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里的生活朝气蓬勃。那是革命的大熔炉,造就了一代又一代的有志之士。也是礼文这些先驱为之奋斗的目标。
行军拉练的路上,婉廷跟战友们一起唱着军哥,雄赳赳大踏步的行进。
走不动的女战士坐上了后勤的马车,战友们吆喝着让她也上来,婉廷兴致盎然,根本就不觉得累。
她很小就拉着娘的衣襟行走在田地里、小河边、大山上,练就了一双铁脚板。而且,当年村子里的女孩子开始裹小脚的时候,礼文坚持不让自己的妻子和女儿那么做,也成就了今天的婉廷如愿的投身到革命队伍。
“苏婉廷,校长叫你!”远处的战友发来了传令。
“是!”
婉廷向队伍的前方加快脚步找校长去了。
“报告!”婉廷笔直的立正向校长敬个军礼。
“嗬,小同志,大家伙都说你很能干,不怕吃苦,入队以来表现的非常突出。”张校长掐着腰,笑哈哈地看着婉廷满意的说。
“报告校长,俺做的不够好,以后会更好!”婉廷目视前方自信的说。
“好啊,知道谦虚呐!”校长又笑了。
“这样,我们现在的位置离你家不远。由于你出色的表现,队里考虑呐,给你几天探亲假,回家看看你母亲。”校长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啊,真的吗?可以回家看俺娘?!”婉廷的表情瞬间变得喜形于色,
“真的吗?校长?”她还是有点不太相信。
“真的,收拾一下行李快走吧。现在快中午啦,你还的赶夜路。”校长看了一下表开始催促着。
“是!”
婉廷用力给校长敬个军礼,做了一个标准的向后转。没走几步就蹦的老高,撩开两脚一会功夫儿就跑远了。
校长看着婉廷兴奋的背影,摇了摇头,长长叹了一口气:“哎!苦命的孩子。”
原来高志河给他发来了电报,告知婉廷的母亲去世了。
婉廷哼着部队的歌曲,一路踮着脚,跳着蹦着往家的方向奔来。
她太想娘了!
自从进了部队没多久,她开始想念家乡想念娘了。白天还好,和战友们一起训练、唱歌、吃着大白面馒头…快乐的无以言表。可是熄灯号一吹,她想娘的心绪不能自已,她好想带个白面馍馍给娘尝尝,她几乎每天夜里以泪洗面。
多年后,我的母亲给我讲这段经历的时候还耿耿在心,她老是反复说,那时候太想你姥姥啦,真是太想啦!想的睡不着觉呀!
那时,我一直跟母亲生活在一起还不能理解,直到我的母亲去世,那种思念真是切肤之痛,使得我也越发的回味母亲讲诉的故事。
天将黑儿了,婉廷又来到了她当初参军住过的村子。
“奶奶,俺是婉廷,开门呐!”婉廷边喊边敲着门。
吱呀一声大门拉开了,老奶奶站在大门口。
“天哪,是婉廷吗?成了女兵妮子啦!太神气啦!”奶奶上下端详着,乐得合不拢嘴。
“这次回家看娘,你娘就不能生气啦。”奶奶拍着婉廷的肩不停地乐着,老人家看到婉廷的样子也不再担心了。
“奶奶,你看俺给你带了啥?”婉廷从军用挎包里掏出一条崭新的白色毛巾、一双军用的黄色棉袜子。
“这妮子,自己咋不用呐,给俺老太婆有啥用呐?”奶奶拿在手上,喜欢的打量着又推给婉廷。
“奶奶你用着,俺明年还发呐。”婉廷笑着真诚的推了回去。
“谁家养了你这个妮子,真是福气呀!”奶奶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第二天凌晨,院子的鸡还没打鸣,婉廷就爬起来了,她蹑手蹑脚的推开了房门,悄悄的走了。
她昨夜根本没有睡着,想着明天就要见到娘,她的心乐得都要蹦出来了。
许多年以来,母亲反复给我讲诉回家探亲的过程时,声音依然明朗快乐,表情就仿佛又要回到家看望娘一样。
将近晌午了,空中悬挂着团团云朵,一会儿遮住了阳光,一会儿又飘去了远方。
婉廷轻快的跨过久别的小桥,河边片片的青草,潺潺的流水,一切还是那样的平和与亲切。
过了小桥远远的望去,村子里又冒出了袅袅的炊烟。快到家啦!婉廷加快了脚步。
村头对面的漫山坡上,有一股直升天际的青烟,让人看了心里头发麻。那是村里的坟茔地,各家死了人都葬在那里。爷爷奶奶还有秀珍婶子的墓地也在那里。
婉廷老远看去心里想着谁家又死了人?
