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刷卡完全没有反应,程音只能折返回头。
两扇门之间是个短过道,连接东西两侧的办公空间,过道里乱七八糟堆了些东西。
节能灯幽暗,让她有些视物不清,她摸索着往回走,突然眼前一黑,所有照明齐齐熄灭。
停电了?
程音呆滞一秒,立即闭上了眼,尽量不去看脚下那排绿色的紧急出口指示牌,牙齿咬住舌尖,呼吸节奏明显变得急促。
不是幽闭恐惧症,但她确实害怕在幽闭黑暗的空间,看见绿色奔跑的小人。
稳了稳情绪,程音扶着墙壁,摸索着找到了入口那扇门——果然无法开启,证实了她的猜测,不光是门禁,整个电力系统都出了故障。
不怪王云曦对后勤组有意见,实在掉链子过于频繁。医药研发公司的总部,停电可不是小事,实验室那些天价机器,停转一秒都是上亿的损失。
不过,暂时程音无暇忧心其他,她得先解决眼下的问题。
她被困住了。
在下班后的地下室,人迹罕至的过道间,手机只剩一格电,信号也时有时无,毕竟在地下,基站覆盖的强度不够。
程音迅速编辑了一段话,将自己被困的信息发在了后勤组的群里。
她的旧手机使用多年,比鹿雪还大两岁,电池余量显示极不靠谱,经常这一秒还满格,下一秒就关了机。
今天还是周五,万一真没人发现,她可能会被困上整个周末。
程音暗自祈祷,然而信息发送了半天,微信始终显示“未连接”,红色感叹号怎么点都没用,她只能放弃,尝试着去打110。
可惜,直到电量耗尽,这个报警电话都没能打通,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熄灭,周围再次陷入了黑暗。
绿色灯箱幽幽暗暗,空气中隐约飘来烟味,以及玻璃试管燃烧爆炸的声音。
程音心率骤起,手脚发麻,她用力闭上眼,狠狠咬了几下舌尖,幻觉才逐渐消失,周围重新恢复平静。
“别想,不能想。”她自我暗示。
早年她曾被困于火场,留下了难以治愈的心理创伤,发作时会影响呼吸和神经系统,严重的话甚至可能导致休克。
为此,鹿雪每天出门前都记得检查程音的包,确保里面放了备用照明。
不单是因为程音眼睛不好,也因为她曾因为夜盲症,险些命丧火灾。
程音稳住心神,伸手去包里摸索,
找到了那只强光手电。年复一年背它出门,今天总算排上了用场。
她伸手按动开关,没亮,急按了两下……的确不亮。
没电,或者坏了。因为太久没用过,经常想不起来检查,就像一切置之高阁的应急预案。
她终于感到慌张,这可真叫弹尽粮绝。
身体紧绷,精神更紧绷,冷汗涔涔下落,幻觉又重新出现。她仿佛回到了十六岁那年,实验室爆燃事故的现场,浓烟与热浪四面席卷,爆开的玻璃渣在空中飞溅。
程音呼吸急促,忍不住抱住了头。
她一次次呼救,直到彻底失声,像突然被人丢进了真空。
眩晕感一阵强似一阵,绝望中,程音用皮鞋的后跟,用力踢打身后的防火门,期待有人恰巧路过。
就有这么恰巧,门真的开了。
程音倚着门,往后跌入一个怀抱。门外也是黑的,至少对于程音而言,能见度非常之低,因而她看不清那个男人是谁。
令她惊慌的是对方的举动——居然顺势从身后将她抱紧,张开手掌,笼住了她的头顶。
一个颇具保护意味的动作,熟练而亲昵。
程音只慌了一秒,便认出了对方是谁。
她的眼睛会认错人,但鼻子绝对不会。男人的手指微带凉意,有淡淡消毒水气息,是三哥。他来救她了,像从前那样。
耳道里,因为恐惧而出现的蜂鸣逐渐消失,取而代之是她激烈的心跳声,以及一句模糊的安抚。
“没事了,知知。”
奇迹般地,程音停止了颤抖。
四周黢黑,应急通道的指示灯忽然变得不再可怕,成为一团团绿色的光斑,像深海中聚集的浮游生物。
这一切犹如梦境,来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程音从季辞的手臂中挣脱,急切地转过身。
她知道自己应该道谢,或是随口寒暄两句,但现在的她,实在没有那个闲暇。
带着难以控制的迫切,以及困窘至极的羞涩,她小声恳求:“能不能……先带我去趟洗手间?”
