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小衍你終于醒了!你不知道……诶诶诶,怎麽哭了?”
池衍剛睜眼,首先響起的就是一道熟悉的女聲,接着就是一陣手忙腳亂的動靜、
他被對方扶着坐起,眼神還是空的,靈魂像是在空中飄蕩,直到手裏被塞進一塊手帕,才僵硬地轉動腦袋,看到了站在一旁的柳含。
被對方提醒,池衍方察覺到臉上濕漉漉的,伸手一抹,沾了滿手的濕意。
記憶交錯間帶來的不真實感讓他現在腦子暈乎乎的,感官格外遲鈍,最後時刻的自責和悲痛似乎已經刻進腦海,醒來後都未消去,池衍反應了半晌才連忙擡手抹去臉上的眼淚。
他回到自己昏迷前的記憶,一把抓住柳含,問道:“師姐,你在我昏過去前說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現在除了他恢複了記憶,如今應該只有師尊,再加上自己兄長——他好幾次都看到過對方和自己師尊湊在一起不知道在說些什麽,一共三個知道過去的事情。
那柳含為什麽會突然冒出那一句話來?
“啊?”柳含看向少年通紅的眼睛,不解對方醒來第一件事為何就是問自己說過的話,仿佛這是很重要的事情一樣。
她撓了撓頭,回想着當時的情形,說道:“就是給林白汀鼓鼓勁呗,說不定那小子就因此士氣大增,一舉奪魁呢,小衍你不願意的話下次……”
“我不是說這個。”池衍急道,極為少見地在別人話還沒說完前就打斷了,“當時不是出現了異象嗎?師姐你在那時說的話。”
“什麽異象?”柳含反問,還有些擔心地探身過來用手背試了試池衍額頭的溫度,“小衍你是不是做噩夢了?你在宗門大比上突然暈倒,當時只有林白汀正要開始比試,我都來不及看反而先被你吓了一跳,沒出現什麽異象啊。”
“仙尊不知為何也不見了,我只能先把你帶回我們峰了。”柳含指指周圍,“這是我們峰空出來的弟子房,你先在這裏歇一會兒,我已經讓醫修來看過來,你身上并無大礙,再等等可能仙尊也回來了。”
那突然出現的異象池衍只在上輩子天罰将至的時候看到過,現在短暫出現又離奇地消失在衆人的記憶中,就像是世界運行中出了差錯的一小段岔路,很快就被人為修正,悄無聲息地再次被衆人遺忘。
柳含的回答還算在意料之中,但池衍很快注意到另一重信息,自醒來後就隐隐籠罩心頭的不祥預感更加強烈。
他問道:“師尊不見了?”
“是啊,仙尊大比時離席後就再沒有回來,我們也找不到他。”柳含看到池衍的神色,立馬安慰道,“別擔心,現在也才過了沒多久,說不定仙尊正在處理什麽事情,很快就會回來的。”
“不對……”池衍喃喃道。
這還是他第一次在醒來後一直沒看到那道月白色的身影,心裏始終空落落的。
恢複記憶之後,池衍就感覺到自己神魂上的禁制正是來自對方身上的熟悉靈力,此時還有幾許未完全散盡,殘留在識海中。
或許是對自己師尊能力的無條件信任,池衍總覺得若是自己出了問題對方肯定不會像這樣音信全無。
腦中靈光一現,池衍有了主意,立馬翻身下床,還沒站穩就往外跑。
“等等。”柳含拉住他,盯着池衍的臉,終于意識到不對勁的地方,“小衍你的眼睛怎麽了?”
在她印象中,少年的瞳色一直是純正的黑色,如今卻成了瑰麗的異瞳,宛如華麗的琉璃,比起往常多了幾分蠱惑人心的味道。但又有些眼熟,柳含總感覺她好像在哪見過這樣一雙眼睛……
而池衍從柳含的神情中已經猜到對方所問何事,明白應該是師尊今日出門前照例在自己眼睛上落下的遮掩失效了。
不過此時他已經無暇去理會這些小事,反而是這背後可能蘊藏着的意味叫他更加憂心。
若自己身上留下的法術都開始失效了,那施術者如今會如何?
“沒時間解釋了,師姐我要先回去一趟。”池衍飛快道。
柳含眼睜睜地看着池衍話都沒說完就往外沖,才一會兒的功夫就要跑得沒影了,站在原地猶豫了一會兒,實在不放心一個剛從昏迷中醒過來的人風風火火地獨自跑了,還是拔腿追了上去,沖着人背影叫道:“小衍等等我!”