快进村子了,她离那股冒着青烟的地方越来越近。只见一垛新坟头上,孤零零地跪着一个少年。他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的短褂子,头上扎条白色的孝带,腰里捆着麻绳。
“呀!唉呀!这不是建军吗!”婉廷的脸凝固了,她不敢相信那个少年是建军。
少年抬起了头:“姐!姐!咱娘死啦!呜呜…呜呜…。”便嚎啕大哭起来。
婉廷呆呆地坐在娘的坟头上已经两天一夜了。
她不吃也不喝,望着新土堆砌的坟包。她不相信娘就埋在这里面,她不相信今后再也看不到娘了。娘走的时候生气了吗?娘不想俺吗?婉廷想不开了。
年仅14岁的婉廷经历了两场生离死别。一场是爹,一场是娘。
她的脑海里,对于爹只有幼小的记忆,爹爹有力的臂膀总是把她高高的举起,再用宽宽的额头顶着她的小脑门亲切的笑着。娘对于她来说就是骨子里的脊髓,没有了娘什么气力都没了。
“姐,姐!”
“姐,你吃点东西吧,别饿坏了。”建军摇着呆坐在地上的姐姐呼唤着。
婉廷目无表情的望着矮小的建军,心里翻江倒海的想不明白了。俺当初为什么那么狠心离开娘?俺还要当军人吗?今后俺还要找哥哥吗?俺还有个弟弟需要照顾吗?
又过了一个晌午,婉廷慢慢的伸出两手撑着地,费劲的爬了起来。她掸了掸屁股上的土,跟身旁不知所措的建军轻轻的说了一句:
“跟姐走吧,姐带你去部队。”
“不了姐,俺不跟你走。”
“娘临死前告诉俺,要守在家里,等着二叔、哥哥和…你回来。”建国越说声音越弱。
“娘还说了,等俺长大了把苏家老房子盘回来。”
“你回来了,二叔和哥哥还没回呐。”建军显示出娘当年的那股坚守的劲儿。
“你!你守在一个破房子里有啥用啊?二叔和哥哥回来,自然会找到我们的。”婉廷看着执拗的弟弟,有些按捺不住情绪。
“那可不一样,娘说了,他们要是回来了,没看见苏家的人会失望的。”建军坚持着娘的执念。
“嗬,你可真是娘的好儿子。”婉廷气的仰起头发出怪声。
“那你就在家守着吧,没出息的东西!”婉廷恨恨的说。
建军也不理会姐姐蛮横的态度,收拾起地上的贡品,装在篮子里准备回家去了。
望着建军弱小的身影,婉廷的泪珠蜂拥而下,他怜爱这个连爹都没见过的小弟弟。
也许建军的坚持就是继承了香儿的血脉,使得苏家在许多年后,在山东一直有一脉香火传递下去。
两年后,婉廷跟随大部队南下,一直征战到福建。她在那里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哥哥。
当了团长的建军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详听着妹妹陈述家里的情况,他实在坐不住了。爹和三叔牺牲了,娘去世了,二叔绕无音讯,四叔不愿回家,只有建军留守在家里。
他健壮的身躯弯下来,捧着脸蹲在地上抽动起来。
“俺为啥不早点回家呀?”
“俺一直想着,等全国解放了,把娘接出来跟俺享享福,可娘…娘为啥不等俺呀?”
建国离家数载,追随着爹的脚步,一直寻找爹的踪迹,始终没有见到爹,娘却撒手人寰。他为爹感到骄傲,为娘感到悲哀。
新中国成立后,建国一直守卫福建,并备战解放台湾,最后留守在福建军区。他离休后才回到阔别的家乡探望建军,享年90岁。
建军成为了苏家庄的生产队长,那股子肯干劲儿,一点不亚于他的娘亲。他娶了村上大户人家的女儿做了妻子,在苏家庄繁衍后代,生育了六个子女,现在过上了富庶的日子。建军享年93岁。
婉廷又告别了哥哥北上,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战争结束后,建国邀请她去福建军区工作,她却跟随部队辗转东北,最后集体转业去了北大荒。那里是爹爹战斗过的地方,婉廷寻觅着爹的足迹,留在了那里生活。
直到1970年初的冬天,她被派往山东军区学习,才带着六岁的我,踏上了归乡之路。
冬天的阳光总是混混沌沌的,看不见蓝天,也看不见白云。黄色的大地和黄色的房子融为一体,可谓炎黄子孙的写照。
母亲讲述的苏家庄就在我的眼前,就像看过的电影画面一样,小桥依然横卧在那里,河面结了一层薄薄透明的冰,能看见潺潺流动的河水。
一望无际的黄土坡光秃秃的,坡上布满了房子,不再是妈妈口中的几户人家了,通往村子的小路好像比母亲讲述的要宽好多。
“你看,是你的二舅来接我们啦!”母亲指着山坡的方向高兴的说。
原来母亲昨天给舅舅发了即将归来的电报。
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我看见两个黑影子脚下一溜土烟儿,直奔山坡下跑来。
越来越近了,我才看清是两个穿着黑色大棉袄大棉裤,脸上也黑乎乎的男人。
“姐呀!姐呀!你可回来啦!”跑在前面的那个人伸着手臂哭着吆喝着,看来是二舅啦。
二舅的个子属实不高,满脸的皱纹,看上去比妈妈要老很多。
“这是我的小外甥女吧!”他说着过来就把我抱起来,
“二舅带你回家!”我面无表情直直的看着舅舅,他已经悲喜交加的泪横满面了。
“建军,快把孩子放下来,她自己能走。”母亲跟在二舅的身后。
“不沉,俺愿意抱!”二舅高兴地笑着,他就这样抱着我,不让我下地,一直抱到坡上的村口。
跟二舅一起来接我们的是他的大儿子,我得叫大哥。十七岁的他高高大大的,长得好像母亲口中的二叔。虽然我的母亲没见过她的二叔,可是姥姥经常给她描述二叔的样子,自然就复印到了我的脑海中。
这个大哥哥继承了苏家质朴能干的劲儿,扛起了我们所有行李袋,边走还边憨憨地望着我和母亲笑。
这是进村了。村里的人们好像都出来了,我们娘俩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在母亲的故事里,好像村子没有这么多人呐?
