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那是晏行最興味索然的一段日子。
第一次天罰降臨，神界不複存在，諸位神君随之消亡……除了他。
他走在陌生的凡間，烏黑眼眸平靜地略過身旁擦肩而過的行人，只覺所見一切實在乏味。
此時凡間也受到影響，動亂不安，有面黃肌瘦的災民惴惴不安地散落在道路兩旁，雙眼無神而茫然。
突然身側被人撞了一下，在那身月白色的衣裳上留下一道淺淺的黑印。
而始作俑者連聲咕哝着對不起，晏行都還沒看清對方的面容，就已經一溜煙地跑遠了，只能看到一個灰撲撲的瘦小身影。
對方沒有使用靈力的痕跡，看起來像趕路時沒留神撞到了人，因此晏行也沒有在意，打算施個潔淨術事。
可是周身靈力也受天罰影響，時靈時不靈的，還沒穩定下來，那塊被碰髒的印子分毫不動，讓晏行輕輕蹙起了眉。
然後又被人狠狠撞了一下。
如此接二連三，終于引起了晏行的注意。
他擡眸看去，這次撞他的換成了一個一襲雪白衣裳的少年，雖然沒有看到對方面容，但那獨特的銀白色發絲十分惹眼，讓晏行不禁多看了幾眼。
“站着!”
清亮的嗓音在晏行前方響起，對方正追着撞到晏行的那道身影飛奔，不一會兒就也跑沒了影。
晏行失笑，哪怕被撞了也莫名地沒有不悅情緒，反而有些遺憾對方轉瞬間就消失了。
……遺憾。
晏行咂摸一下了心中升起的情緒，頗有些訝異地發現自己竟難得對素不相識的人如此挂心。
左右無事，他循着剛才那少年的路徑跟了上去，然而才走了沒多久，就見自己想要找的人行色匆匆地折返了。
晏行這才得以看到對方的面容。
漂亮至極。
任何人見到後心中應該都會浮現出這四個字。
好看得就像精怪化成的人形似的，只一眼就能把人所有心思都勾走。
不過也确實是妖。
晏行一眼就看出了對方遮掩下的真實身份。
聽聞如今仙門各派正對妖族敵視得緊，這當口還敢大大咧咧地跑到人界來，雖然避開了各大門派的管轄範圍，但看起來還是實在膽大妄為。
再加上對方那一眼就看得到底的修為，無比形象地诠釋了何為初生牛犢不怕虎。
那雙琉璃般清透漂亮的異瞳落在自己身上時也是帶着好奇的打量，不見絲毫畏懼。
因為快速奔跑，眼前人白皙的面頰上透着幾分紅暈，喘息有些明顯，但眼神很亮。
“喏。”
池衍平複着呼吸，眉眼彎彎地攤平手掌，把此前攥在手裏的東西遞到晏行面前。
小狐妖擡頭，彎起的狐貍眼可愛動人，站在男人身前時的模樣像是在發光，宛若如今混亂天地間難得的一抹亮色。
“仙尊。”
池衍偏了下腦袋，邊打量着晏行邊試探地這麽喚人，見沒有被否認，臉上的笑容越發明顯: “您的東西。”
被小狐妖熾熱柔軟的目光明晃晃地看着，晏行過了會兒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荷包，稍稍推測一番，就明白過來自己剛才原來是被盯上了，眼前的小妖跑那麽急是幫自己追賊去了。
他久不下界，又不在意自己的随身財物，沒想到竟陰溝裏翻了船。
晏行失笑，把錢袋子接了回來，看着人眼睛，非常誠懇地道了聲謝。
因為晏行的動作，那骨節修長的手指輕輕擦過掌心，留下讓池衍心癢難耐的餘溫。
小狐妖掩飾般把手收回來背在身後，掩在袖口下的指尖卻不由自主地摩挲着剛才肢體接觸的地方，記起那些人族慣用的話，清脆的嗓音滿是笑意: “相逢即是有緣，我能請仙尊去前面的酒樓吃一頓嗎”
語氣熟稔，像是已經在人界混跡多年。
然而話剛出口，晏行就眼睜睜地看着面前的小狐妖突然垮了臉。