池衍以前悄悄翻過不少古籍,如今恢複記憶後很快就想到了通過識海深處殘留的靈力痕跡尋找對方。
他曾看到過這種法術記載,不過當時起不了作用,便沒有留意。
柳含跟着池衍一直跑,在要跨過結界的時候又猶豫了,仙尊給人的印象神秘莫測,更別說仙尊居所,他們這些弟子更是從未踏入過,情不自禁心生敬畏。
然而她從未見過小師弟那麽猴急的模樣,根本沒有發現她停了下來,只顧着自己一心往前沖。
眼見又要跑沒影了,柳含哀嘆一聲,無端有種自己要去闖龍潭虎穴的未知恐懼感,咬咬牙繼續跟了上去。
她跑得氣喘籲籲的,才勉強追着對方的影子跟進了一棟不起眼的樓閣中。
迎面而來的是一列列書架,排列整齊,簡潔而有序,透着晏行仙尊強烈的個人風格。
只見池衍腳步不停地在書架間穿梭,像是在目标明确地找什麽。
柳含扶着門框,一手叉着腰喘氣,難以置信地問道:“小衍,你那麽急跑回來就為了找本書看?”
“當然不是。”池衍的聲音從藏書閣深處傳來,“我在找找到師尊的方法,剛才回來的時候我已經給師尊傳過音了,但師尊那邊沒有任何反應,我想快點找到他。”
說話間池衍的嗓音越來越遠,随着機關啓動般的咯吱咯吱輕響,那道清越的少年嗓音越發模糊,還帶着沉悶的回響,似乎進到了某個另外的空間中。
……熱戀中的人就是這般一刻都不舍得分開嗎?
柳含腹诽歸腹诽,還是捋順了氣,循着池衍聲音傳來的方向走了進去。
除了架上的卷軸古籍皆是孤本外,整個藏書閣的設置與外邊無二,柳含邊走便快速掃過。
直到面前出現了一扇暗門。
仙門大能們都有一些不便廣為傳閱的禁書秘籍,或者私人藏品,也算正常。
不過……他們這些做弟子的肯定不敢擅闖自己師尊的暗室的。
池衍進得自然,柳含卻再次停在門口,只探個頭進去,小心翼翼地問道:“小衍,仙尊這暗室裏有什麽啊?”
“不知道。”池衍道,“我也第一次進。”
柳含:???
她顫着嗓音問道:“仙尊知道嗎?”
紙頁快速翻動的嘩啦聲響起,池衍似乎在專心看什麽東西,隔了許久才回答她道:“師尊都不見了怎麽會知道,我正在想辦法找他呢。”
柳含想讓池衍不要那麽着急,門派中那麽多長老,總能把仙尊找到的,但轉念一想,若是仙尊有意隐瞞自己行蹤,他們還真束手無措,池衍作為對方唯一的徒弟,似乎比他們更有辦法。
柳含最後還是踟蹰道:“……什麽辦法?”
“師尊曾在我神識上下過禁制,靈力同源,可以借此反向定位到師尊的位置……”
還沒說完的話被一聲悶哼打斷,池衍縮在暗室中書架間不知道在幹什麽,有淡淡的墨黑紋路從地面往外延伸,一直到柳含眼前。
柳含盯着看了半天,才猛然反應過來池衍剛才說了什麽,大驚失色道:“什麽?!”
哪個正常人會在自己徒弟身上下禁制啊?
這下柳含也顧不上講究什麽了,快走幾步闖進去。
期間走得太急,還撞在了書架上,最頂上的書冊倒下來了好幾本,把她砸得嘶地倒抽了一口冷氣。
柳含揉着腦袋,眼尖地發現頭頂還有幾本書要從高處砸落,連忙閃身躲過,又心疼孤本嘩啦啦地往地上摔,伸手撈住了最後一本。
那本書落在她手上的時候剛好翻開着,柳含合上前順便看了一眼,竟然是關于妖族的。
拘禁妖族讓其為己用一直都不被視為正途,柳含沒有想到會在晏行仙尊這裏看到對妖族施加禁制的法術。
不過倒是一直有小道消息流出,各大門派私下裏都會悄悄捕殺妖獸,令人不齒地榨取妖力。
難道仙尊私下裏也和那些人一樣?
現在不是糾結這些的時候,柳含蹙着眉暫時放下心中的疑問,轉過眼前的書架走到池衍那邊,開口道:“小——”
話音戛然而止,在看到眼前的景象後。
少年坐在地上,白色的衣擺逶迤開來,與那獨特的銀白色發絲似乎融為一體,在如今昏暗的環境下,就像黑暗中落下的一捧雪花。
最引人注目的是頭頂上那對毛絨絨的狐貍耳朵,還有從衣擺處漏出來的一小截雪白尾巴尖。
聽到她的聲音後,池衍擡眼看來,那雙漂亮至極的異色眼瞳再次映入柳含眼中。
柳含猛地捂住嘴,突然想起來自己為何覺得這雙眸子眼熟了。
這分明和仙尊的那只小狐貍一模一樣!
