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雷德里克自己怎么咬牙切齿,拉斐尔的生活还是在按部就班地前进。
尤里乌斯每天定点过来陪他吃饭,当然有时候共同进餐的还会有其他身份不低的客人,这种用餐更近似于社交,填饱肚子反而是最后一位的。
拉斐尔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安排,他的每一天都被切割成大小不等的部分,被精准地分配给各项活动,从定期的教堂祝祷赐福活动,到教皇布道,到接待来访的客人,到社交式用餐,到处理文书,到调整第二天的日程安排……
尤里乌斯在睡前带着第二天的日程过来,站在拉斐尔面前给他念具体行程,拉斐尔分出一点心神去听,听到某一条的时候皱了下眉:“……大祝祷?最近的祝祷好像安排得有点多。”
尤里乌斯点头:“你刚刚继任,需要多在民众面前展示自己的良好形象,让他们更喜欢你——你本来就很擅长这个。”
这句多余的话让拉斐尔迅速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分明透露出了不一样的含义。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尤里乌斯居然会给他这样一个评价,“善于让别人更喜欢他”?拉斐尔简直要笑出来了,他长到这么大,从上一辈子到现在,可从没指望过自己竟然能获得这种评价。
哪怕是曾经收敛伪装得最厉害的时候,哪怕是最后快要将面具刻印在脸上的时候,他都不觉得自己有多么讨人喜欢。
他出身低微,身体残缺,心性冷酷,全靠着还算漂亮的皮囊在人群中游走,用学到的语言技巧周旋众人之间,模仿着尤里乌斯的笑容和举止,装久了以后,恍惚里好像以为自己真的就和别人一样了。
但是他心里清楚极了,假的就是假的,假的甜言蜜语和后天伪装出来的高贵永远和真的不一样,所以他身边环绕着这么多花团锦簇的人,到了最后竟然数不出一个真心的朋友。
这也没什么,拉斐尔很清楚自己的本质是个什么东西,对此也没有什么好埋怨的,但在听见尤里乌斯这样的评价时,还会打心底里升起荒唐的感觉。
这种感觉太离谱,以至于拉斐尔居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么瞪着尤里乌斯看了两秒,忽然腿上一痛,他嘶了一声,弯下腰抱怨了一句:“……好痛。”
和方才与尤里乌斯对话时的冷淡不同,他这句话近乎于孩子似的撒娇。
年轻的教皇此刻正坐在长长的软椅上,这种躺椅从古罗马时代就开始流行,搭配上有精致雕刻的短腿餐桌,正适合贵族躺在椅子上取用食物,餐桌上正摆满了各色新鲜水果,橄榄、杏子、葡萄、苹果、橙子、柑橘,现在已经有了花房和水果温室,于是桌上的瓷器平盘里还有几块西瓜。
拉斐尔坐在躺椅上,面对这些琳琅满目的昂贵水果兴致缺缺,他的衣服被拉到腿上,露出纤瘦苍白的小腿,一位头发胡子花白凌乱的老人盘腿坐在厚厚的亚述地毯上,正以一定的规律用力按压着教皇的腿。
拉斐尔刚才的痛呼也正因此。
“请相信,尊敬的教宗冕下,这是必要的,”大白胡子老头板着一张脸,哪怕是面对教皇也没有诚惶诚恐的意思,反而带了点训斥不听话孩子似的语气,“如果您遵从医嘱,定期用药按摩,或者注意足够的休息,就不会这样,不过我早就预料到了,毕竟我一个老头子的话,总是不会让年轻人重视的。”
拉斐尔脸上露出了一丝类似无措的苦笑:“波利……”
“请称呼我波利医生,尊敬的教宗冕下。”倔脾气的医生老头不打算接受不听话的病人的服软。
拉斐尔下意识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在场唯一的一个局外人,在意识到自己亲昵的行为不太妥当之前,尤里乌斯先对他做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波提亚家族最好的医生就是波利,这个已经到了知天命年纪的老头子出身医药世家,很有冒险和创新精神,年轻时梦想做个海盗,于是提着包裹兴冲冲上了前往东方的船只,前往了异国他乡,足足十年杳无音信,所有人都以为他死在大海或是异国了,没想到他竟然活着回来了——还带回来了来自神秘东方的医术。
