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尚松唾沫横飞地给波提亚扣了一个又一个黑锅,拉斐尔面带微笑地认真听着,时不时微微点头附和,或者轻描淡写地回应一两句,让贝尚松在不知不觉间说出了不少他原本没打算说的东西。
等他离开了拉斐尔,热乎乎的脑袋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得太多了一点。
真奇怪,明明拉斐尔从头到尾都没有表露态度或是说什么有用的信息,按理来说这样不等价的谈话是很难继续下去的,可是贝尚松居然没有被敷衍的感觉,走开之后还有意犹未尽的感觉。
……应该没关系吧,贝尚松犹豫着回想了一下,确定自己虽然说了很多东西,但大多是无聊的闲谈或是八卦——他的妻子热衷社交,喜欢和其他领主们的夫人攀比,所以他被迫也会了解不少其他领主的私事。
就是没想到,看起来光风霁月的教皇冕下竟然也喜欢听这种家长里短的东西,这和他的外貌实在是不太相符。
拉斐尔带着微笑目送贝尚松离开,傻乎乎的领主还没有发现自己被教皇给绕进去了,甚至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本来目的是什么。
拉斐尔懒得在这个时间点卷进波提亚和领主们的纷争暗涌里,就让他们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傀儡教皇吧,他现在手里没有权力又没有人手,与其着急忙慌地卷入争斗一败涂地,不如在场边观望,同时积蓄力量——去夺回自己应有的权柄。
想到这里,拉斐尔的眉头又不自觉地紧蹙起来了,说到底,他就是没有人可用。
他曾经相信诚恳和善良会换来同等的回报,不过事实证明了一切都不过是他的假想,在翡冷翠这个巨大奢华的名利场里,只有切实的利益和好处才能换来同盟。
比如尤里乌斯。
他抬起眼环视了一下四周,看见那道铁灰色长发的挺拔身影正站在不远处,与一位大主教交谈,两人脸上都带着度量过的恰到好处的笑容。
他和尤里乌斯的关系比上一世更加赤|裸,完全由利益维持起来的交往,但不得不说也比上一世更加坦诚亲密。
何其可笑。
不过是证明了真心一文不值,信任只是戏剧里空洞的美言。
拉斐尔移开了视线,无声地观览全场,看见领主们也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贝尚松正和其中最年长的那位领主说话,那人有一头对比他这个年纪来说过于繁茂的头发,花白发丝整整齐齐地从头顶往后梳,发梢泛着铁锈似的暗红,枯瘦的脸上干瘪松弛的皮肉往下垂,像是一只不怒而威的沙皮狗,拉斐尔想了一下,从单薄的记忆里挖出了这个老头的姓氏。
鲁索。
叙拉古半岛的船运世家,从一文不名的海盗发家,洗干净了身上浓臭的血腥味后,摇身一变成了航运的保护人、水手的庇护者,像一头贪婪的巨兽一样盘踞在教皇国大半的港口上,除了波提亚家族凭借无孔不入的资金流水和货币发行权强悍地撞开了这头巨兽的爪牙,其他的领主们都不得不在航运上面对鲁索家族的锋芒退居一射之地。
贪婪无耻的老匹夫。
拉斐尔对鲁索的现任掌权人印象很差,他还记得自己那艘装载着矿石的船只,从亚述到达教皇国必然要经过鲁索家族的港口,而为了低调不引人注目地入港,他需要为这艘船缴纳高昂的船只停泊费——也就是另一种名义上给鲁索家族的贿赂。
这笔高达近一千金佛罗林的贿金——其中还包括给底层官吏书记们的封口费,饶是如今稍微宽裕了一点的拉斐尔也不是说拿就能拿出来的。
更何况,这个令鲁索家族赚得盆满钵满的“船只停泊费”,根本没有经过教皇宫的允许,鲁索家族设立了这个税种,却没有一分钱缴纳给教皇宫。
他们在教皇国的土地上,利用教皇国的港口牟取了暴利,还拒绝了向教皇进贡税金。
拉斐尔遥遥地看着年迈却姿态矫健的老鲁索,淡紫的眼眸里露出了隐藏得极好的冷酷恶意。
神恩颂诞日的庆典将会持续好几天,暮色中的第一束烟花炸开后,整个广场都陷入了熏熏然的沸腾,大量的葡萄酒被灌入喷泉中,只要拿着杯子就可以去免费舀取,堆积成山的面包热气腾腾,不断有新鲜的面包从黄铜管子里滚出来,掉进这座香气四溢的山。
拉斐尔承认他有点心疼。
但是他不能说。
于是唯一的选择就是眼不见为净。
拉斐尔早早地离开了宴席,作为他的副手,教皇宫秘书长理所当然地代替他成为了宴会的中心,尤里乌斯比任何人都更熟悉这个场合,他娴熟地游走在人群中,和每一个试图与他搭话的人交谈,在视线相交的一瞬间就找到最适合的话题,不着痕迹地从对方的只言片语中挖掘自己需要的东西。
有着铁灰色长发和深紫色眼睛的男人正处在人生中最富有魅力的年纪,青涩的少年人热情却没有他这般含蓄优雅,庞大的财富和权力更为他增添了无法言说的光芒,他的眼神深情得恰到好处,温柔得恰到好处,疏离得恰到好处,给人提供了心动的空间,也预留出了抽离和暧昧的距离。
要的就是这种若即若离、既靠近又挑逗的醇厚性感。
有着这样的能力,也就不奇怪为什么全场的女性都会在不知不觉间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了。
不过没有人看得出来,游刃有余地完成着千篇一律社交内容的尤里乌斯其实正在走神。
他牵着一位女士的手,在舞池里旋转,面对面时,对方淡绿色的眼睛朝他微微一眨,做出了一个成年人彼此心知肚明的暗号,接收到了这个暧昧邀约的波提亚大家长八风不动,环着对方的腰踏着节拍再次旋转,同时和边上的舞者交换了舞伴。
在节拍和步伐下距离尤里乌斯越来越远的女性只能露出一个不甘心的神情,而善于交际的尤里乌斯还相当温柔地对她展现了一个饱含歉意的微笑,完美地安抚了对方被拒绝的那点不满。
在这点小插曲中,尤里乌斯漫不经心地想着接下来几天的安排,和领主们的会面——想到这件事,他嘴角的笑容更加深了,看起来简直温柔深情得令人心醉,然而他心里此刻的想法却暴力血腥到无法诉诸纸面。
再次重申一遍,尤里乌斯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从小呼风唤雨着长大,顺利掌握了这个庞大家族的所有权柄,连为所欲为的雷德里克都惧怕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真的像他表面展现的那样有礼温和?