坐在地上的小狐妖周身都萦繞着層層疊疊的暗色禁制,咒文懸在半空中,将散未散般圍着人繞了一圈又一圈。
柳含剛剛才在掉下來的那本書冊上見到了同樣的咒文,瞬間就認出了這是禁锢妖族将其身上妖力化為己用的法術。
怪不得……
仙尊明明如此寵愛那只小狐貍,自己後來再次見到仙尊時卻再沒遇到時刻被對方抱在懷中的那個小雪團。
自己剛開始還總惦念着,時間長了才慢慢淡忘。
細算起來,正是她這小師弟出現的時間裏,那只讨人喜歡的小狐貍就再也沒出現過了。
眼下答案不言而喻。
然而心中第一時間浮現的卻不是對妖族的恐懼和仇視,平日裏照顧池衍成了習慣,柳含看着對方身上的禁制,反倒擔憂地在對方面前蹲下來,伸手想要觸碰萦繞在池衍周圍的咒文,又怕弄巧成拙,停了動作,急切道:“這些都是仙尊給你下的禁制?”
池衍點頭。
漂亮的狐貍眼看着柳含,哪怕對方發現自己身份的那一瞬滿是驚詫,如今臉上的關切之情卻完全沒有因為自己是狐妖而有任何改變,就如記憶中的前世一樣。
池衍緊繃了一路的神經因為這份善意緩和了幾分,眉眼彎了彎,看起來更加漂亮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他帶着笑,很自然地補充道:“其實還不止這些,但有些已經消散了,這些是剩下的,通過上面殘餘的靈力很快就能夠找到師尊了。”
柳含沒料到池衍的态度竟會是這般,如果換作她自己,發現有人在自己身上下了如此多的禁制,肯定會不可避免地起疑,哪會像池衍一樣提起對方時的語氣還是如往常一般的信任和親昵,甚至因為對方不見蹤影而有些着急。
自己的小師弟經常會這樣對人毫無保留地交付信任,哪怕對方的真實身份是狐妖,在柳含心中的印象也一時沒有改變過來。
她将手中的書冊重新翻開到那一頁,生怕池衍看不懂,不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嚴肅地對人道:“小衍,你身上的咒文可是專門用來竊取妖力的。”
其實不用看柳含手中的書,池衍都知道。
他已經認出來了,自己身上的禁制就和許久以前剛到崇吾派時遇到的那鸾鳥身上的一樣。
完全沒有懷疑嗎?
自然不會。
但對自己師尊的信任已經成了刻進骨髓的本能,池衍轉瞬就把那些猜測抛到腦後,只想着盡快找到對方。
“我不在乎。”池衍想都沒想就道,“師尊肯定不會害我的。”
時間緊急,睜眼後一直沒見到對方的不安感越來越強烈,池衍不再耽擱,默念着剛循着記憶從卷軸中翻找出的法術,一擡手,那些松散環繞的咒文便自動向他靠攏,要聚成一點重新沒入他體內。
“等等。”柳含都急了,連忙先拉住了池衍的手。
一頭是修為高深莫測的仙尊,另一頭是如今正與人族對立的妖族。
然而柳含已經下意識地站在了池衍這一邊。
“小衍你先不要沖動。我知道仙尊待你極好,但對一個人好是可以僞裝出來的,萬一背後真有什麽目的,你貿然通過這種方式找他不久打草驚蛇了嗎?”