安静的夜,地下一层的洗手间。
程音站在池前摸黑洗手,十分希望此处能有一扇任意门,将她传送到任何地方,这样就不用面对接下来的社死。
《当着crush的面内急并响亮干脆地解决了问题》,就算在社死话题组下,也是一个可以置顶的优秀标题。
解决完生理需求,她总算冷静下来,开始在脑
中回放刚才的画面。
尴尬是肯定的,同时还有点奇怪——为什么18楼的季总,会忽然出现在地下一层?
还有她听到的那句称呼……
知知。
他竟记得这个名字?
自从程音她妈去世,再没有人唤她“知知”。她的小名,充满了夏天的气息,因为她性格活泼,话密又多,程敏华给她起了这个昵称。
“你啊,比树上的知了还烦人。”
这话季辞赞同,但他从不这么叫她,每次都是连名带姓的两个字,“林音”,严肃又疏远。
或许,刚才只是她在精神紧张状态下的幻听。
……
洗个手而已,再磨蹭也超不过五分钟,程音关上水龙头,硬着头皮出了门。
电还没有来,季辞站在洗手间门口稍远的地方,手机屏幕照着他的脸,是无尽黑暗中唯一的亮处。
如此魔鬼的打光,看起来竟然也不像鬼,女娲对她的毕设作品,果然还是偏爱。
看见程音出来,季辞放下了手机:“你回家吗?”
程音点头。
“今天怎么这么晚?”
“在加班。”
他们的对话有点奇妙,说熟悉吧又有点疏远,说疏远吧也确实不像普通同事。两个人都有点拘谨似的,小心地避免越界。
主要是担心她越界吧,程音想。
刚才她急着去洗手间,眼睛又看不见,不得不挽住他的手臂,才能快步前进,很像故意制造身体接触。
脸有些热,她刻意与他保持了距离,礼貌道:“季总,我手机没电了,能不能麻烦您,帮忙照个亮?”
黑暗中,季辞收回了伸出一半的手。
他打开手机照明,照向程音脚边:“你看得清路?”
“看得清。”
LED灯珠发出清冷的光线,照亮脚下的方寸之地。
这座大楼即使在白天也足够宏伟,在这样一个停电的夜,更加有一种深海般的幽静。
让人觉得自己是一条生在海底的游鱼,只能紧追着眼前漂浮的光点,小心翼翼,不敢和另一条鱼离得太近。
如此闷头走了十来分钟,程音忍不住问:“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她眼睛不好使,对路线却了然于心,从地下一层上到大堂,走消防通道也就五六分钟,他似乎在带着她绕道。
季辞没有说话,略停了停:“嘘。”
他突然关了照明,与此同时,对程音道:“闭眼。”
无需更多提醒,即使有人陪伴,程音也不愿看到黑暗中的绿色灯箱。
她立刻闭上眼,伸手去扶一旁的墙壁,以获得支撑与安全感——却被季辞稳稳接住,他的手掌干燥温暖,不似刚才微带寒意。
程音大脑空白了一瞬,下意识要抽回手,被他牢牢握住,顺势拉进了旁边的门廊。
“别出声。”他以极低的气音,在她耳畔道。
门廊不算深,恰可容纳两人。季辞将程音置于内侧,她的背后是一扇紧锁的门,整个人被他的身形笼罩,是一个谨慎藏匿的姿势。
他在躲谁?
