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训练场离开后,拉斐尔往回走,沿路看见他的修士和修女们纷纷弯腰,为他让开正中的道路,拉斐尔熟练地用微笑应付他们,走到一半,就遇上了行色匆匆的执事。
“冕下,”终于找到了教宗的执事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恭敬地低头,“罗曼皇家银行的行长已经在会客室等待您了。”
翡冷翠的工业发展得一般,因为土地面积狭小而人口众多的缘故,这里的经济主要依靠商贸来拉动,因此很多以商业为生的豪门家族都会在圣城建立一个据点,罗曼皇室在这里当然也有一个银行,只不过这个银行的规模不仅比不上波提亚这个巨头,连前三都算不上。
罗曼皇家银行大多数业务只面向和罗曼皇室有关的人员,拉斐尔一听见这个名字,就明白了那位行长的来意。
应该是代替亚述女王来送钱的。
他的猜测非常正确,等在会客室的行长为了今天的会面特意做了一身新衣服,卷翘的两撇胡子修剪得干干净净,手里捧着一个用绸带扎着的长盒子。
执事为拉斐尔推开门,行长还没来得及看见年轻教皇的脸,就深深弯下了腰:“尊敬的西斯廷一世陛下,很荣幸见到您,我奉罗曼王后亚曼拉陛下之令,前来为您的统治增添微不足道的光彩。”
他的声音很尖,还带着点颤音,矫揉做作地像是在唱歌剧。
不过看在他带来的东西的份儿上,拉斐尔对他宽容极了:“请坐,先生。”
行长谦卑地摇摇头,再三推拒后才矜持地把半个屁股放在了绒面椅子上,脸上泛着激动的红晕。
他打开了手里紧紧捧着的长盒子,双手将卷好的羊皮纸摊开在拉斐尔面前:“这是亚曼拉陛下赠送给您的贺礼,已经折算为金佛罗林,由罗曼皇家银行分批次向教皇宫支付,另外,罗曼运送铁矿石的船只在昨日已经,预计会在一个月后抵达教皇国,请您到时候派人接收。”
拉斐尔仔细地看了一遍羊皮纸上的数额,拿起插在墨水瓶中的羽毛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落笔后,行长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重担从肩上卸下的感觉令他恢复了之前的喜悦,他重新接过这张类似于签收单的东西,将银行凭条和徽章钥匙留下,再次向拉斐尔行脱帽礼:“那么,我就不打扰您了,尊敬的冕下。”
拉斐尔朝他点点头,让执事送他出去,等门关上后,他的视线落到了桌上装着徽章钥匙的小袋子上。
把凭条收在抽屉里,拉斐尔拿起小袋子,扯开袋口往下一倒,一枚罗曼银行的徽章和一枚金钥匙叮叮当当地落在了橡木桌上。
金钥匙能够打开银行里的保险柜,而徽章则是和运送铁矿石的船长的交接信物。
拉斐尔和桑夏谈判时,除了现在教皇宫急需的钱财外,还额外要求了一船铁。
在这个时代,无论什么地方,能够铸造武器的铁都是绝对的珍惜品,教皇国内没有铁矿,亚述则是矿石大国,物产丰富,拉斐尔想要从亚述女王手里获得一些铁,用来武装专属于他自己的卫队,或者哪怕只是先放着,也大有用处。
但经过拉扯,一船铁最后还是变成了一船铁矿石,不过桑夏承诺,他们会选取最优质的矿石过来,另外赠送翡冷翠两套蒸汽轻甲的动力核心。
这个条件一下子就俘虏了拉斐尔。
从五十年前一个铁匠发明了简易的蒸汽机开始,整个世界就开始疯狂地挖掘这个新的动力能源,城市中的房屋被大大小小的管道连接起来,喷吐着雪白水汽的钢管遮天蔽日地屹立在山林中。
武器自然也是逃不开的领域,不如说,最先应用蒸汽技术的就是枪械制造。
古老的火绳枪被快速淘汰了,更加轻便的机械枪出现,这些用黄铜齿轮、金属杠杆打磨制造而成的小东西精美冰冷,成为了贵族军官们的心头好,但因为全手工制造,机械枪的价格昂贵到令人咋舌,市场占有率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摒除这个,另一种新的杀人武器出现了。
最初发明它的人只是做了一个简单的想象:铠甲是用来防卫的,被保护的人多半已经体力不支,如果铠甲自己可以跑步,就能带着主人逃离危险了,那该多好啊。
于是他制造出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蒸汽轻甲。
以蒸汽为核心驱动,将甲胄的各个部位通过齿轮和绳索等串联起来,达到一体化的效果,通过蒸汽的释放,这东西比寻常铠甲还要轻盈,行动灵活得可怕,穿着它的人在战场上的行动速度几乎能比得上一匹全力奔跑的好马,而只要他拿着武器——不管是最普通的刀也好枪也好,有谁能逃得过他的屠杀?