“不會的。”池衍一口否認,如果是其他人這樣揣測自己師尊,好脾氣的小狐妖也要生氣,但他明白柳含不過是一片好意,仍舊道,“師尊待我的好再真實不過,我清楚的。”
柳含無法,突然覺得池衍此時完全袒護的姿态就像是話本中那些被心上人哄騙得團團轉的小傻瓜,被坑了還說什麽都不信。
就在她一時語塞的短短間隙,那些暫時停滞的咒文瞬間動了起來,盡數湧進了那雙琉璃般的異瞳。
池衍閉上眼,随着來自對方身上的靈力散開,識海中逐漸出現了血紅色的畫面。
天空宛若被鮮血染就,放眼望去盡是一片暗紅,陰沉而壓抑。
底下是同樣暗紅色的血海,浪花翻湧着卷上岸邊人的袍角,仿佛還能看到腥臭的風卷過對方寬大的衣袖。
立在血海邊緣的月白色身影若有所覺,回頭看來,正好對上池衍的視線。
晏行扔戴着那副黑色手套,一挑眉,揚手把掌中拎着的黑影扔垃圾般扔回血海之中,撲通一聲濺起水花,撿回半條命的魔物忙不疊沉回血海之下,融入底部糾集的一團魔影之中。
慢條斯理地做完這一切,晏行微微一笑,溫聲細語地道:“小衍。”
或許是映在滿身的血色中,溫柔的話音落在池衍耳中,其間卻滿溢着危險意味。
池衍霎時頭皮一麻。
找到對方的喜悅被對方所處的環境一點點沖刷幹淨,又随着對方的話語渾身狠狠一顫。
識海中的畫面驟然破碎,池衍猛地睜眼,卻發現所處的藏書閣竟也同樣開始散去。
還不止是藏書閣,順着藏書閣一路蔓延開去,曲折游廊一寸寸化去,其間聯結的磚瓦化為虛無,兩人往日共同生活過的每一處地方都宛如被人抹去,不再留一絲痕跡。
崇吾派的宗門大比還未結束,掌門長老齊聚道場,同時感受到什麽,齊齊轉頭向那座最為僻靜的山頭看去。
層林疊翠好像發生了某種變化,掩映在清脆綠意間的亭臺樓閣看不分明,只可見血紅色的雲層在上面聚集,透着不詳的氣息。
前不久仙尊唯一的小徒弟才突然暈倒,現在仙尊的居所又突生異象,衆人不必多想,默契地中止了大比,起身向仙尊的居所趕去。
池衍對即将到來的人群一無所覺,滿眼只有站在幾步外的那個身影。
他們之間往日的生活痕跡已經消失得了無蹤跡,只有那道月白色的身影無聲地證明一切曾經存在的,成了安定池衍緊繃神經的最後一道防線。
在識海中見到的那副景象也随晏行的出現而帶到了崇吾派的山頭。
血色的天空代替了池衍已經見慣了的那一方天朗氣清,不詳的暗沉下,晏行月白色的衣衫都失了真,往日的溫和氣質都被說不上來的偏執和陰郁取代。
不過頭頂上的血紅還要往外延伸的時候又好像被無形的力量束縛住了,和那些莫名消失的殿堂樓閣一樣,限制在這一小塊空間中。
恢複記憶後的池衍認出了對方剛才在什麽地方。
古籍上記載,無論人族還是妖族,修行中一旦跨過了那條線,守不住本心,便會堕入魔道。
如今人族和妖族間的紛亂說到底還是兩族間的争鬥,然而一旦入魔後,神智昏聩,只知殺戮,再無處容身,于是除了出去禍亂人間外,便是整日在魔界深處互相争鬥,久而久之,就成了常人無法踏足的血海。
池衍不敢細想對方出現在那裏的意圖,他迎向對方映着血色的目光,嗓音有些顫抖地喚了一聲師尊,卻仍義無反顧地擡腳要向對方走去。
柳含平日裏本就有些怕晏行,自對方出現的那刻心下更是駭然,縮在一邊不敢吭聲,然而沒想到自己這小師弟膽子大得可以,這都要湊上去,只能硬着頭皮把人拉住,壓着嗓音道:“小衍你瘋了?現在你師尊明顯不對勁,不要過去!”
晏行顯然也聽到了柳含的話,挑眉露出個意味不明的笑,讓柳含偷偷擡眼看人時心中一顫,冷汗霎時就沾了滿背。
她頂不住壓力移開視線,眼角餘光就正好掃到樹底下倚着個陌生人影,驚呼一聲,示意池衍去看。
池衍正準備繼續向人走去,這下也跟着扭頭,卻霎時一驚,比柳含的反應還要大。
他猛地掙開柳含的手向那坐靠在樹幹旁的身影跑去。
許久未見的熟悉面容映入眼中,對方閉着眼人事不省的模樣與記憶中更為慘烈的一幕重合起來,瞬間讓那雙狐貍眼變得通紅。
池衍抖着手探蘇合的鼻息,指尖溫熱有力的呼吸成了這時候最有力的安撫,緊繃的脊背松懈下來,已經漫上眼中的水汽被再次咬牙壓下。
半靠着樹幹的那人模樣生得出衆,英俊帥氣,柳含肯定自己絕沒有在崇吾派中見過這樣的人。
柳含看池衍的反應,正想問兩人關系,就聽對方低喚了一聲阿兄。
柳含聽到這個稱呼先是一愣,池衍是狐妖,那池衍的兄長不也是……
她還記得有次就遇見過仙尊專門出來找人,告訴池衍他兄長要他回去,既然如此,仙尊應該也是認識對方的,不存在誤傷的可能。
聯想到暗室中記載的那些針對妖族的法術,柳含一顆心再次提起。
确認蘇合已無大礙,池衍擡眼看向遠處的晏行,那道月白色的身影仍舊安安靜靜地立在原處,唯獨周身血色更深了幾分,讓人心驚。
自己兄長的出現讓池衍心中的疑問越積越多。
對方事先從未與自己說過會來,現在又為什麽會和晏行一同出現在此處?
