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守卫塔时,最后一线夕阳被城头雉堞切成了细长条,均匀涂抹在地面,酷似一挺躺倒的干草叉。杰罗姆在干草叉的梳齿间慢慢走着。目前他在城堡兵营的一角,所有建筑都围绕洛克马农神庙作环形排列。神庙经过了反复修葺,仍有不少信徒出入,而身披铠甲、提着“晨昏结”的随军祭祀到处巡视着,手里的香炉溢出淡淡的白烟熏香有镇定作用,在某些迷信之人口中还能预防瘟疫。
王国边陲的文化风物有别于首都,鉴于前任国王对恩巴尔山城公开的侮辱,由他兴起的废除宗教运动自然被拒之门外,山城保留了各种旧俗,在这里时间仿佛停摆了十年。
闻见伙房飘出的豆子汤味,杰罗姆才记起自己没有吃饭,肚子开始咕咕叫了。钟楼连敲七次,换岗的士兵纷纷从岗位上下来,懒洋洋打着招呼;一名牵着军犬的军士路过,有意无意地瞟了他一眼,见军犬无动于衷,没说什么就过去了。
很奇怪,人们总喜欢把注意力放在错误的方向上,懒得盘问身边的陌生人,却很介意围墙外的动静。区区几小时过去,杰罗姆脑中关于世界的认知已彻底破碎,但思维的惯性仍将碎片强拢在一块,眼望山下城市的缕缕炊烟,很难相信如此宁静的背后竟隐藏一个由疯狂执念所统治的国度一股寒意令他停止思索,任凭自己随人流而动,仿佛回到了熟悉的军旅生涯。杰罗姆混迹于士兵之间,像寒冷溪流中的鳟鱼一样自在,没过多久便坐在食堂的长桌边,和新结识的伙计边吃边聊了。
面前餐盘搁着苦麦面包、沾满盐粒的熏肉、黑中带绿的豌豆糊,桌子中间摆着油浸圆葱和少量覆盆子。执完最后一班岗的士兵大喝淡啤酒,一番牛饮后照例抱怨着糟糕的伙食。换做以前这些东西确实倒胃口,不过自打舌头失灵、吃饭成为一种义务,重温旧食谱让杰罗姆感觉很是亲切。而且他太需要“实实在在”的经验了,免得继续胡思乱想。
“听说苦麦的种植面积缩小了一半,峡谷以东还有大片的麦地吗?”
“老爷们早就不吃苦麦,嫌味道差劲。”在农场干过活的士兵回答他说,“越往东,苦麦地就越小,因为休耕既麻烦又费时。大农场通常把玉和菜豆同时种,位置好的地片种甜菜,小片地上有土豆、萝卜、豌豆啥的。至于农户自家的地,苦麦苗就像火草一样必须铲干净,万一让它生了根、别的啥都甭想种了。这两年好多农场主改种小麦,虽然收成不算好,可白面包比苦麦面包价钱高许多,面包房快变成有钱人家的后院了。”
一个皱着眉的老兵说:“再怎么变,苦麦还是战备粮。当兵的三餐都要吃,那些没土地的穷人和释放的奴隶也靠它活命,各种牲口更离不了。”
杰罗姆吞下油乎乎的洋葱片,“当兵的从来跟牲口差不多待遇。”
“对啊,前几年歉收咱也啃过苦麦饼来着!喂骡子的粗饲料啊!”
桌边泛起一通抱怨。忽然有人说:“好像,红水河那边的大农场主换人了。”
“现在吃的不就是河边长的麦子?”
“嗐,哪个笨蛋想不开,揽这桩倒霉活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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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地咽下麦糊,森特先生也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这时谈话的音量突然降低,门口出现一个身披锁甲的男子。男子驻足片刻,然后拖着铿锵的金属音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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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下,您让我一番好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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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罗姆抬起头,发现被自己搞得颜面无光的艾伯特·高登爵士。想不到他如此古板,一直寻觅到现在。“怎么找到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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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护法师社团求助。有人报告说今天下午城堡驻军处发现大量法力波动,护法师们特别紧张。由于您不知去向,我擅自揣测此事也许与您有关。虽然知晓大致的方位,搞清楚行踪仍花去不少工夫。”
在别人的地盘上过分招摇可能带来严重后果,杰罗姆决定装糊涂到底。“探个朋友而已。辛苦了,吃过晚饭没?”