母亲不断地向老者们行着礼打着招呼。老者们的嘴中还不停的嘟囔着:
“婉廷回来啦,苏家的婉廷终于回来啦。”
人们一直围绕着我们娘俩,进到了二舅家的院子里。
二舅把我抱到屋里放到炕上,我一骨碌跪起来回头看向敞开的窗户上趴满的孩子。
我的母亲拿过兜子,伸手捧了一大把糖果,扬在炕上。孩子们从窗户外面跳进来,糖果瞬间就抢光了。
二舅家现在的院子,就是苏家的老宅子。虽然房盖是新修缮的,可是能看得出房子的墙面上遗留着年轮的痕迹。那颗大枣树依然挺立着,繁密的枝条上挂着几个稀稀落落的干枣。大磨盘还是母亲描述的样子,只是颜色更加暗黑了。
猪圈的坑还是那个位置,只是扩大了许多,我和二舅家与我差不多大小的小姐姐坐在猪圈的矮墙上,向下看着几头大肥猪香香的吃着食儿。
母亲走过来抚摸着我和小姐姐的头,她什么也没说,但是我能感觉到,母亲好像想念当年的小妹妹建凤了。这许多年里,她们一直失去了联系。
二舅母弯着腰往锅里下着饺子,母亲坐在灶台边拉着风匣,她还是一言不发,盯着灶坑里的火苗眼睛一眨不眨。
我和小姐姐骑在陈旧的门槛子上认真的翻着绳儿,这个门槛子对我来说比坐在火炕上要自在的多。想去院子玩儿抬腿跨下就走,想吃东西转过身子喊着二舅娘伸手擒来。
随着我变老,回想起母亲在姥姥家的样子,终于悟懂了母亲的那份思念与悲伤。
七天探亲的行程很快结束了,我寻得了两件宝贝。就是二舅新编制的柳条筐和挂在西屋墙上的大舅当年给母亲做的红缨枪。
母亲拿着小小的红樱枪不禁掩面流涕。这只木枪被二舅涂了颜色,变成了黑色的枪头黄色的枪杆,麻线做成的缨子润染得艳红艳红的,二舅说这是给小姐姐演节目时特意加工的。
我拿着鲜艳的红缨枪在院子里左舞舞右舞舞乱耍了一通,站的远远的小姐姐禁不住捂着嘴嘎嘎的笑了。二舅走过来兴奋的举起我转了一圈说道,你娘小时候天天在院子里就是这么耍的。
二舅传承了二叔公的手艺,用柳条编成密实又好看的各种筐。他特意为我编织了一个船型的两头还有些微微向上翘着的小筐,我盯着二舅的手直到按好了筐把递给我,然后就爱不释手了。母亲当时站在边上说,你就像大舅小时候一样,喜欢蹲在那里看大人编筐。
母亲回忆说,二舅临走前在筐里面装了几个苹果,我们返回HLJ的车旅中,我就一直挎着装着苹果的筐没撒过手。
这个柳条筐,很多年一直放在我家仓房木架子的最上端,虽然颜色有些发黑了,我还是非常喜欢不舍得让父亲扔掉。也许我也传承了母亲的血脉,就喜欢挎着姥姥家的篮子。
那只红缨枪母亲没让我拿走,她又挂回了原来的地方,她说哪一天大舅回来了会看到的。
在母亲要离世的前夕,她又给我从头讲起了姥姥的故事。她把对母亲的思念编织在了故事里,故乡的那条源源流淌的小溪水也一直围绕在母亲的脑海中悠悠长长。
我的母亲享年85岁。