上次見面時對方來去匆匆的模樣突然在池衍心中浮現。
難道是知道了今日會發生什麽事情嗎?此前的那些準備都是為了今日?
“師尊。”池衍仰頭,低低地喚了晏行一聲,覺得快要被層出不窮的疑問逼瘋了,“我……”
“仙尊!”
突兀的的一聲打斷了池衍的話音,讓在場三人都一同扭頭看去。
終年沒有外人踏入的仙尊居所今日格外熱鬧,除了蘇合和柳含外,掌門雲祁真人和他背後跟着的一群長老們擠作一團,不知道是誰先喊了一句仙尊,又齊齊被眼前的景象弄得呆愣在原地。
他們上來時沒有遇到任何禁制,一路過來都是狹窄的山路,像是從未有人居住過的模樣。
不過他們之中以前也沒人真的進過這裏來,雖然心有疑慮,也可以當做是仙尊生活簡樸慣了,但當來到寬闊的平地,所見還是山間樹林的模樣,不見任何生活的蹤跡,若不是看到晏行就站在不遠處,都要讓人懷疑這個地方是否存在。
然而站在不遠處的仙尊本人看起來不像是能讓人放心的樣子。
帶着被打擾的不悅,那雙烏黑的眼眸看過來時不帶任何溫度,和着正詭異地籠罩在上空的不詳景象,與往日裏溫和沉穩的仙尊判若兩人。
然而棘手的情況遠不止如此。
“狐妖,有狐妖!”
那位從其他門派中跟過來的長老目光一轉,就看到了銀白色發色少年頭上的那對狐貍耳朵,出自本能地擡手就要打出一道靈力,卻被站在他身旁的一位年輕弟子用劍鞘格開。
“……林白汀?”
那長老眯眼,看清阻擋自己的人後臉色更加難看:“你這是什麽意思?你以後是要去我們宗修行的,難道想包庇妖族嗎?”
青年看向池衍的眼神同樣滿含震驚,對方的話讓他無言片刻,拿着劍的手卻還是沒有松開,不卑不亢地回道:“長老,他是我崇吾派弟子。”
“你!”那長老一張臉瞬間漲紅,轉頭掃視一圈,卻見崇吾派衆人雖然震驚,卻真的沒有任何一人有動手的傾向,竟是打算共同包庇狐妖。
“雲掌門,貴派私藏妖族,這件事可關系到整個仙門安危。”
雲祁真人臉上神色變換,短短一瞬間已經明白過來,他沒有反駁林白汀的話,也沒有理會那人,思慮再三,最後仍是對晏行道:“仙尊,這……”
“還有修士入魔!我一定要将此事……唔。”
雲祁本就心煩,終于受不住外人一直在耳邊咋咋呼呼,在對方又一手指着晏行的時候幹脆利落的一手刀把人劈暈了。
晏行除了最初的那一眼後,他的視線就沒有離開過池衍身上。
此時他終于開口,卻是朝池衍伸手,語氣溫柔:“小衍,過來。”
“小心。”柳含在池衍經過自己身側時,拉住了對方的衣袖,小聲道。
池衍輕輕搖了搖頭,示意柳含不用緊張,在衆人沉默的目光中向自己師尊走去。
其實兩人分開的時間極短,然而池衍再次醒來後,腦海中完全恢複的那一段漫長記憶便一直橫亘在心頭,讓他恍惚覺得與眼前人已經相隔了數不清的年歲。
還剩一步之遙時,晏行突然伸手握住池衍的手腕把小狐妖扯進自己懷中。
極度親密的姿勢在四周的人群中引起一陣低呼,又在黑沉眼眸輕輕一掃中戛然而止,被按下暫停鍵般盡數靜止在原地。
池衍被這詭異的景象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卻被人握住手腕強硬地留在懷中。
晏行彎着唇角,摸了摸懷中小徒弟的側臉,低頭在人耳邊笑着道:“小衍太不乖了,不是讓你不要亂跑的嗎?”
“師尊……”
池衍的嗓音帶着輕微的顫抖:“這到底是什麽回事?”
晏行沉默地注視着池衍,終于第一次回應了這個問題:“你不是已經想起來了嗎?”
“那現在這個世界……”池衍擡眼往四周掃了一圈,“是虛假的嗎?”
“不。”晏行的嗓音很輕,“只有我才是。”
“什麽?師尊……唔!”