池衍猛然想起自己身上特意帶着的銀兩已經全部送出去了。
剛才眼疾手快地追着那小賊到了對方的目的地，不曾想見到的卻是擠在廢棄寺廟中的一家六口，看起來是因為天災而從外地跋涉過來的，因為長期饑餓而蠟黃的臉上只有在見到銀兩的剎那才爆發出短暫的生存的希望。
小狐妖心軟，拿回了晏行的東西，卻把自己身上的銀兩全都留下了。
本就不算健康的身體狀況使得僅僅只是簡單的跑動就讓池衍喉嚨再次泛起癢意，控制不住地彎腰咳了起來，讓那張漂亮至極的臉上泛起一層淡淡的病容。
與此同時，在池衍沒有察覺的時候，一對雪白的狐貍耳朵悄無聲息地從銀白色柔軟發絲間探了出來，大搖大擺地在晏行眼前抖了抖。
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幸虧被晏行的身影遮擋着才沒被人發現端倪。
晏行不動聲色地擡手摸了摸小狐妖的腦袋，用短暫複現的靈力把那對毛絨絨的耳朵收了回去，接着手掌順勢往下移，輕柔地拍了拍池衍的背部，給人順氣。
于是等到池衍直起腰後便發現自己正以一種算得上親密的姿勢被半環在對方懷中。
小狐妖霎時紅了臉，慶幸此前因為咳嗽留下的紅暈還未散去，不會被眼前人發現異樣。
晏行看他緩過來後就重新退回一定距離之外，溫聲笑道: “剛才多虧了你，應該是我請客才對。”
不過最後還是沒吃上。
剛進二樓雅間，小狐妖突然腳下一絆。
晏行一驚，連忙伸手攙扶住池衍。
剛才就隐隐約約覺得對方身體狀況似乎不太好，讓他下意識以為現在也是出了什麽問題。
但對上那雙眼尾泛着紅的漂亮眼眸後，晏行意識到好像不太一樣。
短短幾瞬，栽在懷中的身體就散發着不正常的熱度，擡眼和他對視的時候可以看到狐貍眼漫起一層薄薄的水霧，晶亮的眼神有些迷蒙。
晏行急切道: “怎麽了”
然而懷中人只是無意識地攥着他的袖口，咬着唇搖頭，說不出話。
晏行擡起的手正好完全遮擋住了小狐妖埋在懷中的臉頰，引他們上樓的小二沒弄懂情況，只見兩位客人毫無征兆地就在門前膩在了一起，頓感自己好像有些多餘，猶猶豫豫地在門口欲言又止。
直到被人抛了個東西到手中。
小二雙手兜住，飛快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錢袋，沉甸甸的。
然後就見那個穿着一襲月白色的男人瞥了他一眼，擡手把懷中人遮得更嚴實了一些，開口道: “這裏不需要你了。”
小二連連應聲，喜笑顏開地一溜煙跑了。
只剩下他們兩人，晏行擡手把雅間的門阖上，僅一瞬沒看懷中的小狐妖，就被對方摟着腰抵在了門板上。
那對毛絨絨的耳朵再次冒了出來，大腿處也傳來輕微的癢意，晏行一低頭才發現還有一條雪白蓬松的大尾巴在那掃來掃去。
暴露得徹底的小狐妖好像還對自己的情況渾然未覺，黏黏糊糊地纏在他身上，兩人身高的差距使得池衍仰起脖子時剛好能夠到他的頸窩，分毫不差地感受到對方呼吸時帶起的溫熱又潮濕的氣息。
這在晏行的記憶中還屬于從未有過的親密接觸，懷中溫熱的觸感毫不講理地從埋在自己胸前的小狐妖身上傳來，再破開薄薄的一層肋骨，直抵跳動着的心髒。
晏行的指尖動了動，擡起手在半空僵了好一會兒，直到池衍變本加厲地湊上來想要親他的唇角時，才終于按住了池衍的肩膀，強行在兩人間拉開一點距離。
小狐妖很委屈，耳朵也耷拉下來，嗓音又黏又軟，眼神還是迷迷蒙蒙的，無意識地用臉頰在他脖頸上輕蹭着，黏黏糊糊地問: “為什麽不給親”
問得非常理直氣壯，極其難得地讓晏行都一時啞口無言。
感受到按着自己的那只手有微不可察的松動，池衍順勢就锲而不舍地仰頭在人唇角有一下沒一下地啄吻着。
