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宿舍几个要出去吃饭,江新停眼巴巴往上凑。
Koi啧一声,用胳膊肘怼他:“不用问,是不是程总裁日理万机,鸽你了。”
江新停杏眼笑得眯起来,很乖地点头。
“我就知道,不然能想得起来我们兄弟几个?”Koi哼一声,又将羽绒服甩到江新停身上,“裹严实点,外面下雪了。”
刚把羽绒服套上身,程思稷打电话来。江新停以为他来关心被他放了鸽子的晚饭要怎么吃,接通电话,很雀跃地喂了一声。程思稷的声音却极为郑重:“小麒。”
江新停忽而诞生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他听到程思稷继续说:“我现在走不开,你能不能替我回爸妈那一趟。”
他停顿片刻,尾音往下沉了沉:“腰果不太行了。爸在城郊疗养,妈一个人可能处理不了。我会尽快过去,有事情解决不了就给我打电话。”
“好,我马上过去。”
于是江新停又鸽了Koi,拎上包就往外跑,外面果真在下小雪,落地即融,一地湿渍。紧赶慢赶,到程宅时天还没黑透,还是郑姨来给开的门。
郑姨也是时隔三年再见到他,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高兴,一边将他让进门,一边说:“不知道要怎么办呢,程先生说要送去医院,夫人慌了神,怕外面太冷、路上颠簸,又想是不是在家里走舒服些。”
江新停跑到院子里一看,腰果躺在它的南瓜窝里伸着舌头喘粗气,身下加了几层尿垫,耳朵耷拉着,头侧是它最喜欢的海绵宝宝玩偶,看到江新停的瞬间还挣动着摇了一下尾巴,似乎还记得他。
江新停和程思稷刚结婚的时候,它四岁,现在已经十岁。老态龙钟,难以为继。
江新停站在院门口,隔着一枝深青色的松枝,和沈绣对上目光,她显然哭过,手里还攥着潮湿皱巴的纸巾,没有一点居高临下的派头了。
他鼻子发酸,嘴唇动了动,喊了一声:“妈。”
沈绣沉默,没有应,也没有拒绝。
“带腰果去医院吧。”江新停说,“也许能好。”
“如果不能。”江新停闭了闭眼,“至少可以让它走得不这么痛苦。”
这句话打动了她,他们把它抱上车,临走时,江新停又从窝里拿上它的海绵宝宝玩偶。江新停一直搂着它,摸它的头,叫它的名字。车启动,那一瞬间,江新停感觉自己不是启程,而是去送别。
到了宠物医院,打了一针止痛舒服一些,喝了一点点水,腰果眼睛湿润润的,不时舔一舔江新停的手指。
医生看了检查结果说,呼吸衰竭,无法逆转。
其实也不是没有征兆,半年前就开始不爱动,一个月前就已经饮食减少,那时候医生就已经指出了它在衰老,肺上还有一个肿瘤,如果做手术,不一定下得来手术台,所以一直在保守治疗。
“止痛针不能一直打,药效过了之后它就会比较痛苦。”医生说,“先试试看它会不会好转吧,如果后半夜还是不行,你们可以考虑安乐死。”
沈绣的身体抖了一下,江新停握了握她的肩,回答医生:“我们会考虑的,谢谢。”
然后两个人就坐在椅子上等,等一个奇迹。
江新停想让沈绣心情好些,从双肩包里掏出一个被精心包装的方形封套,递给沈绣:“我在奥地利偶然发现的。”
沈绣接过来拆开,是一盘黑胶,封面图案轻微褪色,角落有一些收藏者的签名,隐约能看清右侧印刷着演奏者的名字——n。
这个名字消失太久,她自己都有些遗忘,也不知道江新停从哪里知道的。
“里面收录了您欧洲巡演时弹奏的曲目《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我想您会喜欢的。”
喜好和过往被珍视的感觉已经很久违了,沈绣多年以来第一顺位是母亲,第二顺位是妻子。生下程思稷之后,友人送的礼物从曲谱、唱片、艺术品变为婴儿奶粉、纸尿裤。她身材走样,尽管花钱维持,但仍然大不如前。时间久了,她不提过去,也就没人会提,提了相对惋惜,有时候她还要反过来安慰对方,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她性子骄傲,觉得这样很没意思。
但看到这张唱片,还是会觉得心弦拨动。
二十多岁时弹奏的旋律,被记载下来,人间辗转,光阴剥落,最后落回到自己手上,感觉很奇妙。
她揩了一把眼睛,说:“谢谢。”
晚上九点半的时候,程思稷赶来,腰果已经不清醒,止痛针的药效早就过了,它疼得只有出气,听不见进气。
最后程思稷在安乐死的单子上签了字。
等上了针,腰果反而有点回光返照的意思,眼睛变得很亮,又很潮湿,江新停把海绵宝宝玩偶塞进它的怀里,它用前爪将它扒拉了两下,搂紧了,然后奋力抬起头蹭江新停和沈绣的手。
开始注射,液体一点一滴流淌。沈绣哭得有点站不起来,程思稷和江新停一直扶着她。
“不疼的吧?”沈绣再次问,她已经问了不下五回。