池衍一驚,然而對方的吻已經先一步落了下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強勢。
池衍卻沒有掙紮。
不舍和眷戀通過交纏的唇齒再直白不過地傳遞到他心間,池衍還沒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麽,卻已經有了極度不秒的預感。
那雙狐貍眼慢慢紅了,琉璃般漂亮的眼眸中一點點積累起水汽,逐漸朦胧的視線中,池衍看到四周的景象發生了變化,屬于崇吾派的景象化去。
等到晏行放開他時,池衍發現兩人正站在一條小舟上,底下是緩緩向前流動的河水。
水面寬廣平穩,河水緩緩流動,四面八方還不斷有小舟慢慢往前移動,上面站着池衍看不清面目的人影。
長河上方,五彩斑斓的光交織着,使得整個空間都成了一片夢幻般的場景。
“……哭什麽?”
晏行準備好的話都被眼前人突然滑落的眼淚弄得一頓,見面以來的危險和陰沉一滞,在小狐妖的淚水中被沖刷得一幹二淨,重新露出慣有的溫柔來。
晏行無奈地用指腹拭去池衍臉上的水珠,溫聲道:“剛才不是還在問我怎麽回事嗎?”
“師尊是不是要離開了?”
然而小狐妖遠比他想的還要敏銳,不答反問,事情的來龍去脈還未清楚,就已經有了預感。
許久以前兩人談論過的話題正要變為現實,當時哭得不行的小徒弟此時卻同樣比晏行想的要冷靜一些,吸了吸鼻子,把剛冒了個眼淚又收了回去,執拗地盯着他看。
晏行無聲地嘆了口氣,輕輕點頭,看着池衍霎時紅了一圈的眼睛,終于緩緩說起了池衍不知道的那部分事情。
“我已經記不起自己誕生于什麽時候,作為天道衍生出來的一抹人格,生來便能洞悉世間萬物命數。”
對方一開口就完全出乎意料,小狐妖的眼睛已經因為驚訝瞪大了。
晏行輕笑着摸了摸池衍腦袋,繼續道:“一直以來我都習慣了看着萬物走向屬于自己的既定的命數,但偶然一次下界,我經過榷山時,無意間看到了一只掉進水中的小狐貍。”
“狐貍會水,然而我看到的那個小家夥卻要命喪于此,這就是命數,有時根本沒有道理可言。”
池衍的眼神一動,已經隐隐猜到了對方接下來的話。
“鬼使神差間,我把他救了上來,還留在榷山上陪了他幾天。那是我第一次主動去扭轉既定的命數,但沒想到對方竟一直安然無恙,讓我第一次對所謂的命數也産生了懷疑。”
“再後來天罰降臨,除了我,所有神君一起隕落,神界不存,我開始在人界尋找一個落腳之處,也正是在那時遇到了當初那只小狐貍,只不過對方已經化了形,整只狐貍也長大了不少,讓我竟一時沒認出來。”
“所以……”池衍眨眨眼,“師尊我第一次遇見你,不是在我那次偷偷跑出來又恰好撞上情熱期的時候,而是早在我尚且靈智未開時?”
晏行笑着點頭,不過神情帶上了些許低沉,話音一轉道:“然而我直到第二次天罰降臨,這世間所有遺留的神力都開始消散的時候,才知道你能夠不受影響,是因為機緣巧合下獲得了已是神君的妖族前輩留下的妖力。”
這下池衍知道了為什麽對方的靈力可以替自己一直續着命了,多半是因為同為神君。
“後來你……”
晏行閉了閉眼,把池衍按進懷中,下颌抵在小狐妖柔軟的發頂上,似乎這樣才能确證懷中人真實存在。
“你去找蘇合的時候,我狀态不好,沒有預先察覺到會出事,還是柳含于命數上天賦異禀,跑來告訴我,然而我和她匆匆趕到後,已經晚了一步。”
關于這段的記憶池衍因為悲痛已經模糊,此刻屏息聽着晏行說話。
“當時你已經僅剩一抹殘魂,我不得不冒險一把,強行把你身上僅剩的妖力轉移到自己身上,直接讓一切回到了尚未開始前。”
“這一次,你不會早早就溺亡于湖底,也不會再如以前因為體質虛弱只能待在榷山之中……”晏行話音一頓,想到什麽,笑了笑,“除了學東西一開始因為魂魄不全會有點慢。”