拉斐尔接受了断骨手术以后足足一个月动弹不得,每天都在剧痛中昏迷又醒来,医生们对教皇之子的状况束手无策,最后还是经验丰富的波利站了出来,他重新为拉斐尔进行了手术,并一力承担起了后续的保养工作,运用东方的按摩和疗养技术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拉斐尔的右腿。
可以说,拉斐尔至今仍旧能够行走,有大半的功劳要送给他。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拉斐尔和波利几乎是绑定关系,拉斐尔对这个单纯为他着想的老人没有任何抵抗力,天不怕地不怕的狼崽子也只会在波利面前因为疼痛而哭哭啼啼。
波利脸上还是怒气冲天的样子,他一边板着脸表示自己的愤怒,一边小心地寻找着拉斐尔腿上的穴位,以适中的力道按压着。
哪怕他已经尽量放轻了力道,但还是在拉斐尔脸上看见了难耐的痛苦。
“到底怎么会搞成这样子,”波利到底还是没忍住开始絮絮叨叨,“你到乡下去,就不带一个会医术的仆人?我之前让你把我当徒弟带去……哼,我知道了知道了,他们不让你带……要我说,被流放又怎么了?被流放就不能有仆人吗?他们谁不是出入带着几十个侍从和仆人?我敢说离了仆人他们连上了马桶之后的裤子都不会提,该死的肥猪老爷们。”
早年做过海盗的老爷子发言相当粗犷,拉斐尔笑了一下,下一秒就因为腿上的疼痛扭曲了脸。
尤里乌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继续开始念明天的日程,拉斐尔渐渐忽略了腿上的感觉,皱着眉头开始思索。
波利本来还想说什么,比如说拉斐尔现在需要休息,他应该有充足的睡眠时间,距离他上次见到这个孩子——当然,当然是孩子,在他眼里,几乎相当于被他看着长大的拉斐尔无论到了几岁都是孩子——拉斐尔长高了许多,但身上还是瘦削得没有一点肉,这根本不健康,哪怕是追求美感的少年式的纤细,这样的程度也过分了,而他知道拉斐尔并不是一个非常在意外形的人,所以只能说拉斐尔长期以来并没有获得充足的营养和睡眠,尤其他还有疾病和暗伤。
波利初垂下眼皮,在心里叹了口气。
几年前的断骨续接技术并不成熟,拉斐尔受伤的时间又早,幼年时受的伤如果不尽快板正骨头,后果会非常严重,所以他们硬着头皮进行了手术——将畸形的骨头打断,挫平打磨掉骨头上生长出的多余骨刺,用钉子把骨头强行正位,放回血肉中。
这个过程光是听一听就惊心动魄,遑论接受手术的还是一个瘦弱的少年,麻药的效果并不是太好,当皮肉被血淋淋地划开,骨头被强行打断后修正放回,少年嘶哑凄惨的叫声令所有人都心里发抖。
被死死捆缚在床上的少年挣扎不得,整个人湿淋淋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喉咙里的惨叫从一开始的凄厉到后来的无声无息,等手术结束,波利把为防他咬舌而堵住他嘴巴的布团取出,发现他嘴里竟然都是生生咬出来的血。
看到过拉斐尔这幅惨状的波利之后就不由自主地对他倾注了更多的关心和爱护。
所以哪怕是已经老得无法看病了,在接到波提亚大家长的信后,他还是命令学徒们套上马车匆匆赶回了翡冷翠。
他不是来见证年轻教皇今日的辉煌和扬眉吐气的,他只是来照顾这个一身病痛还不知道爱护自己的孩子的。
“给十二个领主的信已经分批次寄出去了,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启程,雷德里克正在筹备庆典的事情,他现在做得还不错,你可以定期让他来汇报进展。”尤里乌斯卷起手里的羊皮纸,提醒道。
拉斐尔露出了抗拒的神色,低着头的波利也在花白的头发下翻了个白眼。
那个没礼貌的贵族小子,哼。
“让他自己做去就好了,如果干得不好,有的是人在背后笑话他,跟我没关系。”拉斐尔堪称恶意地说。
波利用力按了一下他的腿,在拉斐尔瞪大眼睛看过来时,更加理直气壮地看回去。
拉斐尔默不作声地转移了视线:“……他这个性格,绝对是忍受不了别人轻视他的,不用我干什么,他就恨不得把家底掏出来把事情办好。”
波利满意地点点头,就是嘛,就算面对没礼貌的贵族小子,自己的礼貌也是不可以忘记的,难道要因为被狗咬了一口就咬狗一口吗?