程思稷不厌其烦地耐心回答:“妈,不会疼的。”
过了一分钟,腰果还是醒着,叼着海绵宝宝,推到了沈绣手里。
沈绣捂着眼睛忽然说:“要不算了,算了……我们……”
她想说,回家。
又想那些药水不能倒灌,已经打进去的那些,会怎么样。
江新停尾音也带哭腔了,竭力撑住沈绣的身体:“妈,你再亲亲它吧……”
话音没落,腰果就闭上了眼。闭得挺安详,就像看电视的时候,在沈绣腿边睡着了。
六年前失去小啾,没有人比江新停更理解沈绣此时的感受。宠物对主人来说,是陪伴,是记忆,是自己的一部分。
火化后腰果被埋在宠物公墓里一片柿子树下面,此时冬天没留下什么叶子,但看过秋日时拍的照片,那一片柿色火红,冒着甜味儿,是个热闹的去处,腰果一定很喜欢。
程秉游是再晚一些从远郊赶回来的,本来觉得沈绣扛不住,她这两年心脏也不是太好,但看被两个孩子照顾得还好,尤其是江新停,顾前又顾后,才算放下心来。
不管之前经历多少龃龉,此时共同经历一场失去,使得他们互相安慰,联结紧密。
回城的路上,雪早已停了,程思稷开车,江新停在副驾,程秉游和沈绣坐后座,一辆车刚好整齐坐满,车窗外残存雪色,车里暖气开得正好,难得有家的氛围,让程思稷油然而生一种满载而归的感受。
行至半途,程秉游握了握沈绣的手,给予一个释怀的眼神,转而问前面:“你们办手续了吗?”
是在问复婚的事。
程思稷和江新停短暂对视一眼,回答:“还没有。”
然后又是一段沉默,程思稷瞥见江新停紧张的小动作——下意识搓揉左手无名指的根部,他抬手过去覆着他的手背摁住了,要他安心。
车驶出高架桥下面的阴影区,一点日光破开云霭。程秉游开口:“早点办。别拖着小江,不像话。”
程思稷又去看后视镜,在那里和沈绣对上目光。
“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沈绣语气还硬着,眼神却温软些,又留下一句,“我不管。”
其实江新停早就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他想这次回来要二皮脸一些,软磨硬泡、死缠烂打,什么都想过,反正要他离开程思稷,门都没有,却没想到在这一刻突然得到二老的松口。
江新停一颗忐忑的心落地,在安全带的束缚下,他奋力扭过半边身体,露出眼睛都要看不见的盛大笑容:“谢谢爸妈。”
沈绣忽然觉得,别看这孩子又是染发耳钉,又是电子竞技,好看是真挺好看的,乖得很。
先送程秉游和沈绣回家,然后再送江新停回彩虹soho,小孩儿下午还有训练,昨晚睡得不太好,还想提前补一会觉。
车开进停车场,江新停手指搭在门锁上,正要下车,忽然想起来:“对了,你之前那条休闲裤干洗好了。你着急要的话,我上去给你拿下来。”
程思稷打开抽屉,再伸出手时,掌心躺着江新停那两粒耳钉。
随后程思稷倾身过来,带来很淡的琥珀香水的味道,抬手拨开他耳侧的发,给他戴上,一时四目低垂,眼睫在交错的呼吸中颤动。戴好后,程思稷微微拉开距离,但还是足够看得清对方眼底。
江新停望进他的眼里去:“我反悔了,耳钉换不回你的裤子了,我想要别的来换。”
“要什么?”
“想要之前的婚戒。”江新停抬起左手,五根纤长手指微微分开,笑意很生动,“差了一点什么,是不是?”
程思稷被他的笑沾染,唇角勾起一些:“下次见面时带来。”
倒是一直仔细收着,搁在床头柜的抽屉里。两枚整整齐齐嵌在蓝色丝绒盒子里,他有时失眠会拿出来看,后来不看了,因为看后失眠得更厉害。
江新停就说好,手指扣在车把手上扳了一下,车门没开,于是又抬眸,去向程思稷要答案。
“不想放你走。”程思稷说,“想再看你一会。”
又问:“你什么时候搬回来?”
江新停摸摸程思稷的脸,假模假样地叹一声:“彩虹soho离得观别苑很远哎。”
程思稷“嗯”一声,扬眉:“明白了,我想想办法。”
看程思稷动用钞能力满足私欲的样子就像个小孩,江新停乐不可支,又扳动门把手说:“那现在呢?”
“你就在车上睡。”程思稷说,“我陪你一会。”
也行。
江新停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将座椅向后调,然后舒舒服服地闭上眼。
过了一会,嘴角先颤,随后弯一点,再然后抑制不住地勾起来。江新停睁开眼,语气笑意明显:“你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怎么睡得着。”
程思稷乌深的眸移开,神色有点怅然,将车门解了锁,回正身体。
江新停啧一声,蹬掉鞋,半站起来,迈过挂挡杆,跨坐到程思稷的大腿上。
“睡不着,就做点别的。”江新停用手掌根托住程思稷的下颌,“我允许你亲亲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