但是小狐妖連這樣都不能消停下來，自言自語地在那嘀嘀咕咕: “唔，書上好像沒有說雙修前要有這一步……”
雙修
晏行敏銳地抓住這個字眼。
自己保存的記憶實在過于長久，使得有些也被這場天罰影響，蒙上了一層霧霾。
此時記憶深處終于浮現出一團毛絨絨的身影，像是許久之前無意間遇到的一只小雪狐，讓自見到小狐妖起心底便出現的莫名情緒有了隐約的诠釋。
不過……
在小狐妖又一次嘗試着踮着腳吻他的唇瓣時，晏行伸手捏住了對方的下巴，強硬地制止了池衍的下一步行動。
“以前沒和人雙修過嗎”
問出這句話後，晏行突然意識到自己不應該地有些執着于這個問題，毫無波瀾的內心第一次升騰起了似乎名為占有欲的情緒。
池衍眨眨眼睛，水霧下的異瞳漂亮得驚人。
他像是不明白晏行為什麽這麽問，和對方的肢體接觸對他而言宛如有着一種令人上瘾的吸引力，只要一被強制從對方身上剝離開，就會湧起一陣失落和不滿。
小狐妖想繼續往眼前人的身上纏，偏被毫不留情地制裁着，又沒留意對方剛才問了什麽，耷拉着眉眼委屈地看着人，直到對方又問了第二遍，生鏽的大腦才勉為其難地轉動起來。
那條狐貍尾巴蔫巴巴地垂落下來，池衍不死心地悄悄去扯眼前人寬大的袖口，難耐地小聲哼唧: “沒有。”
晏行沒意識到自己的神色也随之緩和下來，可還是沒放任小狐妖扒拉上來，又換了個問題道: “那為什麽要選擇和我”
“因為，因為仙尊是我喜歡……”
後面的話晏行就聽不清了，小狐妖含含糊糊的話音盡數化為趁他不注意時湊上來的一個吻。
覆上來的唇瓣柔軟溫熱，又有些笨拙，小動物般不得章法地胡亂親吻着，可是那雙水霧彌漫的狐貍眼中歡喜之情滿得能夠溢出來，滿腔愛意赤誠而單純。
晏行只覺得有什麽前所未有的深刻情感随着對方的眼神紮根在了心中，使得平穩跳動的心髒也漫起一陣酸軟。
小狐妖一雙不安分的爪子親着親着就開始無意識地動來動去，好不容易摸清人族服飾的複雜結構時，那只扯上晏行腰帶的手又被人攥住了。
對方握住他手腕的力氣有些重，使得池衍稍稍從纏綿的親吻中回過神來，濕漉漉的狐貍眼不解地看着晏行。
晏行深吸一口氣，盡量溫柔地勸說道: “此事等你清醒後再議，好不好”
“不要。”
小狐妖不知不覺間就用上了對親近之人時的撒嬌語氣，挂在晏行身上，小聲求道: “我好難受嘛。”
晏行直到今日才發現體會到情熱期的狐妖有多難纏。
小狐妖始終迷迷糊糊的狀态讓他顧忌這并非對方本心，執意想要等對方徹底清醒後才有下一步的進展。
池衍可沒有眼前人那麽多顧忌，一旦察覺到對方沒有攔着自己就非常黏人地湊上去，在對方擡手搭上自己後頸時還主動蹭了蹭。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晏行接住在自己懷中軟倒下來的小狐妖，摸了摸銀白色的柔軟發絲，打算等對方醒來後再好好談談。
可就在此時變故陡生，只見小狐妖身上白光一閃，轉瞬之間就沒了身影。
兩人這場短暫的相遇結束之快，讓晏行都不禁懷疑是自己的錯覺。
“那次回去阿兄把我罵死了。”
池衍回想起這件事的時候心有餘悸地縮了縮，雖然蘇合的脾氣一向算不得好，但那次還是他記事以來自己兄長發過最大的火。
在家裏仔仔細細照看着的小狐貍才偷偷跑出去一小會兒，蘇合就立馬發現了，催動池衍身上的傳送法器把這不省心的小家夥弄回來了。
卻沒想到那麽短的時間裏直接自己把自己坑了。
唇瓣有輕微的紅腫，眼尾也透着不正常的濕紅，他把人事不省的小狐貍弄回卧房的時候，袖子正好滑落下來，手腕上的紅痕也分毫不差地落入蘇合眼中——讓他差點沒當場氣炸了。
