
可惜的是
周六一大早
一个意外来电打断了这个宏伟计划
她们多了一项更重要的待办事项。
还钱。
鹿雪那笔三万元的手术费
程音在暑假起早贪黑地打工
已经想方设法还掉了大半。
然而剩下一万元余款
陈老板却怎么都不肯要
好说歹说
非得让程音给她拍一组照片。
这个请求很难拒绝
因为就不是钱的事——陈老板雪中送炭
送的是人情
程音最不愿意欠的就是人情。
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收到对方的邀约
实在不好意思再继续拒绝
?)
只能点头应承下来。
大不了化个大浓妆
程音想。
很多写真沙龙馆
拍的都是写假
化妆修图一套下来
所有人都美得很统一
也分不清谁是谁。
她倒不担心别的
只怕自己增加了曝光度
有可能会被孩她爸找上门——但其实想想
这么多年不来找
说明人家根本没有找的意愿。
何况当初那一夜
完全是黑夜里的共舞
对方恐怕压根没记住她的脸。
问题应该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