看看桌上的粗饲料,高登爵士敬谢不敏。“今晚城内举行重要晚宴,考虑到您急于面见马硕阁下,我擅自预留了一个座位。马匹在营门外等候,方便的话请直接随我来。”
要么是因为义务感太强,着急履行许下的诺言,要么想把他这个危险人物控制在视线之内,高登爵士的办事效率倒挺不错。
“盛情难却,请带路。”
拿上半颗洋葱,杰罗姆和众人道别,跟着高登爵士穿过两道营门。爵士的扈从与三匹马等在门口。照面时无话可谈,三人策骑穿越狭窄的街巷,向盘踞在高处的主堡赶去。今晚是“暮月”,天色沉黯,但城堡内张灯结彩,尤其坐落在山尖上的主堡,被大量悬浮的灯球照亮。不知他们从哪儿搞来的,这些灯笼由宽大的叶片制成,里头包着一团绿色磷火,幽幽浮在半空。灯笼的构造虽然挺简单,但经久不熄,照得下方鬼影瞳瞳。
绿色磷火映着主堡石檐下怪兽形状的水漏,条条彩绸横在墙头,宛如枯树上寄生的藤蔓。没想到今晚举办的是一场化妆晚宴,布景很吸引人。三人下马后由高登爵士领头,与其他来宾一同进入主堡。
主堡正面挖了干壕沟,浸过沥青的尖桩在沟底犬牙纵横;壕沟上面吊桥横架,桥的一端与正门相接,是进入主堡的唯一通道。杰罗姆仰视高企的哨楼,走过用来倾倒热油的杀人洞这座城中之城曾被王国将士和蛮族人的血染红。与许多老式堡垒一样,恩巴尔山城浓缩了拓荒时期的野蛮风格,那时外部世界统统是危机四伏的荒野,只有走进野兽巨嘴般的要塞才算进入了安全地带。不出所料,抵达前院后眼前视野豁然开朗,主堡的前院就是座大广场,白色石阶围着高出地面的喷泉,墙壁爬满常青藤,路边种着整齐的哨兵树,领主的宅邸富丽堂皇。作为城内唯一不设防的区域,这里挥霍着大片空间,让人们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呼吸起文明的空气来至少大部分是文明的。
前院的旗杆上吊着一具尸体。
尸体浑身插满箭杆,被粗麻绳挂住脖子缓缓转圈,偶尔还动弹两下挣这份钱可不容易,扮成死人挂在高处,如果绳结打得不对很容易留下瘀伤。院子已聚集了不少人,来宾们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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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士打扮得苍白而花哨(s)?(),
女士大多画着黑眼线、涂抹着深色口红。幸好宴会采用墓园风格(s)?(),
森特先生善于扮演僵尸?()?来?_??_?看最新章节_?完整章节?(s)?(),
健康的主题反而不适合他。高登爵士没心思参加游戏,进来便向仆人打听起罗伯特·马硕的去向。
“布置很可爱。”杰罗姆取一杯冰麦酒,随口问,“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高登爵士说:“晚宴邀请多日前已经发出,霍顿勋爵在受邀者之列。今晚人人都在猜测,他会不会亲临现场,或者至少派一个使者来安抚军心。考虑到勋爵的家系三代都是著名的死灵法师,为欢迎他大驾光临,特地搞了些摆设。”
杰罗姆琢磨着这条新情报。要说一家子全是死灵法师,他们家的新年聚会肯定超级无聊。况且,死灵法师都存在生育问题,能够代代相传简直是个奇迹。
发现通往主宴会厅的大门渐次敞开,水晶吊灯的光芒撒了一地,高登爵士坦言道:“阁下,出于大局考虑,我要求您保证不会当众发起挑战,而是采取书面方式知会罗伯特阁下。届时,如果需要决斗的证人,我乐于向您推荐富于名望的贵族,或者资深的公证人。”
杰罗姆冷淡地说:“按自然界的规矩,两雄相争必定从羞辱对方开始,要我放弃把手套甩在敌人脸上的乐趣,一句‘大局为重’是不够的。”
“那么我便直言不讳。”高登爵士说,“以往的挑战者都气急败坏,听不进好言相劝,其实罗伯特·马硕并不热衷暴力,往往是被迫应战,每场决斗都有庄家在背后操纵。这些庄家擅长推波助澜,让决斗变得毫无余地,只能以死亡告终。许多庄家当初通过奴隶角斗发家致富,如今被释放的奴隶拒绝回到斗技场,他们便开始寻求新的门路。”
高登爵士接着说:“以您的胆略和冷静,应该足以察觉其中的风险。罗伯特·马硕好比强壮的赛马,目前屡战屡胜,但他身上的赌注早就累加到危险的地步。在这时有新人加入角逐,比赛不可能是公平和干净的,很多肮脏招数已酝酿了许久,只等出现赚大钱的机会。至于这些招数会落到谁身上,去听听赔率吧!哪怕您不信我说的,难道为了意气之争而丧命有任何荣誉可言吗?”
