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钟楼顶部的拉克·乌瑟尔:“哦豁。”
他摸着下巴沉吟,没太在意对方之前挑衅意味明显的笑,反倒有点奇怪为什么放弃的这么干脆利落。
有人往这里看——当然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那种家伙不该这么快看清形势啊……
正思考的时候,兜帽突然被扯下了。
“在想什么呢。”黑肤青年的嗓音轻快又带着笑意,棕色的眼瞳像吸收了月光,明亮得很。
这突然而至的青年看了眼钟楼下的血池和人类们,没什么情绪波动,道:“追杀吸血鬼怎么就又遇见这事了?这就是事故体质么?……”他顿了一下,望回去,迟疑地打量,“你……不太高兴,怎么了。”
默不作声的人站起来,拍拍衣袖,平静地道:“之前有个家伙嘲笑我,唔、我不太喜欢的那种。”
他这时候也不遵循人设了,懒得演,面前可是挚友。
“……”「尤恩」体贴地没戳破这话敷衍过头——没办法,这人内敛惯了,性子寡淡,不想说的谁都看不出来。“你那眼神、我都以为自己是个负心汉了。”
“才不是。”乌瑟尔说,“我那是百思不得其解的眼神。”他意兴阑珊地回了这一句,重新看向下面。
因为管家突然跳进血池,城主再也维持不了冷静,一副癫狂的模样开始逼逼叨叨了。
让一个非人类去扮成顺从自己的友人,大概本身已经疯了。
“我总觉得这剧情有点熟悉……”跟着听了一会儿的尤恩说,“深?”
“当然熟悉。”乌瑟尔面不改色,“塔塔尔之书里的故事。”他若有若无地朝虚空一点瞥一眼,垂下眼帘没去看身边的挚友。
“诶……果然故事来源于生活啊。”
实际上没有半点感知。但他知道有谁在看。
他有些困惑。
此刻的自己只是被构建出来的片段,过去的幻影,思维完全复刻本人——这有什么意义?
那些来自某个地球的人——根据名字和彼此的称呼,他们有点熟悉;在克系世界观里走了一遭的穿越者也过不上平静生活……而且没有回去吗?
真苦恼。不过应该能看见许多风景。
“你又走神了。”他的挚友凑过来,面容俊秀,眉眼温柔,可怜又暗藏狡黠的神情向来让人无可奈何,“到底是什么事?说出来一起解决不行吗。”
“与你有关的事。”乌瑟尔诚恳道,“我自己都一头雾水,所以就不要提了。”
决裂……最关键的原因,没有任何头绪。
「尤恩」无奈地笑起来:“真的不是故意的么,这样反倒更让我好奇了啊,深。”
“那现在我们要下去伸出援助之手吗?”他没再追问,转移话题,神情跃跃欲试,“他们的□□看着真不错,要不要研究一下?”
底下正在上演“拿枪突突骨头架子”的好戏,不得不说,穿越者心情有点微妙。
“……再说吧。”
——————
假管家的行为在所有人预料之外,但城主突然狂化也让人想不了太多,只是各自拿了武器对涌出血池的骷髅攻击。
三千人军队活像雕像静默在后面的街道上,而白骨层出不穷,子弹击碎头颅骨头散架也能挣扎着重组爬起,毫不停歇地继续扑向活着的人。
……要是这些东西出现在地球上,哪号国家都会愁秃。
娜塔莎利落地把拧下面前骷髅的头骨,剩下的骨头架子踹回骷髅群,拽着边上没了子弹的侦探往边上一蹿,后面扑出来的史蒂夫拿着盾牌抡上去,大张着嘴想要咬合的骷髅脑袋噼里啪啦碎成渣渣,声音清脆到脑门都幻痛。
“小心点,侦探。”娜塔莎松手。
“谢谢……”夏洛克摸了摸被勒到有些发痛的喉咙,换子弹时还在思考管家之前的言行——对方看着的是钟楼。
有人在看着这里,是拉克·乌瑟尔。
另一边鼓捣C4炸药的布鲁斯奋力把东西丢进骷髅群,大喊:“往后!”
定时器留下的时间足够他们远远撤退到安全的距离,而血池前的城主不明白他们的行为,还要命令骷髅继续往前——
“嘀——”
“——轰!!!”
爆炸的炽烈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连皓月都为之失色。
骷髅架子有的被炸飞,有的留在火焰中央被灼烧出焦黑,零零散散散了一地,于是原本很有威慑力的、密密麻麻的骷髅群完全失去了作用——骨头碎到重拼都拼不起来。
这年头,谁还真和不死的骷髅军团玩肉搏,火力压制才是王道!