“一生身體康健,自由自在,親朋好友常伴身側,生活安穩快樂。”
晏行慢慢說着,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願景,又總覺得不太夠。
衍,水朝宗于海貌也。
小狐貍被他一念之間從水中救起,晏行希望他的小衍能從此如萬物生衍不息般生命蓬勃,不用再被所謂的命數折磨,永遠平平安安。
如果可以,他還想陪伴在小狐貍身側,看着他寫下的一生一一應驗。
池衍突然抓住自己師尊的手,急道:“那現在這樣不就可以了嗎?師尊為何……”
話音一頓,池衍看到了那雙手脫下手套後的樣子。
一如前世最後那段時間一般,上面滿是邪異的紋路,代表着眼前人糟糕的狀況。
晏行無奈地笑着搖了搖頭:“如今我以一人之力強行執掌天道,越是扭轉前世既定的命數對靈力的損耗便越大,現在已經隐隐有了入魔之兆,再繼續下去……”
沒有明說的話讓小狐妖再度紅了眼眶,眸中的水汽悄無聲息地滑落,斷了線的珠子般止也止不住。
“怎麽又哭了。”
那雙烏黑眼眸中藏在最深處的血色還未散去,但此時已經被快要溢出的心疼完全掩蓋,若是忽略那點略微的異樣,便和往常那位溫潤如玉的仙尊再無不同。
晏行一邊給人擦着眼淚,但仍是堅持着要把所有東西交代清楚了。
“當初天罰最開始便是降臨在崇吾派,你兄長今日也是為此而來,只是後來在魔界被魔氣侵蝕,暫時陷入昏迷,沒有大礙,等你出去後應該就能醒過來了。”
“出去?”池衍急道,用力抱着眼前人,哽咽道,“我不走,我要和師尊在一起。”
小狐妖臉上的眼淚已經徹底停不下來了,源源不斷地滑落。
晏行眼中的心疼和愧疚越甚,然而還是沒有停下講述:“如今我已經将所有事情從最初就扭轉過來,三界不會再次面臨天罰,你的魂魄通過兩次秘境下來也已經穩固。”
“除了我身上的問題還沒解決。”
晏行的話音一頓,終于忍不住嘆息道:“別哭了,小衍再哭下去,我就要舍不得走了。”
然後就見小狐妖的眼淚流得更兇了。
“又開始耍賴了。”晏行失笑,不厭其煩地再次替人擦着眼淚,然而這次卻堅定地把人輕輕推開了。
“我會以神格相抵,将萬物命數重新歸還天道,換得以後一切沿着現在的模樣發展下去。但是,小衍,這需要你才能做到。”
池衍隔着那小小一段被自己師尊親自推開的距離看人,狐貍眼中滿是難過和不安,逃避去面對即将到來的分離。
晏行卻握着他的肩膀,直視池衍的眼睛,開口道:“還記得教你的符咒嗎?”
池衍帶着哭腔嗯了一聲,沒反應過來話題怎麽轉到了這上面。
“把它們按順序一一畫出來。”
晏行清楚地說着,池衍心中的不詳預感卻霎時加重,搖頭抗拒道:“我已經忘了。”
“小騙子。”晏行笑着點了點小狐妖的鼻子,“剛才還說記得。”
晏行正色下來,問了和上輩子同樣的一句話:“小衍,你相信我嗎?”
池衍毫不猶豫地點頭。
他的師尊那雙讓人沉溺其中的烏黑眼眸還是如往常般溫柔,哪怕被魔氣影響沾上了些許血色,也看起來沉穩可靠。
可是池衍知道眼前人對此也沒有完全把握。
選擇權在他,池衍有一瞬間不管不顧地就想這樣下去,起碼師尊還會在他身邊。
但這樣注定不會長久。
深吸一口氣,池衍在對方的目光中,指尖一動,有符紙從袖中的乾坤袋飛出來,妖力印在明黃的符紙上,成了一張張曾被眼前人手把手親自教過的符咒。
池衍這才發現,所有符咒放在一處,上面的符文竟然就自動連成了一個他沒有見過的法陣。
晏行見狀微微笑了,手一擡,那些符咒便自動萦繞在他周圍,明黃的符紙被無形的大火燒去,只餘猙獰扭曲的暗紅色符文在虛空中懸浮,轉化而成的法陣宛如密不透風的枷鎖,呼嘯着霎時沒入晏行體內。
“師尊!”