程音屏住呼吸,试图思考当下是什么情形,发现大脑彻底罢了工。
他握着她的手,将她虚拢在怀中。世界伸手不见五指,满是他身上好闻的气息——像晒过的竹叶。江边的初雪。夏天尾声的第一缕凉风。一切会让人忍不住眼眶湿润的味道。
她想将鼻子埋进他的胸口。
她需要非常努力,才能抑制住流泪的冲动。
像是知道她心中渴求,季辞又往前迈了半步,与她紧贴在了一起。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着晃动的手电光晕。程音看不真切,脑子乱哄哄的,如果此时周围不是那么黑,他会看到她的脸有多红。
脚步声逐渐走远,周围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程音剧烈的心跳声。
像月下江海,波涛翻涌。
季辞带着程音,从物业使用的侧门,悄然离开了公司。
一辆出租车等在路边,他将程音塞进后座,自己一并上了车,对司机说出程音家门口那家便利店的地址。
一个有专车和司机的人,掩人耳目地叫了一辆出租车……
她似乎在无意之中,撞见了他的秘密。
程音猜测,季辞应该会让她保密,“别告诉任何人你今晚见过我”,提出一些诸如此类的请求。
但他始终保持着沉默。出租车的后座空间局促,他坐得并不舒适,换了几次姿势,一双长腿无处安放。
程音不由往旁边让了让,这时,他看了她一眼:“你女儿,多大了?”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她愣了片刻:“七岁。”
七岁,简单推算即知,她怀孕那年才刚大二。得多没谱的人,才会唱出如此荒腔走板的人生。
程音目光看着窗外,没去看季辞的表情。
她祈祷这个话题可以就此结束。
季辞从前很少会对旁人的私生活感兴趣,是个无情的实验室机器。现在身居高位,大概平时习惯了扮演和蔼可亲,竟然养成了闲聊的习惯,她很不适应。
“你现在,一个人带孩子?”他又问。
程音含混点头:“嗯。”
老天,到此为止吧,可千万别接着问孩子她爸在哪。
程音的表演人格生长茁壮,随口就能编出一套瞎话,这个问题她不是没面对过。
那位无缘的男士,有时候在联合国部队维护世界和平,有时候在外地打工辛苦搬砖,若是问问题的人不怀好意,那她男人就在澳门开赌场,忙着砍人手指头。
然而面对季辞,面对那双略带冷意的眼睛,她的表演人格完全不起作用。
好在,他就此沉默了。
说到鹿雪,程音这时想起了她没电的手机,问司机借了个充电插口。
她担心鹿雪打不通电话。
插上电源,过了几分钟,手机屏幕重新亮起。刚开机就有来电呼入,一阵欢快甜蜜的鸣唱响彻了车厢。
“你的宝贝来电话啦~你的哈尼来电话啦~”
程鹿雪同学的杰作,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换掉了她的来电铃音。
来电的却不是鹿雪,是陈嘉棋。
程音不太想当着季辞的面接听这个电话,下午的那场乌龙,让她十分做贼心虚。
但电话却不肯放过她,按掉又响,按掉再响。
以至于季辞都开了口:“他好像很急。”
程音无计可施,只能接起了电话。
是挺急,至关重要,关于程鹿雪同学的入学事宜。
程音投简历时锚定了柳世,其中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这家公司有附属幼儿园。
师资一流,硬件拔群,与国际名校合办的双语幼儿园,多少人拐弯抹角,想把小孩送进去。
幼儿园不但免除学杂费,还提供半托或者全托服务,员工偶尔加班出差,全无后顾之忧,非常适合程音这种单亲妈妈。
“真对不起,我实在搞不定。”电话那头,陈嘉棋沮丧万分。
意料之中,幼儿园的名额太紧俏,只接受正式职工的直系亲属——这两个必要条件,她一个都不满足。
“没事,我再想办法。”程音道。
“其实,你去求一下曦总,也许有戏,”陈嘉棋出主意,“主要是,我也不方便替你
开这个口……”
“不用
谢谢你
已经很帮忙了。”
程音挂了电话
难掩失望
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她连试用期都没过
又分在一个领导完全不在意、甚至打算撤编的团队。就算谈工作
她都没资格去跟王云曦直接谈
哪有那个交情说私事。
不过
说到可以求的人……
程音看了一眼季辞。
从她接电话那一秒
他就将脸朝窗外
做出一副抽离和避嫌的姿态。
曾经她将他作为唯一倚靠
后来发现
不过是青春期的脑热和误判。
他们对彼此的感知
是完全不对等
甚至错位的。直到今天她仍无法准确衡量
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熟悉还是陌生
他对她的观感是厌烦还是喜欢。
如果从表象无法判断
那就只看结果和事实。
他离开、消失
多年后久别重逢却未见明显喜悦。他富有、显赫
多年前朝夕相处却从来只字不提。
难道这还不够明显?
程音默默打消了求助的念头。
一个突来的电话
让原本就无话可聊的两个人
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很快
出租车抵达了目的地。季辞下了车
在胡同口站定
问程音是否需要送她回家。
既然有此一问
表示他大概没有这个意愿。
“不用不用
”程音轻快道
“您请回吧
今晚已经很麻烦您了。”
他却没有立刻走
沉默了片刻:“你不叫人出来接?”
叫人……叫谁
七岁儿童吗?算了
她摸黑走一段胡同也没大问题。
但她还是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嗯嗯
您不用操心我
会有人来接的。”
季辞闻言
没再回应
径自坐回了那辆出租车。
大灯闪过
夜幕开合
车辆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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