用冰麦酒湿润嘴唇,杰罗姆心里权衡。高登爵士生了张不苟言笑的脸,痛陈利害时很像位正直的绅士,但杰罗姆见过太多说谎高手(包括他自己在内),不会轻易相信空口白话。何况罗伯特·马硕确与他有夺爱之恨,为女人头破血流他不是第一次了。
“这样吧,”杰罗姆说,“我采纳您的建议,改用信件说话。决斗未必需要公开进行,可以用更文明的方式分出胜负。不过,”他话锋一转,“请您正告罗伯特·马硕,‘碰我的女人,当心你的右手!’”从仆人那儿要了个信封,他把半个洋葱塞进去,一记“寒冰之触”把洋葱冻成了冰坨。
高登爵士叹着气接过信物,“既然如此,我便据实相告了。”
趁他离开的工夫,杰罗姆走到旗杆下,跟装死的先生闲聊几句,眼睛则习惯性地到处搜索,从人堆里寻找便装的守卫。十来
秒过去,守卫没见着、却发现一个朝自己靠近的可疑男人。男人一头长发,体格健壮,走路时保持着完美的平衡,脸上涂抹厚厚的白粉,左半边脸画出半张笑容。杰罗姆挑起眉头,“什么时候起强盗也能参加晚宴了?”
“杀手能来,强盗为啥不行。”
杰罗姆打量着走过来的波·马硕,“呵呵,我倒忘了,您勉强也算这家的人呢。爬墙进来的?”
“你去死。”波粗鲁地说。“什么时候决斗?”
杰罗姆一脸迷惑,“哈?”
波说:“不开玩笑,生意归生意。这回我压你赢,一赔一百五。”
心说这赔率真恶心!杰罗姆表情转冷。“看公开表演请找马戏团。盼他死请自己动手。”
“玩阴的?我喜欢。”波邪恶地笑起来,“那你可得抓紧!再过一刻钟吧,你的小情人就成别人的未婚妻啦!没准今晚上就把事儿干了。”
杰罗姆·森特脸上变色,“放屁!哪有这么快!”
“瞧,白痴们开始进场。八点整宣布好消息,准得很。”
杰罗姆掏出怀表:差一刻八点。
他感到头皮发麻。突发状况刻不容缓,必须在宣布之前公开挑战,而且要把事情尽可能闹大,才有机会多争取一点缓冲。照这样发展肯定有人会在暗中偷笑,难不成自己中了圈套?
“今天你干什么来了?”他沉声质问道。
波很快明白过来,轻蔑地咂着嘴。
“嘁,太阳没绕着你转让你不乐意了?我有正事办,没空搭理自恋狂。”波说,“如今老头子中了风,变成只懂拉尿的废物,城里是罗伯特主事。这低能儿被灰眼珠耍得团团转,竟敢和勋爵作对,只要他宣布订婚,马硕家的产业会跟他一块被活埋!我就是来搅局的,顺便给他捎点小惊喜。”
“说的好像你还有继承权似的。”
“你管不着。”
杰罗姆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盯住波,“告诉我,你没有算计我。要有半句谎话,我会看出来。”
冷刃加身的感觉如此强烈,波的笑容慢慢融化,被迫板起脸跟他对视。杰罗姆手中的怀表正逐秒计时,半分钟过去,波紧抿着嘴、露出愤怒的神情。
“665年蛮族进兵,我替罗伯特出征八个月,他搞大了我老婆的肚子。我杀了这辈子最爱的女人,差点宰掉自己的兄弟,那天起我只当他是个死人。我没空算计你,要有机会从头开始,才不想认识你这号灾星!”
杰罗姆阖起怀表,低声说:“对不起。”然后施法隐形。
“她在二楼左转第四间。记着,”波说,“罗伯特还不能死!”
“看他的运气。”一团冷风丢下这句话,转瞬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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