而近距离面对爆炸的城主,则是被爆炸掀起的气浪吹飞到了血池里,咕噜噜地吐着水爬出来时,还一副完全没反应过来的空白和呆滞神情。
夜风将刺鼻的焦糊气味吹向远方,街道上一时间格外寂静。
“……那是什么?”一身血水狼狈无比的城主问,“火药?为什么……现在已经有这么厉害的火药了吗?”他看上去世界观都被刷新了,“才过去多久——”
几人交换视线,没回答,默默给枪支补充弹药,顺便在聊天频道里快速弹出对话对接下来的情况进行讨论。
他们的任务是唤醒守墓人,布鲁斯推测“没有改变的城主”是,主动跳进血池的管家似乎证明了这一点。但怎样唤醒却没有思路,城主掉进血池还能爬出来,总不可能要他们杀了这个已经半疯的家伙。
口头说服感觉更不可能,对方逼逼叨叨就命令骷髅军团攻击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夏洛克把那张藏在档案袋里的照片拿出来,屈起食指弹了弹,转头道:“你还记得这个吗?”
管家为什么会藏起这些,怀抱着什么想法、如何死去,城主是如何看待才会让非人类扮演他……老实说,真麻烦,地位的不平等造就交流的不坦率和不彻底,否则哪来的那么多事。
不擅长与共情他人苦痛、但至少能够理解的他对此充满了十二分的厌烦和冷淡,毫无意义。
隔着满地狼藉,城主的目光落在了那张照片上,恍惚之色一闪而过,随后又意识到了什么,神情狰狞,咬牙切齿:“它没有告诉我……!它明明会知道的!”
“给我!”他迫不及待地伸出手,甚至向前走了几步,“把他藏起来的东西都给我!”
“不给。”夏洛克道,字字如刀,“这都过去多久了,他没有给你,你自己没有发现,还弄了个假货,有必要吗?”
这小年轻倒很会把话语化作尖刀刺进心脏,顺带再来个假惺惺的冷笑,教人心肝脾肺肾都生疼。
城主:“……你找死!!!”
骷髅军团碎成渣渣,他气急败坏地举手挥下,身后平静的血池咕噜噜冒泡,溅起的水花在半空停滞、缓缓凝成数不清的血箭,月亮照着流光闪烁,危险至极地对准了他们。
然后手再一挥,那些血箭“嗖嗖嗖”地射了出去。
史蒂夫举起盾牌,老鹰捉小鸡的队形迅速列好,但事实上他们并不能把握血箭的锋利度和力度。
血箭没有射中,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被肉眼看不见的屏障挡住。稀里哗啦水漫了一地,潮湿的腥气充满了空气。
“是谁?!”城主愣了一下,狂躁地环顾四周,“给我滚出来!”
“脾气真糟。”一个含着笑意的声音响了起来。
听到这个声音的三个人都瞳孔地震,在看向声音的的方向、看见说话的人后,更是差点没控制住表情。
——「尤恩」?!
拉克·乌瑟尔的兜帽取下了,月下那头半束起的金发柔顺光滑,似乎捧在手心也能自动滑下去,这次脸上没带着笑容,眼皮微微敛着,神情淡淡得与那张照片上如出一辙。
卷发黑肤的青年站在他身边,黑色斗篷上暗金色的花纹诡谲闪亮,脸上的笑容爽朗又灿烂,看着就像个乐于以笑容展示无害的乐观小伙子。
他轻飘飘地扫了表情不太对劲的几个人,笑道:“你们认识我?”
知道他真实身份、也知道他一直在骗的几个人神情就更微妙了……副本里的欺骗者,知道的应该比身边的源深多吧?
乌瑟尔抬起眼,视线在他们之间飘了飘,似乎并不关心他们对自己好朋友的看法,道:“你们真的太慢了。”
“废话太多,行动也拖沓,啧。”他微微拧起眉,毫不客气地说,再没有之前的好态度。
“……”
变脸变得太突然了,让人很没办法啊。
“别这么冷酷嘛,我亲爱的挚友。”「尤恩」亲密地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小朋友们的表现已经足够出色了。”
“你这副作态,有点恶心。”乌瑟尔诚实地说,却没扒拉开对方的胳膊,“嗯,勉强算是可以。”
…………
他们这边其乐融融,另一边被无视的城主快要气疯了。
“不要无视我!!!”他强压着内心在看见那两人时突然浮现、几乎撰住心神的恐惧,怒吼着再次凝结出了血箭,朝他们射了过去。“把东西给我!”