拉斐尔对雷德里克的评价赤|裸且一针见血,尤里乌斯也很清楚那个侄子年轻气盛的性格,真是一柄好使的枪,上赶着被利用。
不过被拉斐尔利用……也没什么,都是一家人,而且这事对他自己也有好处不是吗。
心黑手狠的尤里乌斯无视了拉斐尔语气里对这个异母弟弟的轻蔑,弯腰帮波利拿起放在桌上的棉布递过去。
这套动作他做得也挺熟练,之前也没少帮波利照顾拉斐尔,在拉斐尔被流放之后,年纪大了的波利不能翻墙去给拉斐尔看病,几乎就由尤里乌斯一手包办了拉斐尔的治疗。
可是波提亚家主到底比不上最专业的医生,哪怕他尽心学了个八|九成,因为岩石城堡过于糟糕的生活条件,拉斐尔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
“定时睡觉,按时吃饭,蔬菜和牛肉、水果都要吃,”波利接过棉布,擦干净拉斐尔腿上黏糊糊的药膏,看着拉斐尔把衣服扯下来,苍老的眼睛锐利地盯着年轻的教皇,“如果你再不听话,我就睡到你床底下去盯着你——相信我,我做得到。”
曾经瞒天过海溜出家门、在海盗的眼皮子底下钻进了海盗船的男人骄傲地说。
拉斐尔无奈地看着他,淡紫色的眼睛轻轻一眨,又一眨,神情像极了一只无辜可怜的小猫,就等着人类像之前的千百次一样退让投降。
谁能扛得住这等美色的攻击?
尤里乌斯不着痕迹地将脸侧了过去,听见波利冷酷的声音:“从明天开始。”
——这个男人居然抗住了!
拉斐尔的眼神变了,充满难以置信和无法理解。
啊,类比一下就是,一只战无不胜的猫,居然遇到了对它的撒娇无动于衷的人类,这很容易让小猫的世界观崩塌,产生“这人是不是哪里有问题”的错觉。
反正谁都可能有问题,猫是不可能有问题的。
见以前百试百灵的手段失去了效果,年轻的教皇无奈地叹了口气,点点头屈服在了医生的威慑下:“好吧,我记住了。”
波利收拾好药箱,提着箱子出门了,走了两步,他如同被雷劈了一样站在原地,长长地深呼吸了几下,自言自语:“了不得,差点被骗过去了,差一点差一点……”
满心庆幸的老头沿着走廊离开,蹒跚的背影慢慢融入昏暗的灯光。
房间里的两人陷入了相顾无言的阶段,最终还是拉斐尔退了一步,他向尤里乌斯伸出了右手。
可能是因为刚才波利的到来,让他久违地想起了曾经被尤里乌斯关照的生活,他难得地不太想去思索那些复杂的东西。
尤里乌斯从善如流地握住他的手架在自己肩上,扶着年轻的教皇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床边走去。
拉斐尔绸缎似的金色长发披在背后,碎发扫在尤里乌斯颈间,冰凉酥麻,让波提亚的大家长有些走神。
拉斐尔刚动完手术那段日子动弹不得,到哪里都依靠仆从,尤里乌斯有几次也抱过他,那时候的少年清瘦纤细,金发柔软,窝在怀里能摸到嶙峋的骨头,不过拉斐尔痊愈了之后,他们就很少这样亲密了。
这么胡思乱想着,拉斐尔已经走到了床边,将自己挪到了床上。
尤里乌斯看看周围,的确没有什么需要自己做的了,就轻声告别了。
“晚安,祝您有一个美妙的梦境。”
拉斐尔望着他,尤里乌斯一丝不苟的铁灰色长发被他刚才的触碰弄得有些凌乱,衣领上也有了一些褶皱,看着难得不那么贵族的波提亚大家长,拉斐尔终于露出了一个细微却真实的笑容。
“晚安,尤里乌斯。”
教皇的声音非常平和温柔,不带负面情绪说话的时候听起来如同天使在低语。
尤里乌斯离开教皇的寝室,亲手合上了门,随口嘱咐两旁的护卫:“晚上警惕一点,如果冕下有什么情况,立刻来报告我。”
护卫点头,尤里乌斯对着关闭的门站了一会儿,半晌后忽然感觉自己的行为愚蠢且莫名其妙,于是迅速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