變故完全出乎池衍所料,他撲上去緊緊抓住晏行的手臂,卻只能感受到有什麽不可挽回地從對方身上剝離,牽動着天道的無形規則冥冥之中似乎發生了更換。
“師尊,為什麽……”池衍的話才開了個頭,就被再也壓制不住的哭腔沖散,
晏行反手握住小徒弟的手腕。
“沒事的。”他笑着輕嘆一聲,“只不過下次再見我就不再是所謂神君了,小衍可不能嫌棄。”
池衍已經哭得說不出來話,只是抽噎着不斷搖頭。
晏行最後在池衍額上落下安撫性一吻,把人往外輕輕一推:“你不能在忘川待那麽久了,回去吧。”
晏行沒用什麽力氣,池衍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一點點不容抗拒地離人遠去,整片空間斑斓又靜谧的光影落在眼底,與那道立在小舟之上的月白色身影一齊漸漸模糊不清。
只有對方那道溫柔的話音還留耳畔。
“下個輪回之始,我們會再見的。”
“下個輪回之始……”
池衍小聲重複着,再一次睜眼,就見自己已經重新回到了崇吾派中。
圍在一起的人群已經散去,只剩柳含和蘇合還留在原處,兩人正在其樂融融地聊天。
見他睜眼,柳含叫道:“小衍醒了!”
她笑道:“還說要好好修煉準備下一次的宗門大比,竟然躲到這裏睡覺來了,你兄長來找你差點都找不到人,還是我帶他上來的。”
池衍聞言一愣,目光從兩人臉上一一掃過。
蘇合已經醒了,沒個正形地靠在樹幹上,和他目光相對時眼神微微一動,有東西心照不宣地在兩人間傳遞。
池衍心下安定不少,重新轉回到柳含身上來,試探着問道:“那師姐有見到我師尊嗎?”
“你師尊……”柳含的臉上出現了些許空白,撓着頭小聲自言自語,“是誰來着?”
不過很快臉上的迷茫散去,重新問道:“小衍剛才說什麽?”
池衍深吸一口氣,一時無話。
這一瞬間,他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師尊一直深居簡出的目的。
對方早就設想好了有一天會完全從其他人的記憶中消失。
甚至一開始教自己符咒,都已經埋下了不為人知的伏筆。
而這樣一個早就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的人,許諾他下一個輪回之始就會再次見面。
那麽……下一個輪回之始是什麽時候呢?
他突然問道:“現在是什麽時日了?”
“小衍你睡傻了?”柳含回道,“今日是臘月廿四,明日是立春,再沒幾天就又是新的一年了。”
池衍卻突然反應過來。
萬物起始,一切更生,新的輪回開始,不就是立春時節嗎?!
所以……按照自己師尊所說,明日他就會出現了?!
池衍突然覺得自己剛才哭得要背過氣去的模樣有些丢人,一跺腳,二話不說就往山下跑。
“诶,小衍你去哪兒?”柳含揚聲問道。
池衍卻擺擺手,轉眼就要跑沒影了。
柳含莫名其妙,就聽一旁池衍的兄長嫌棄地嘀咕了一句:“丢人現眼。”
“什麽?”柳含沒聽清。
然而蘇合只是笑着朝她揮手道了個別,就認命地直起身追上池衍,召來白鶴,拎着人扔了上去。
雖然對方沒有明說,但池衍無端覺得對方就是會在榷山出現。
此時他和蘇合身上又都沒帶瞬移的法器,連夜兼程趕回去,大致估計便會是明日清晨到達。
池衍聽着耳邊風聲呼嘯,榷山不斷接近,心跳越來越快,攥緊了自己兄長的肩膀,忐忑地道:“阿兄,你說師尊他……真的會出現嗎?”
“當然。”蘇合道,“他若是敢騙你,下次我定要打他一頓。”
“那還是算了,誰打誰還不一定呢。”池衍小聲道。
“好啊,這就胳膊肘往外拐了啊。”蘇合揚手作勢要打,池衍連忙告饒。
破曉時分的日光已經開始灑落大地,白鶴穿過榷山的結界,開始不斷往下降落。
周圍景色越來越熟悉,自家洞府近在眼前。
池衍突然不敢再看,趁蘇合沒留意的時候就翻身往下跳,一路小跑往前。
“喂!”蘇合氣急敗壞地叫,同樣也從白鶴背上下來追在他身後,“作死嗎?突然往下跳幹什麽?!”
然而一切聲音都逐漸在池衍耳中遠去了,天地之間慢慢安靜下來,只有自己越來越劇烈的心跳聲。
又在看到洞府前那棵桃樹下的月白色身影時達到頂峰。
他頓住了腳步,不敢再往前一步。
那人似乎聽到了動靜,擡眼朝他看來。
立在桃樹下的人影長身玉立,眉眼如畫,無邊的溫柔都盛在那雙烏黑的眼眸中,看到他,笑了一下,溫聲喚道:“小衍。”
寂靜的天地間似乎因為這兩個字而重新注入生機,池衍緊繃的神經一松,小跑着撲進了熟悉的懷中。
“師尊!”
晏行笑着“嗯”了一聲,接住了撲過來的小徒弟,低頭在人唇上落下一吻。
清晨的第一聲鳥啼響起,萬物生衍不息,春色正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