“……”「尤恩」撤开手,往后退了一步,乌瑟尔沉默地上前,抬眼与漫天诡谲的血箭对视,轻描淡写地用看不见的力量将它们化为了血水。
“塔塔尔之书的故事针对的是,有能力但没完全成长起来的智慧生命。”他自言自语地说,像是在给那些“来自未来”的人们解释,“所以里面角色的等级并不是很高。”
「尤恩」接上:“当然,它们也是会成长的,就是速度有点慢。”
他戏谑地弯起嘴角,仗着乌瑟尔没看,朝史蒂夫他们快速地眨了下眼,如此俏皮的动作,眼神却像是看山看水看天空,入了眼没入心,漫不经心极了。
娜塔莎和史蒂夫都在仙宫正面与「尤恩」接触,就算有猜测也没想到这人在副本里就这么不掩饰。
聊天频道里蹦出来几句话,夏洛克和布鲁斯也警惕了起来。
乌瑟尔拖着死鱼一样的城主走过来,朝夏洛克伸手:“照片给我。”
“……”夏洛克眼神奇异地打量他,干巴巴地夸了一句,“你演技真棒,不过挺没耐心。”他将照片递过去。
“感谢夸奖,福尔摩斯。”乌瑟尔彬彬有礼,接过照片往城主脑门上一拍,“你朋友就在里面,要进去吗?”
那声音清脆响亮,结结实实。
城主一怔,本来挣扎不了的力气又突然增强了:“他、他还在吗?可是那个家伙说已经消失了……”
“能搞出来献祭这鬼东西的鬼家伙有什么能信。”乌瑟尔苛责地道,“重视的友人不去找,还搞出假货,你的友情真不错。”他又问了一遍,“要进去吗?”
“……要。”城主说,疲态尽显,“一切都要结束了。”
“早该结束了。”乌瑟尔回答他,松开手。
中年男人闭上了眼,月华沉静地照耀在这方天地,寂寥的长风拂过街巷,凉意森然中毫无人声和动静,最后是一张轻飘飘的相片飘落,在落于血水与白骨碎屑遍布的地面前自动燃烧,连灰烬都没有留下。
“你们的任务也结束了。”金发青年转回来面对夏洛克和史蒂夫他们,神情依旧寡淡,“祝你们好运。”
“……守墓人是怎么回事?”布鲁斯问道。
“城主只有一个,分善恶两面。”乌瑟尔解释道,“一个想继续活着,一个不想——在友人死去之后。”他无悲无喜地说,“一无所有的人的想法是极端的,沉溺于虚假和打破虚妄,都有可能。”
“那如果我死了的话,你会随我而去吗?”「尤恩」插嘴问道,一脸要搞事的兴奋。
“不会。”青年回答得超果断,但动作上却格外亲近——他无视其他人,握住尤恩的手,认真地直视对方,沉吟片刻道:“虽然这样说太过突兀……但我想,你确实是喜欢我的吧?”
“不用怀疑,我非常中意你。”黑肤青年笑容爽朗地回答道,然后才问,“为什么要这样问?而且否认的好迅速,真令我伤心。”
“你又不是我老婆或者恋人,殉情干嘛。”乌瑟尔一本正经地回答,松开手,点头下了结论,“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所以你不会死的。”
「尤恩」:“……?这个结论听上去没多少道理。”
乌瑟尔:“我有道理。”
四人:“……”
娜塔莎若有所思,想起了那日在大厅里,「尤恩」炫耀似地说出的、源深本人没有否认的……“没能实现的、曾经的想法”。
……哇哦。她看向那两人的视线不由得更加奇怪了起来。
原来是这种相处模式吗?口口声声说着是挚友,却这么容易使人误会。
***
……日。
黑发青年重重地拍了下脑门,为自己的“天真烂漫”感到沉痛。虽然是真实想法,现在也还是会觉得不自在。
“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前方传来一个声音,带着笑意,“别这样不自在,我很高兴听你说出来。”
“……你这话可不好接。”源深放下手,漠然地说。
脚步声响起,从阴影里走出的尤恩停在前方,夕阳的薄光此刻依旧明亮,照在他身上,在飞舞的灰尘中整个人耀眼得宛如神灵。
站在小木屋门口的黑发青年一身深色衣裳,低敛着眉眼,看上去像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生存惯了的家伙。
副本里的两人并肩站立,亲密接触,言语熟稔;真实的他们相对而立,一方言笑晏晏,一方落落穆穆。
“这有什么难的。”尤恩说,“我非常中意你——来,跟我说。”
源深懒得和人耍嘴皮子,道:“早就结束了。”他单刀直入,“我想宰了你。”
“那就来吧。”尤恩微笑起来。
“轰——!!!”
一声巨响过后,孤独地静立在草地中的小木屋坍塌,碎片散落一地,没有东西被压在底下。
薄暮冥冥,风声乍响,这片人迹罕至的土地上,狂烈的黑色旋风以摧毁一切的姿态扩大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