但蒸汽动力核心的技术是一个不外传的秘密,每个国家都想制造尽可能多的动力核心,可是这玩意完全靠手工打磨零件,精细化的程度超过了最敏锐的钟表,成功率低得令人发指,一旦失败就要从头开始,对资源的耗费堪称吞金兽。
每个国王都梦想有一支蒸汽轻甲组成的军队,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谁能冒着整个国家破产的风险将它付诸行动。
顶多就是有那么几支小队——当然,没有人愿意透露具体数目。
教廷也是有这个队伍的。
拉斐尔想到这里,轻轻蹙眉。
他在犹豫将这船矿石和两套动力核心交给谁,首先排除尤里乌斯,波提亚拥有的已经足够多,他现在需要的是一头狼犬,而不是和他争抢资源的猎人。
尤里乌斯固然不会轻易地背叛他们的合作,但拉斐尔永远记得一点,不要去试探人心,无论结果如何,都会造成伤害。
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将它们交付给最需要它们的人,而且他们本就归属于教皇麾下,理当效忠于他,只是……
拉斐尔揉了揉额头,哪怕是前一世已经当了五年教皇的他,也弄不太懂那些人的想法。
作为神在人间的化身,教皇理当拥有自己的军队,这里的军队并不是指教皇护卫队,那顶多只能算是教皇平常出行的仪仗和日常护卫,而是那种类似于王国军团的正规军队,能真刀真枪上战场搏杀的类型。
翡冷翠教廷的确有这么一个存在,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圣殿骑士团。
他们是教皇的枪、教皇的矛,是奉神之命征战八方的洪流,在教廷最为辉煌的时候,圣殿骑士团曾经将属于教皇的鸢尾花旗帜插满整个大陆的所有山峰,令荆棘双翼的荣耀笼罩在所有陆地上空,那些年所有异教徒都蛰伏在了地下,不敢直撄教廷的锋芒,有人甚至一看见属于圣殿骑士团的白色铠甲就怕得忍不住发抖。
也正是那些年,教廷凭借圣殿骑士团的武力和强大的精神洗礼手段,奠定了至高无上的尊荣,为教皇夺来了万君之君的辉煌,为翡冷翠献上了超越人世一切王国的永恒地位。
但是几百年过去了,昔日强大的圣殿骑士团也在渐渐没落,教皇国收敛了征战时的锋芒,不再与其他国家起冲突,长|枪归鞘,骏马回栏,记得圣殿骑士团曾经战绩的也只有模糊的历史故事和吟游诗人传唱的史诗了。
拉斐尔在位期间也不曾发动什么战争,他甚至一直在为了翡冷翠的和平而与周边国家周旋,所以圣殿骑士团根本就没有在他在位期间做出什么功绩,不如说这个昔日的教皇之剑压根儿就没被他想起过多少次。
除了没什么用处,还有一点就是……他其实不是特别喜欢那位骑士团团长。
圣殿骑士团里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精英战士,他们有着比寻常修士更坚定恐怖的信念,个个都是能以一敌十的狂信徒,他们远离所有人世的欲望和享受,坚定地认为那些愉悦会腐蚀他们的心灵,于是他们睡在冰冷坚硬的木板上,吃硬面包,喝清水,每天向神祈祷,用苦难洗涤精神。
他们的领袖当然是他们中的佼佼者,那是一个绝对光辉虔诚的信徒,也正因此,拉斐尔从心底里抗拒这个人。
可是……拉斐尔看着桌上的徽章,想到那两套蒸汽动力核心,想到翡冷翠糟糕的军事实力,想到他手里七零八落的资源,又想到教皇国摇摇欲坠的现实……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摇了摇桌上的铜铃,对出现在门口等待命令的执事说:“去邀请莱斯赫特骑士过来。”
穿着轻便软甲的骑士穿过平整的庭院,在一排简陋的四方房子前停下,仔细看了看木门上挂着的牌子,找到自己想要的那个名字后,屈起手指敲了敲门:“团长,教皇宫来人,冕下想见您。”
他的声音里充满恭敬,这是一种对屋内人发自内心的尊敬和信服,哪怕他提及“冕下”时,也仅仅是尊重而已。
屋子非常狭小,只容得下一张窄窄的木板床,靠墙的高脚桌上摆着荆棘双翼,一个年轻男人赤|裸着上身,跪在地上,金色的长发好像融化的阳光,流淌在他的脊背上,肌肉饱满流畅的皮肤上,布满了狰狞的条状伤疤,有的已经痊愈许久,有的还带着新鲜红肿的痕迹。
闭着双目的男人有着古典雕像般端庄优美的面容,他听见声音,睁开眼睛,就好像艺术家手中的雕塑忽然有了生动的灵魂,他的神情是那样的清澈、温柔、悲悯、宽容,俗世的一切罪恶都要在他的目光中自惭形秽。
哪怕是当年的圣人行走在人间,也不会比他更加纯洁。
“好的,我这就去,谢谢你,莱恩。”圣殿骑士团的团长认真地道谢,将放在膝盖上还带着血的苦鞭擦拭干净,放到荆棘双翼前,套上放在床上的衣服,粗糙的亚麻长衫磨过了脊背的伤口,他面色没有丝毫改变,显然习惯了这样的痛苦。