蘇合強壓着怒氣守在池衍床前，小狐貍睜開眼睛的第一瞬就被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還被勒令沒掌握好怎麽度過情熱期前一步也別想出去了。
看着小狐貍被吓得乖乖認錯保證，蘇合那張陰沉沉的臉還是沒有任何緩和，下颌點了點池衍手腕上已經要完全消去的紅痕，問道: “誰弄的”
“唔……”池衍努力回想，沉默片刻，最後硬着頭皮在蘇合已經要吃人的目光中戰戰兢兢地吐出兩個字， “……忘了。”
“都怪師尊，竟然把我弄失憶了。”
時隔多年，池衍一想起來還是鼓了鼓腮幫子，氣呼呼地戳晏行胳膊。
此時距離那場天罰已經過去許久，凡間重歸一派欣欣向榮之景，兩人坐在茶館的角落，臺上的說書先生正講得興起，談起那場傳說中的浩劫時唾沫橫飛，讓臺下的茶客都聽得聚精會神。
沒人察覺的角落中，師徒倆靠在一起低聲咬耳朵。
聽着小徒弟的控訴，晏行也是無奈又好笑。
那日還以為有充足的時間可以等池衍醒來後慢慢來，不料自己身上的靈力當時還在動蕩之中，在他都沒發現的時候不小心把小狐妖那一小段時間的記憶也一并洗去了。
接着幾次去榷山找人的時候又恰巧碰上池衍正和兄長在游歷，以至于後來偶遇化成原形的小狐貍又被小家夥纏着拜師之後，對方都沒有特別的反應。
而自己也是在看到小狐貍化成的人形後方明白過來，旁敲側擊了許久，幸虧總算沒有錯過。
“是我不好。”晏行道歉，眼中是無奈笑意。
他微微偏頭親了下小狐妖的耳根，輕聲道: “不生氣了”
“師尊!”
哪怕已經互通心意，在一起許久了，池衍有些時候還是羞赧得不像狐妖，被大庭廣衆下一個隐秘的吻弄得耳尖泛紅，小聲道: “還有這麽多人呢。”
晏行但笑不語，只覺每次逗自家的小狐貍都只會越看越可愛。
池衍的目光游移，在略過茶館門口的時候突然一定，發現了似曾相識的一幕。
晏行就見池衍突然噌的一聲站起，椅子在身下拖出刺耳的摩擦聲，離弦之箭般往外面飛奔而去。
“站着!”
清亮的嗓音在門外響起，聲音之大讓還坐在茶館中的晏行都聽了個一清二楚，不少茶客也被這動靜吸引，從說書先生的講述中短暫地脫離出來四處張望。
晏行看向門口，小徒弟再次熱心腸地追着小賊已經跑沒了影。
他笑着搖了搖頭，在桌案上留下銀兩，不緊不慢地起身，在衆人的目光中也走了出去。
晏行沒有急着追上池衍，只靜靜地立在茶館門口旁等着，很快就見自己的小徒弟一陣風似的又跑回來了，正彎着眼睛把追回來的銅板放回街旁的一位老者手中。
似乎是察覺到了晏行的視線，池衍擡頭看來，眼中的笑意更加明媚，笑着對老者擺了擺手，小跑回自己師尊身前。
一雙狐貍眼亮晶晶的，池衍什麽都沒說，然而眼神中的雀躍就像是在外面做了好事回來求表揚的小動物。
晏行失笑，摸了摸小狐貍的腦袋，溫聲笑道: “小衍真厲害。”
他攬過池衍的肩膀，帶着人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等會兒去吃酥酪的時候讓店家再加一碗。”
身旁頓時傳來一聲小小的歡呼。
晏行笑着垂眼看去，陽光下的那雙狐貍眼越發清澈漂亮，盛着暖融融的日光和歡欣。
這是他們在一起後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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