尤里乌斯早就已经对那群愚蠢的共事者感到厌倦了,他们贪婪地盯着教皇国,手里攥着那些好处还不够,还想要夺取更多的东西……
他们是白痴吗?教皇国已经没有什么可供他们瓜分的东西了,还是说他们想要把翡冷翠也从教皇手中夺走?
他们甚至没有想过,看起来被他们随意欺负的教皇其实是大陆数以亿计的人民的至高信仰。
只不过是在教皇最为虚弱的时候趁虚而入攫取了利益的投机者,那就乖乖蜷缩起来吃饱饭就好了,居然还贪婪地想要更多。
尤里乌斯敏锐地发现了这艘大船正在失控,而他拒绝与这群白痴共沉沦。
于是他立刻调转方向上了教皇的船只,尽管翡冷翠和领主们的实力对比看起来差距很大,但是有波提亚的帮助,一切都不是问题。
而抛却其他,最根本的问题当然是……支离破碎的教皇国已经满足不了波提亚的需求了,想要更进一步,波提亚就需要更广阔的土地,翡冷翠不能动,波提亚又不能直接和其他国家开战,那就只能劳烦其他领主们动一动了。
尤里乌斯掩在长长睫毛下的深紫眼珠内敛温柔,即使想着这样的事情,笑容也没有丝毫的波动。
宫殿内的音乐悠扬婉转,拉斐尔转过了三条走廊,才彻底将这些声音抛在后面,教皇护卫和执事们跟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预备着完成教皇的任何要求,而年轻的教皇全然没有理会他们,素白的法袍在地上拉出曼妙的褶皱,径直回了自己的卧室。
守候在门口的两名护卫见到教宗回来,立即一左一右打开了华丽的大门,拉斐尔正要进去,余光忽然瞥见了一张不久前见过的熟悉的脸。
“你……”
这一霎的思索令他的脚步慢了下来,他索性停下来,看着黑发的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其实是明知故问,但作为“第一次见面”,这个流程还是要走的。
有着卷曲黑发的少年脊背笔挺,尽管面容略带一点未褪尽的稚气,但轮廓里已经能见到日后近乎妖异的魔力。
“我叫费兰特,圣父。”
他遵照着礼节深深地低下头回答,尽管他此刻疯狂地想要直视对方的眼睛,想要看一看近在咫尺的圣人的面容,但是不行。
忍耐,费兰特,他在心中无声地、缓慢地低语,要忍耐,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只要忍耐……他总能达成所愿的。
拉斐尔看着这个恭敬低下的头颅:“我以前没有见过你,新来的?”
费兰特的声音有些颤抖,拉斐尔宽容地说:“不要紧张,我不会惩罚你。”
费兰特顿了顿,再次开口时,颤抖的声线和不稳定的气息已经平稳了许多,他大胆地抬了抬头,拉斐尔身后的执事立刻就要呵斥这个不懂事的护卫,但被教皇轻轻看了一眼,不得不咽下了想说的话。
得到了默许的费兰特抬起了头,第一次这样近地直视他的圣人。
和他梦里无数次见到的一模一样,柔顺的浅金色长发,淡紫色眼眸,好像被朦胧的光晕拥抱,神的光辉偏爱祂行走在人间的孩子,圣人也正看着他,在视线交错的一瞬间,费兰特忽然觉得心跳如擂鼓。
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情绪,他好像在对方眼里看见了在污泥中摸爬滚打的自己,然后在这个视线中,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安宁和慰藉。
费兰特迅速低下了头,掩饰自己莫名快要落泪的神情,听见教宗转移了话题,开始询问他身旁另一位和他一样被选拔上来的新护卫的名字。
“……他们是从下面的教堂选拔/出来的教皇护卫队新成员,都是虔诚、善良、忠于您的孩子们,这两个是最努力的,所以在今天被允许到您的身边侍奉。”
走在拉斐尔身后的一名执事低声上来汇报。
“是吗,我还以为你们还要再训练一段时间,”拉斐尔温柔地看着他们,轻轻叹息,“用了这么短的时间就完成了训练,一定很辛苦吧,那我以后的安全就交给你们了。”
听见和蔼可亲的冕下说出了这样的话,两位新成员不约而同挺直了身板,褐色头发的那位更是大声道:“我发誓将用性命护卫冕下!”
拉斐尔看着他因为激动而闪闪发亮的眼睛,笑了一下,走进了卧室。
两扇门在他身后合拢,拉斐尔的笑容消失了,他无声地念着费兰特的名字,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犹豫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