一丝不苟地将扣子扣好,穿戴上堪称累赘的繁琐甲胄,把长长的金发拨到脑后束好,认真地打量了自己一番,确定没有任何失礼的地方后,他才推开那扇门。
莱斯赫特,虔诚的信徒,誓言为神奉献自己的一切,为了加入圣殿骑士团,他甚至抛弃了自己高贵的姓氏,拒绝了继承家族荣耀的机会,成为一个平民,和其他人一样修行、生活。
他用自己的真诚、高贵、正直赢得了所有人的喜爱和尊敬,史诗里骑士的模版好像在他身上得到了全部的解释。
但是拉斐尔总是莫名地抗拒他,他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
当看见那个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拉斐尔不自觉地往后靠了一下,将脊背贴在椅子的绒面上,好像要从中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勇气。
“冕下。”
莱斯赫特得到允许后走进来,单膝跪地,低下头颅,向年轻的教皇行了一个严谨的骑士礼。
“请坐,莱斯赫特骑士。”
拉斐尔没有称呼他“团长”,谁都知道莱斯赫特最引以为傲的是他身为圣殿骑士团骑士的身份,而不是什么团长。
莱斯赫特道谢后坐下,海蓝色的眼眸望向教皇,等待着教宗说明叫他过来的目的。
被这个眼神看着,拉斐尔那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又上来了。
太真诚了,这种好像要把自己坦荡荡赤|裸|裸剖开给你看的眼神,让拉斐尔恨不能当场找个箱子躲进去。
他承认他的确有那么点阴暗的控制欲……或者随便什么,但是莱斯赫特这种过于直白诚恳的类型也让他完全无法面对。
他宁愿去和迷宫似的曲里拐弯的尤里乌斯勾心斗角,也不太想面对莱斯赫特。
你问他什么他都愿意坦荡地告诉你,但可怕之处也正在于此。
“一个月后,翡冷翠有一艘船将要抵达。”拉斐尔决定省略所有前因后果,开门见山,他知道只要他不说,善解人意的莱斯赫特绝对不会主动来打探什么,“上面载着铁矿石,还有两套蒸汽动力核心。”
听见“蒸汽动力核心”,深刻明白其中含义的莱斯赫特双眼骤然发亮。
“我需要圣殿骑士团去接收它们。”拉斐尔被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烫了一下,努力克制住不露出什么表情,把桌上那枚徽章往前推了推。
莱斯赫特意会,恭敬地接过徽章收好,又等了一会儿,发现没有别的命令,就站起来准备离开。
但是他站了好一会儿,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假装在翻阅文书的拉斐尔被他看得后脑勺发麻,不得不放下羽毛笔:“还有什么事情吗?骑士?”
圣殿骑士团的光辉骑士犹豫了一会儿,海蓝色的眼眸在年轻教皇身上逡巡了片刻,轻声问:“您……您身上不舒服吗?”
“我注意到,您好像一直在忍耐痛苦。”
长久修行的莱斯赫特当然很熟悉那种忍受着漫长而无尽头的痛苦的感觉,所以他对别人的痛苦也有种微妙的灵敏感知。
虽然教皇神情没有任何不对,可他就是能感受到来自教皇的疲惫和痛苦。
拉斐尔瞳孔一缩。
他的右腿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在隐隐作痛,好像有千万根细密的针在戳刺骨骼,这种疼痛如附骨之疽缠绕在他的腿上,时不时抽搐一下,宣告自己的存在感。
拉斐尔多年来早就习惯了这种感觉,他睁着眼睛在床上一声不吭地熬到天亮,起床后也一直神色自若,连行走都没有露出马脚,谁都没有看出他的异常,可是莱斯赫特居然看出来了。
年轻的教皇盯着他,半晌才移开眼睛,有些冷漠和抗拒地说:“没有,您误会了,骑士,再见。”
送客的意思表现得再明确不过,莱斯赫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像一只在微笑示好时突然被踢了一脚的无辜大狗,踌躇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说,再见,骑士。”拉斐尔更加冷漠地重复了一遍。
莱斯赫特迟疑了两秒,最终还是选择了遵从教皇的命令,低着头退出了这间燃烧着沉郁香气的房间。
尤里乌斯带着侍从和一些需要教皇批阅的文书浩浩荡荡地从长廊另一头过来,远远看见了一身甲胄从教皇会客厅离开的背影,他眯着眼睛看了那个背影一会儿,思索了片刻,把那个人名从脑海里挖了出来。
莱斯赫特?拉斐尔找他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