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相隔,唯有以跪礼来传达思念。
问山笑道:“见到师父是不是很意外?我们是仙人,可不兴行跪礼。”
他话虽这么说,目光却看向别处。寄居在剑中的残魂已经很弱了,几乎等同一个信使,只为传达二十年前问山留下的遗言,听不见也看不见他想见的人。
但他似乎能意识到这次重逢来之不易,安静片刻,问道:“如何,大徒弟,小阿织,在外面漂泊了这么久,想不想回青荇山?”
阿织哑声道:“师父……”
“不过……我这残魂维持不了多久了,没法子陪你们叙旧。咱们长话短说。”
问山说着,收了笑,道,“如果我没猜错,如今外面那些人应该认为我死在昆仑?夙,你应该知道原因。”
叶夙点头:“……师父辛苦。”
句芒曾经预言,人间将会出现三道浊气裂缝。然而第三道裂缝形成得极晚,位置极其隐蔽,一般修士根本无法靠近,是故除了月行渊和沧溟道,青阳氏一族始终没找到最后这道裂缝。
“那时我出入各个妖山,发现浊气一旦势弱,会相互流通感应,形成合纵连横之势,共同抵御强敌。因此我猜,如果我封印其中一道裂缝,另两道会立刻共鸣。”
问山来到沧溟道前,留了一具剑魂分|身在外。
问山的分|身极强,便是分神期的修士见了,也很难分出它的真假。
沧溟道的溯荒印耗尽了当世第一剑尊的灵力,它以无比强横的姿态,几乎将涑水以南的浊气一扫而空。
神州浊气失衡,另两道裂缝第一时间感应到危机,裂缝之间共生共死的本能让它们不得不分担溯荒印的威能,同时将自身的浊气传导入沧溟道,问山于是终于感应到了最后一道浊气裂缝的位置。
剑尊最后兵解于沧溟道。
但他死后,那具留在外间的剑魂最终寻到了昆仑某一处。
“那个地方应该不难找,我借春祀和‘溯荒’留了印记。再不济,你们就找找我的剑意。师父的剑意,你俩总不至于忘了吧?”
问山说着一顿,语气温和不少,“小阿织,你是不是好奇为何会在端木氏的地方遇到为师?”
阿织点点头,默了一瞬,又摇了摇头。
“这个地方呢,为师曾经来过一次……当时榆宁晏氏灭族,为师本来打算寻仇的,后来得了先任青阳氏之主的指引,来了沧溟道深处。
和阿织一样,问山看到了一只魔。
但这只魔并非以飞廉的雏态出现,那日沧溟道天妖现世,飞廉化作人形,与妖厮杀得昏天暗地。
这只天妖刚刚进阶,论实力,自然不是问山的对手,可是沧溟道妖乱之地,浊气极盛,在此地修炼,假以时日,这只天妖一定不输榆宁为祸多端的九婴。今日杀之,明日呢?今日尚有飞廉守住沧溟道,明日呢?何况看那飞廉的样子,似乎被什么人控制。他日它长成强大的魔神,彻底脱离掌控,又当如何?
所以问山放弃了寻仇,回到甘渊,问徊:“主上上次说,想要
对付那妖物,只有一种法子,敢问如何做?()?()”
……
问山道:“最后的去处,我其实在沧溟道和月行渊之间犹豫过。月行渊呢,过去方便一些,也熟悉一些,但是……后来我想,我还是来沧溟道等等我的小徒弟吧。
“我这个小徒弟,看上去好像很听话,学剑也认真,事实上,最不让人省心的就是她。
“因为她总是把她的师父、师兄放在自己前面,一旦碰上她在意的事,在意的人,她就非常执拗,怎么都不肯听劝。()?()”
“……不知道青荇山最后怎么样了,仙盟那些人,觉得我携溯荒作乱,大概会攻山吧。
“守山剑阵开了吗?灰鼠和山雀送走了吗?
“我们小阿织,是不是不肯离开,一个人守青荇山……守到了最后?()?()”
问山说到这里,飘然孑立的魂影忽然显得落寞——这大概就是二十年前他兵解前,心中最深的牵挂吧
“因为端木氏的罪印,我们的计划,没法子告诉小阿织。后来……?()??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问山说着,自嘲地笑了笑,“我想过很多法子,把小阿织骗走,至少让她躲上一时,但仔细想想,没什么用处,她这么聪明,有一天知道师父和师兄都不在了,大概也是不死不休。所以最后,我决定什么都不做,就让她留在青荇山,这个她觉得安心的地方,反正她师兄说,他有法子保护她……
“不过还是内疚的,小阿织最信赖师父。师父穿青袍,她就穿青衣,师父避世青荇山,她就把这里当做她的家,师父离山了,她便总以为我会回来。那一天我不告而别,她一定会难过吧……所以我想,那我就在沧溟道这里等她吧。有一天,她终于找来这里,就知道师父不是无缘无故离开,也不是不管她了,师父……也有自己一直想做的事。”
倒插在封印的灵剑,剑华渐渐暗淡,这一番话说完,问山的魂影化虚,几乎只剩一个轮廓。
溯荒印何其霸道,余下的一缕残魂支撑到现在,已经很难得了。
问山大概也意识到时间所剩无多,说道:“今日,大概是我们师徒见的最后一面了。
“记得我刚入仙途,总是执着寻道,我那个半吊子师父不胜其烦,让我问那座山去。
“山高万丈,壁立千仞,所得到的,只有自己的回声。后来我想,世人所谓的道,也许真的只是问山所得的声音——自己……心里的那个回声。
“今日能在沧溟道见到我,你们这一路必定经历了很多。
“小阿织,你事事清晰,目标坚定,可你太重情义,凡事归根究底,总是为了至亲至信,而今走到这里,可有什么事,是真正想为自己做的?
“夙,你前生责任使然,诸行诸念皆缚于心,凡事不由己,重活一世,可明白如何才能痛快?你在意的人……”问山笑道,“她知道你的心意了吗?
“听清楚自己的心声,想到就去做了。要记住,你们只需要做你们想做的事,不是为了苍生,这世间又不是你们两个人的世间,谁说你们需要背负重任,人族谁爱拯救谁拯救去,天塌了又怎么样?所以,失败了也没关系,尝试了,尽心了,不枉走这一遭,便已足够,这便是师父最后教给你们的道。”
“哦对了,剑道四式的最后一式,我存在了佩剑里,灵念所剩无多,只够一人来取,你们两个商量商量,看谁学罢。”
问山说到这里,负手淡笑——
世人徒赠剑尊之名,其实自认一生没什么壮举,百年仙途,最后修得一颗凡心,心中那点爱恨始终比天还大,最得意的事,大概是收了两个不错的徒弟。
“好了,为师要走了。见到楚望威,替我敬他一杯酒,跟他赔个不是,如果……他还认我这个知交。”
淡薄的魂影化散,倒插在裂缝上的佩剑剑光骤灭,无声脱落,阿织上前一步,接住师父的剑。
灵剑握在手中,不显沉重,然而觉得安心,一如有师父的陪伴的青荇山时光。
阿织低垂着目光,一寸一寸看过佩剑上的纹路。
师父很多年前就不在了,今日所见也不过一缕残魂,可直到这一刻,那些未解之事终于尘埃落定,她才看清这把剑的样子——它不再是一片模模糊糊的光影。思念如有形,一点一点无声侵蚀,也在她的心上烙上纹路,她看清自己的心愿。
阿织对叶夙说:“剑道最后一式,我来学。”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